《追逐尖叫》
作者序
毒品戰爭開打近一百年之後,我發現自己竟然身陷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戰場裡。一位住在倫敦北郊的近親再度陷入古柯鹼的谷底,我的前男友則是在倫敦東區結束了海洛因的多年戀情,改抽起快克菸斗。我總是隔著若干距離觀望著,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多年來我自己也大把吞食白白胖胖的嗜睡症藥丸。但我不是嗜睡症患者。我在幾年前讀過,服用它就可以瘋狂連續書寫好幾個星期,完全不需要休息。它很有效,所以我就無法自拔了。
以上的一切對我來說猶如家常便飯。我最早的記憶之一,就是試圖把一位親戚從吸毒的委靡狀態中搖醒,但我沒有成功。從那時起,我就莫名其妙地很關注吸毒者和戒毒者,他們宛如我的族人、我的團隊,以及我的子民。但現在,我第一次懷疑我自己是否也已染上了毒癮。我長時間以毒品支撐的寫作狂熱,唯有在累斃的時候才會停下來,接下來有好幾天都是長眠不醒。有一天早晨我突然發現,過去幾年裡,我的神色應該已經開始如同我當年想要搖醒的那位親戚。
處在上述的情況下,我們的政府以及文化教育早已教會我們如何應對。我們必須戰鬥。每一個人都熟悉這套劇本,它已經深印在我們的潛意識,猶如過馬路時要看正確的方向。我們必須把毒品使用者和上癮者視為罪犯,壓抑他們、羞辱他們,強迫他們停止吸毒。在世界上的每一個國家,它幾乎都是主流觀點。多少年來,我不停公開反對該策略。我在報紙上寫文章,上電視抗議,因為處罰及羞辱毒品使用者只會讓他們變得更糟,而且還會造就大量的社會問題。我建議改用第二種策略:階段性讓毒品合法化,把我們今天用來處罰成癮者的經費改用在同情照護上。
但當我戴著染毒的眼鏡來看心愛的人時,有一小部分的我不免開始懷疑,我所說的是不是全然出自真心。我心裡的聲音就像老越戰電影那位大吼大叫的教育班長,尖聲飆罵著新兵。白痴才會做這種事!丟臉!不停下來就是大笨蛋,一定要找個人來阻止你!你應該受到懲罰。
因此,即使我口頭反對毒品戰爭,我的腦袋還是經常在作戰。不能說我已經分裂成兩個人,只能說我內心的衝突停不下來,因為理性的我終究還是傾向於改革。
多年來,我一直想為沾滿化學藥漬的僵局找尋一條出路。直到某一天早晨,我突然靈光一閃:你自己和心愛的人不過是大畫布上的小污點罷了。如果在原地踏步,只專注於自己的污點形狀,年復一年,你所能了解的永遠不會比現在還多。如果找到某種方法讓你後退一步,一次就看完一整張畫,那又會如何?
我潦草地寫下多年來一直困擾著我的某幾個問題。毒品戰爭為何開戰,為何持續不歇?為何有人使用毒品沒有任何困擾,但其他人不然?上癮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如果選擇一種全然不同的策略,會發生什麼事?我決意走訪毒品戰爭的最前線來尋找答案。
因此,我把公寓收拾乾淨,剩下的藥丸丟進馬桶沖掉之後就出發了。我知道戰爭的起源在美國,儘管當下的我仍不知它何時開始,亦不知其緣由。我帶了一張該領域的專家名單來到了紐約。現在我才知道,當時沒有訂回程機票是對的,但是第一天的我並不了解。這趟旅程最終讓我跨越了九個國家、旅行了三萬英里,而且歷經了三年的時間。
旅程中,我發現了幾個萬萬也想不到的人物與故事,讓我積在心裡多年的問題終於獲得了解答。有一位在布魯克林販賣快克毒品的變性人想要知道誰殺了他母親。華瑞茲城有一位護士徒步穿越了沙漠來找尋她的女兒。大屠殺期間有一位偷渡送出布達佩斯猶太人區的小孩,長大後他發現了上癮的真正原因。有一位毒蟲在溫哥華領導一場起義。有一位監禁在德州的連續殺人犯。有一位葡萄牙醫生帶領全國人民,把大麻到快克的所有毒品做了全面除罪化。有一位洛杉磯科學家餵貓鼬吃迷幻藥,只為了了解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他們都是我的老師,許許多多的其他人也是。
從他們身上學到的事情讓我大感驚訝。現在我終於明白,這個命題有諸多最基本的假設都是錯的。毒品不若我們想像的那樣,毒癮亦非我們所習知的那般,而毒品戰爭更不是政治人物推銷了百年不歇的那種商品。如果你已經準備就緒,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故事已在前方等著我們去聆聽,它必然讓你充滿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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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約翰甘迺迪機場昏沉沉的霓虹燈前排隊等著過海關時,曾試圖回想毒品戰爭究竟始於何年何月。我依稀覺得時間點應該落在理查.尼克森的一九七○年代,因為「毒品戰爭」一詞就是當年開始廣泛使用的。也可能落在隆納德.雷根的一九八○年代,因為〈就是說不〉不就是當年的第二首國歌?
但當我在紐約市區開始四處採訪毒品政策專家時,我才開始明白,事實上整個故事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開始了。我發現,對毒品打一場「無情戰爭」的誓言,是在一九三○年代首度由某人發起的。世人大都已遺忘他,但對於我們現今所熟悉毒品世界的創建,他的貢獻無人能出其右。聽說賓州州立大學有此人塵封多年的大批文字,裡面有日記、信件和他所有的檔案,所以我就搭乘灰狗巴士前往賓州大學,開始瀏覽我能找到的一切與哈利.安斯林格(Harry Anslinger)有關的文件。當下我才了解他是何方神聖,以及他對於我們每一個人的意義。
由以上的檔案資料,我才明白毒品戰爭誕生時有三個人可以視為開山鼻祖:如果禁毒也有拉什莫爾山,他們的臉就會雕刻在山坡上,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前方,慢慢風化凋零。我翻閱更多的檔案來追蹤他們的訊息,甚至追到了殘存在世的最後幾位見證人。三年後的今天,待我通曉一切之後,我發現腦子裡竟然浮現了幾位所謂開山鼻祖的形影:在毒品戰爭風雲乍起之時,他們還是四散於美國各地的小孩,既不知未來將遭受何種打擊,亦不知未來能達成何等成就。對我來說,它似乎就是故事的開端。
一九○四年,賓州西部有一位十二歲男孩聽到了一聲尖叫,他趕往鄰居在玉米田中央的農舍裡探視。聲音從他頭上某處傳來,絕望而淒楚,令他完全不知所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何一位成年女性會像動物一般地嗥叫?
她的丈夫從樓梯上跑下來,給了男孩一串急促的命令:快駕我的馬車進城,向藥局拿一包藥回來。快去!
男孩用力抽著馬鞭,因為他心知肚明,如果失敗的話,回來只會見到一具死屍。他衝進門,遞出一包藥給農夫之後,農夫立刻跑到妻子身邊。她的叫聲停了,人也變得平靜。但從此以後,男孩就再也無法平靜地看待此事。
多年後他寫道:「我忘不了那些尖叫聲。」打從那時起,他就相信一件事:我們身邊有一群人看似完全正常,但如果任憑他們接觸令人強烈發狂的藥劑「毒品」,他們隨時可能變得「情緒化、歇斯底里、退化,心智有缺陷且墮落」。
長大成人之後,該男孩為了阻止尖叫,遂把美國人懼怕的三件事情全攪和在一起:也就是少數民族、上癮,以及喪失控制力三項,再把它們導入一場全球戰爭。但最後他造成了更多的尖叫。今夜,地球上幾乎每一座城市都能聽見它。
這就是哈利.安斯林格加入毒品戰爭的開端。
時間再早個幾年,曼哈頓上東城有一位東正教猶太富商在某日下午撞見一幕令他無法理解的場景。他的三歲兒子站在熟睡的哥哥上方,手裡拿著一把刀,正準備要刺他。「為什麼,我的孩子,為什麼?」商人問道。小男孩說他恨哥哥。
小男孩一生恨過無數人,事實上幾乎無人不恨。後來他澄清:「多數人都是傻瓜和笨蛋,判斷力極差,沒有腦袋。」一旦他賺夠了財富和權勢,足以派人操刀時,他就會把刀子插進許多人體內。個性如此之人,下場通常都是坐牢,但這名小男孩沒有。他一手掌控的產業,就是北美的非法毒品新興市場,而他的暴力本事不僅是該產業的生財工具,更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他最終遭人射殺時仍是清白之身,儘管當晚與他睡夢中的哥哥相隔了二十個街區、無數的死者,以及數百萬美元。
此為阿諾.羅斯坦(Arnold Rothstein)加入毒品戰爭的緣起。
一九二○年某日下午,有一位六歲小女孩躺在巴爾的摩一家妓院地板上聽著爵士樂唱盤。她的母親認為該音樂是撒旦的作品,在家裡完全不准她聽。所以她跑去找當地妓院的鴇母,主動要求做小清潔工,但條件和其他小孩不一樣,她不要銅板,只要讓她獨自一人躺在地板上,專心聆聽幾個小時。那是一種完全說不上來的感覺。她下定決心,有朝一日必定要讓別人感受同樣的事
即使後來她遭到強暴、賣淫,以及開始注射海洛因來驅逐痛苦,音樂依舊隨侍在側。
這就是比莉.哈樂黛加入毒品戰爭的開始。
哈利、阿諾和比莉出生時,全世界都能自由買賣毒品。你可以到美國任何一家藥局買到成分和海洛因以及古柯鹼完全相同的藥品。美國最流行的咳嗽藥水就含有鴉片;有一種名為可口可樂的新興軟性飲料,它的原料和嗅食用的古柯鹼來自同一種植物;而英國最時髦的雜貨店則出售一種上流社會婦女愛用的海洛因錠。
他們生逢美國文化正為逐漸膨脹的焦慮潮尋找宣泄出口的年代:由於世界的變化遠比上一代或上上一代所能想像的還要快,所以美國人想要找一種能夠摧毀的實體目標,希望藉此消滅我們對於世界的恐懼感。最後他們找到了這些化學藥劑。在一九一四年,也就是一百年前,他們下定決心要摧毀它,讓它自地球上完全根除,讓你獲得解放。
下定決心之後,哈利、阿諾和比莉三人各自在第一戰場上散開,準備開戰。
每當比莉.哈樂黛站在舞台上,她的頭髮總是緊緊束在腦後,圓潤的臉龐在燈光下散發著光芒,聲音則是布滿了傷痕。一九三九年一個平凡的夜裡,她唱出了一首經典名曲:
南樹生異果,
血染枝葉,血濺根頭。
早期黑人女性上台時,皆需卸下所有的真實情感,只能眉開眼笑的扮演誇張的角色,少有例外。但現在,一位有名有姓的黑人女性,卻能悲憤地表達她的兄弟在南方遭大量殺害的事實,而他們受盡凌虐的屍體就吊在樹上。她就是黛夫人。
哈樂黛的教女羅琳.菲瑟對我說:「只要稍微想一下,便知那是莫大的勇氣。」當年,「每一首歌都是愛情。在旅館表演的曲目當中,就是沒有一首殺戮的歌曲,沒有一首陳述如此卑鄙而殘酷的事實。過去從來沒有。」怎麼可能會有一位非裔女性做出了如此歌曲,還談到了私刑?但比莉的創作動機,則是因為該曲「似乎道出了父親克萊倫斯在南方身亡的一切原委」。
台下的聽眾靜默聽著。多年後,人們把當下的時刻稱為「民權運動的起點」。政府當局下令黛夫人不得再演唱此曲,但是她拒絕。
隔天,她就開始受到哈利的聯邦麻醉品管制局(Federal Bureau of Narcotics)的騷擾。不久之後,哈利成了殺死她的最關鍵人物。
從上任第一天起,哈利.安斯林格就遇上一個人盡皆知的難題。他剛獲派為聯邦麻醉品管制局局長,但是該局似乎已接近廢止的邊緣。聯邦麻醉品管制局是美國華盛頓特區的小單位,深埋在財政部灰色大樓的最底層,原為禁酒局,但自從禁酒令廢止之後,他的人員就需要重新定位,而且速度要快。他在局裡認識新職員時,距他開始追捕比莉只早了沒幾年的時間。他見到了一支意志消沉的部隊;他們花了十四年的時間和酒精作戰,結果卻眼睜睜看著酒精贏了,而且是大贏。他們素以貪污和狡詐聞名,但此時此刻的哈利卻想把他們訓練成一支菁英部隊,讓他們永久掃除美國的毒品。
以上只不過是第一道關卡。包括大麻在內的許多毒品仍舊合法。聯邦最高法院新近規定,硬性毒品成癮患者應受醫生診治,不能由火爆的哈利之流來處理。不久,在他即將坐穩局長的位子之際,他的預算竟然遭人大砍七十萬美元。到底他的部門、他的職位、他的工作是什麼地位?他的禁毒新王國似乎隨時會瓦解,變成一段官場的歷史。
為了保住一切以及創造個人形象,巨大壓力竟讓哈利的頭髮在短短幾年之內全數掉光。依據該局職員的說法,他最後看起來就像一位用三原色印在褪色海報上的摔角選手。
哈利相信,拿到一副爛牌的最佳打法就是急速拉高籌碼。他誓言要消滅所有的毒品,無論它在何處。結果,他帶著一群灰心喪志的部屬,三十年內就成功地把搖搖欲墜的部門變成世界大戰的總部,而且延續百年未衰。他的成功固然因為他是官場天才,不過更重要的原因則是美國文化根深柢固的傳統:美國人總在等一位英雄降臨──像他這種能夠明確、肯定回答任何有關化學藥品問題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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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年代初期,洛杉磯的陽光下有一位名為亨利.史密斯.威廉斯的醫生,他長了一個不帶任何笑容的長臉,臉上戴著一副細小的線框眼鏡。在他的眼鏡底下,全世界和每一個人都變得渺小無比。哈利.安斯林格對他充滿了恨意。他說成癮者是「弱者」,根本不應該來到世界上,而且還寫道:「每一條生命都有他獨特的價值……我們必須珍惜它的說法,就是一種荒謬的陳腔濫調。如果有四成的人不要生下來,世界一定比現在更加美好。」在他的觀念裡,毒品只會帶來毀滅,任何人都不應吸食。
當歷史的風潮成形時,偶然就會出現一位先知,他有超乎一般人的視野,能夠早一步看穿該潮流對於我們人類的意義。但有時先知也會以一種最不可能的形式出現。
亨利.史密斯.威廉斯即將在一本詳盡的新書發表他的偉大發現,他相信該發現能讓全新的毒品戰爭完全站不住腳。當哈利.安斯林格在公開場合猛烈抨擊黑手黨時,事實上卻在私底下與他們合作。但亨利說,毒品戰爭的成立只有一個理由,而且是唯一的一個理由。黑手黨付錢給哈利,讓他挑起戰火,因為他們想要把毒品市場全數囊為己有。它是一項世紀大陰謀,但是終於有人要揭穿它了。
讓亨利走到當前信念的漫漫長路,始於一九三一年某一天。當時,有一個全身發抖的人跑進了弟弟愛德華.威廉斯的診所。他全身上下出現了明顯的海洛因戒斷症狀,因此他跑對了地方:愛德華是全世界對於鴉片成癮最為高明的專家之一。「他已經不成人形,接近崩潰的邊緣,」亨利寫道:「他的臉色蒼白,汗流浹背,全身抖個不停,生命有極大的危險。」
多年來,他們兄弟兩人已經在辦公室裡見過無數如此的病人。依據亨利所信仰的社會達爾文理論,他認為他們都是弱者,而他們之所以能夠生存是因為社會愚蠢地照顧他們;如果在自然界,他們必然死亡,把空間讓出來給基因比他們更好的強者。但是愛德華不忍心見他們受苦,更不用說還知道如何幫他們止痛了。此即愛德華協助該診所成立的原因,也是讓他身敗名裂的原因。
「醫生幫不上忙嗎?當然不是。醫生當然知道如何處理,」他解釋說:「只消在手邊的處方箋上寫幾個字,讓病人拿去最近的藥房,就可以拿到一瓶解藥,讓他神奇地恢復正常的外表以及實質的身心舒暢。」他可以寫一份合法的處方,讓病人去領他原本已經成癮的藥物。它不傷身:所有的醫生都知道純鴉片不會傷害肌肉和器官。病人服藥之後就會變得平靜,再度恢復正常。他能夠工作、養家,或是談戀愛。
因此愛德華.威廉斯就寫了一份處方。他寫過很多次了,而且他有信心法律會站在他這邊。他更相信聯邦最高法院在一九二五年的規定,亦即「哈里森法案」並未賦予政府處罰醫生的權力,只要醫生認為開立海洛因藥單給毒癮病人對病人最為有利即可。
但是在一九三一年這個特殊的日子,該病人並不是尋常的患者。事實上他為哈利.安斯林格工作,也就是麻醉品管制局為欺瞞醫生而撒向全國的眾多「誘餌」之一。他們都是麻醉品管制局花小錢請來的毒癮亡徒,用以騙取醫生的治療。愛德華開立了處方之後,警察立刻衝進房裡逮捕他。在美國史上針對醫生所採取的最大的法律突擊行動中,愛德華成了全美遭逮的兩萬名醫生之一。
截至當前為止,遭麻醉品管制局盯上的人多半是成癮者和黑人,他們完全沒有回擊的社會地位。但亨利.史密斯.威廉斯卻是全美最受尊崇的醫學權威之一,據說他是最了解血球生化理論的美國人,他還寫了三十一章的科學史,也為《大英百科全書》貢獻了許多條目,而以上的一切都是在他診治上萬名病人的閒暇之餘完成的。因此,亨利在他弟弟遭逮之後就開始深入調查,而且發現了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延伸閱讀】
本文摘自《追逐尖叫》
出版社:麥田出版
作者:約翰.海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