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身》
〔葉村惠的日記〕
六月十九日,星期二(陰)
從純的住處待到早上才回來。昨天是期待已久的出院日。
純回到了那個家。然後抱著我上床。這是連在夢裡都曾出現的情節,但胸口卻感覺悶悶的難受。
神哪,謝謝祢救了純。純的確恢復健康。
但是,神哪,我想再求祢一件事。請保佑這好不容易找回的幸福,千萬別讓它毀了。千萬別讓我幼稚想法所產生的不祥預感應驗成真。
13
出院兩天之後,我回到工作崗位。原本打算再休息一陣子,但待在家裡也無事可做,而且那些媒體不停地打電話來,講的不外乎是邀約上電視、接受訪談,甚至有人問我要不要出書。我忍著想大罵「我又不是讓人看熱鬧的!」的心情婉拒,精神上備受疲勞轟炸。
因為這些狀況,我決定提前上班,但今天早上醒來時很不舒服,又做了那個頭部中槍的夢。現在雖然已經不至於記憶模糊,但起床後好一會兒都覺得腦袋沉重。此外,至今依舊沒變的是我在這樣的早晨看著鏡子還是很緊張。感覺鏡子裡的好像是個陌生人。
在洗手台洗了臉,然後對著鏡子點點頭,告訴自己這是我的臉。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心裡感到很不安。
突然想起昨晚的事。即使只有一剎那,我確實覺得小惠臉上的雀斑很礙眼。怎麼可以這麼想呢!
此外,她那句不經意的話一直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如果把整個腦部換掉,會怎麼樣呢?這樣還是你嗎?」
不是吧。這樣就不是我了。我不太懂那些複雜的道理,但此刻認為我就是我的這顆心,應該是由我的腦子來認定吧。所以如果換成其他人的,照理說我的這顆心也隨之消失。
那麼,如果像這次的手術,只改變一部分會變成怎樣呢?現在我的腦袋顯然和中槍前不是同一顆,既然這樣,這個腦袋認定的心,能說和我先前擁有的是同一顆心嗎?
越來越搞不懂了,而且還有點頭痛。
我洗洗臉,再看一次鏡子。先別想這個問題啦,這只會讓自己陷入詭異的矛盾。我想一定能解釋清楚,我自己最了解,我還是以前的我。和小惠肌膚相親的感覺也和先前一模一樣。
把雀斑的事忘了吧。
到了工廠後,先去跟組長打聲招呼,然後我們倆再找廠長和製造部部長報到。幾位上司看到我的反應都一樣,先是一臉驚訝,然後似乎懷念地瞇起眼睛,接下來用那種彷彿無時無刻都在擔心我的語氣說話。其實這幾個人連探病問候的隻字片語都沒留過。
跟一干人等打過招呼後,我就和組長一起到工作現場。穿過一道隔音門,立刻湧進各式各樣的噪音。車床、鑽孔機的馬達聲,起重機上上下下的巨響。此外,還有臭味。熔接機發出的瓦斯和金屬臭味,還有機械油的味道。
這個工廠裡因應客戶要求,進行各種工業機械的組裝和調整。工廠裡面有幾百個人工作,但我所屬的機械服務組包括組長在內只有十二個人。
一到了工作位置,組長便把所有組員叫來。他們好像馬上發現了我,大家小跑步聚集上來。
組長說話的時候,我一一看著大夥兒的臉。其實只不過三個多月沒見,感覺卻好像變了很多。每一張臉上都沒有精神,缺乏士氣,就連經常挖苦我的前輩看起來也讓人覺得似乎身體很差。
我因為長期休假的事向大家道歉,同時報告身體已經完全康復,請大家不用擔心。所有人應該知道腦部移植的事,卻都沒提起。
上午時段我幫忙葛西,目的在複習工作訣竅。工作內容是修理及調整新型熔接機,一開始還有點不太懂,但馬上想起了步驟。
到了午休時間,我跟葛西到了員工餐廳。一到座位上坐下來,葛西就問我:「你覺得工廠的氣氛怎麼樣?」
「倒還不差,但我有點失望。」我回答。
「失望?什麼意思?」
「作業人員的士氣比我想像得還低落。可能因為我先前離開過一陣子感覺更清楚,幾乎所有人都只是因為慣性工作,靠這種工作態度領薪水,也沒資格氣上面的人涉及不法呀。」
「真嚴格。」葛西聽了似乎不怎麼高興。「這種事你可別在其他組員面前說唷。」
「我沒刻意想說,不過被聽見也無所謂。我說的是事實。」
葛西握著叉子的手停在半空中,一雙眼睛好像看到什麼不舒服的東西。
結束第一天的工作後,我先繞到書店才回住處。小惠身穿圍裙在家裡等著我。房裡瀰漫著肉醬的香味。她聽到我出門上班,顯得有些驚訝。
「看到你沒在家裡,害我好擔心。不是說明天才開始上班嗎?」
「只是覺得早點開始比較好。」我避開說明詳情,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你買了什麼書啊?可以看看嗎?」小惠眼尖看到我放在桌上的袋子。我還沒回答她就打開袋子。「什麼書呢?不是講繪畫的啊。《機械結構學》和《最尖端的設計思想》……真難得耶,竟然會買這種書。」
「我好歹也是個工程師呀。必須隨時補充專業知識。」
嘴上這麼回答,但其實我繞到書店原先想買的是繪畫相關書籍。但當我心不在焉地晃來晃去時,不經意就在工程學相關的專業書籍區停下腳步,書架上有大量專業書籍和各類資料,我一看到就覺得胃部有種莫名的沉重。在不斷出現這麼多新資訊的同時,自己卻從來沒想過要善加運用。
等到回過神時,自己手上已經拿了兩本書準備結帳。說來實在很丟臉,但這還是我第一次為了在工作上自我充實而買書。
在我排隊等候結帳時,瞄到前面一名看似男學生購買的書。一本是如何不惹女生討厭的教戰手冊,另一本的書名則是欺騙父母A錢妙招。兩本書不約而同在封面上都大大寫著「插畫圖解」幾個字。我心想,這個學生要到什麼時候才發現自己浪費了寶貴的時間呢。
「永遠不會有那麼一天吧。」我說了那個學生的事,小惠面帶笑容,眼神卻很嚴肅。「我想這種人接下來也會一直抱著這樣的態度活下去吧。」
「這種態度遲早會讓他一敗塗地。」
「是呀,但是他不知道為什麼會一敗塗地,所以也不會認為是因為過去浪費了學生時代寶貴時間。」
「這種敗類根本不配活在世界上。」或許是我的說法太偏激,小惠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吃完她為我做的義大利麵,我們準備作畫。擺好很久沒碰的畫布。「該怎麼樣才好呢?」擔任模特兒的小惠問我。
「嗯,我看看。」我從各個不同角度看著她的臉,她的全身。以往應該這麼做就能馬上有靈感。
「怎麼啦?想那麼久。」小惠把手肘撐在窗框上,帶著有些納悶的表情笑著。因為我不發一語,愣在原地,而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腦袋沒浮現任何想法。這和以前不一樣,照理說小惠的每個小動作都會讓靈感像洪水一般湧向我呀。
「欸,怎麼了嘛?」她可能感到不安,眼中的笑意頓時消退。
「沒,沒什麼,就保持這個姿勢。」我在白色畫布上開始構圖。從小惠斜前方角度看到的表情,是我早就畫慣的。
但是,大概過了十分鐘我就停筆。「今天先畫到這裡吧。」
「不是才剛開始嗎……感覺不對嗎?」
「沒那回事。我真的很想畫,而且也已經有靈感了。只是今天……怎麼說呢……已經有點累了。太久沒去工廠,大概精神上比較疲勞吧。」我對自己這番聽來只像胡扯的謊話感到不耐煩。想要敷衍過去又畫蛇添足多講幾句,感覺都是藉口。
「這樣啊……也難怪啦。」小惠應該察覺到我不自然的反應,但她刻意不再追究。「我去沖杯茶吧?」
「嗯,好啊。」我把畫布整理好。
喝著小惠幫我泡的咖啡,一邊聽她說。她一下子聊起店裡的顧客,一下子又說起朋友有趣的八卦。我則邊聽邊笑著附和。但同時心底有一部分覺得這些事到底有什麼意思呢,當我發現這一點時內心不住愕然。這些心裡的想法絕不能被她察覺。
一陣說說笑笑後,我送小惠回到她的住處。在她家門口道別時,我告訴她想暫時休息一陣子不作畫。為什麼?她一臉擔憂地問我。
「我想先趕上在工廠裡落後的進度。從明天開始應該會加班吧,這麼一來也會晚下班。」
「這樣啊。」她點點頭,但眼神顯示無法接受。
「我不是不想畫圖了。」
「嗯,我知道。」
「好吧,晚安。」
「晚安。」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著和她在一起的生活。她愛我,我也愛她。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忘不了對我來說她是世上無可取代的女人。
回到住處後,我拿出《機械結構學》和《最尖端的設計思想》讀到半夜兩點,但精神卻沒辦法集中,因為我不斷聽到隔壁傳來臼井玩電腦遊戲的聲音。加上今天晚上好像有朋友來找他,整間屋子響徹像是喝醉的嬉鬧和笑聲。我抓起手邊的咖啡杯往牆上丟,杯子應聲粉碎,但依舊沒安靜下來。隔天早上我收拾著杯子碎片,心想自己為什麼要幹這種蠢事。
〔葉村惠的日記 2〕
六月二十一日,星期四(晴)
純到公司上班了。我從傍晚就在房裡等他,做了他最喜歡的肉醬義大利麵,但一直吃到最後也沒聽他說句「好吃」。其他還用芹菜和煙燻乳酪做的沙拉,他大概剩了四分之一盤沒吃完。他以前從來沒有吃剩過。
神哪,神哪,請別讓我害怕的事情發生。求祢放過我們,別搶走純,別搶走我的純。
14
重新回到工作崗位,比當初我盤算的狀況順利許多。原本擔心休假期間會不會和其他人在技術能力上出現落差,沒想到一點問題都沒有。在感到欣慰的同時,也覺得不可思議。在我住院期間大家到底都在做什麼呢?接了一件修理最新型機器的工作,卻沒人打算動手。因為不但沒有使用手冊,而且還複雜得很,是一項麻煩的作業。我記得自己以前也曾經看到這套設備就打退堂鼓,但看到大夥兒到現在也和當時的我一樣,覺得真意外。
「把裡面零件全都換掉比較快啦。這種機器很少會到我們工廠,光為了這台從頭研究也太辛苦了吧。」老經驗的芝田先生對組長說。他也算所有工作人員的代言者,大家都不想扯上這件棘手的工作,每個人都喜歡依照以往的訣竅,不需要多思考就能上手的工作。
組長雖然認為不能老是抱持這種態度,卻又說不出口。我下定決心,提出自己想負責這項工作。如果不挑戰這些陌生的機械,在我們這樣的工作場所不就沒有任何提升嗎?組長似乎感到有些意外,但同時也開心地同意我的毛遂自薦。
重新看看工廠,我發現周遭還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例如作業中有很多不必要的步驟,工作人員等候的時間,也就是無所事事的時間太長等等。我針對觀察到的這些無謂的部分,做出改善建議提交。改善建議是公司的一個獎勵制度,還會給予優秀提案獎金,但這陣子並沒有善加利用。我也很久沒寫過,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先前沒發現這麼多不合理的地方。我提出的建議一星期就超過二十件,接著還提交了試驗研究報告,報告的內容讓組長驚訝得睜大了眼,但身在第一線的人寫了研究報告總沒有壞處。這下子多少達到理念改革的效果吧。
總之,無能又無聊的人實在太多。看似勤勞,其實只是不會妥善利用時間;看似積極,不過是企圖迅速逃避其他困難的工作內容;即使嘴上爽快說工作只是生存的手段,實際上也沒有足以對人自誇的興趣或技能。對我來說,每天簡直都在連續不斷的失望中。
就在我的失望達到頂點時,葛西他們找我去喝酒。我很想婉拒,但既然這次的名目是為了慶祝我康復,也不可能這麼做。
挑的地方是一家距離公司步行大約十分鐘的蘇格蘭威士忌酒吧。窄小的店面全部坐滿也不過十幾個人,我們幾個一進到店裡就幾乎滿座。我和葛西他們找了張桌子坐下。
「話說回來,你扯上的這個案子還真要命呀,腦袋中槍,光用想的就全身起雞皮疙瘩。再怎麼說都是腦袋呀,一般大概都救不活了吧。」
在第一輪乾杯潤了潤喉的葛西,語氣誇張地感嘆。旁邊的一夥人也很有同感,頻頻點頭。
「不過啊,真不愧是純哪。」年長的芝田先生有感而發。「可不是因為魯莽逞英雄,而是為了救那個小女孩才中槍。這種耐力沒幾個人有呢。」
說什麼夢話呀,我覺得荒謬到差點笑出來。那種狀況下跟耐力一點關係都沒有。我以前很尊敬這個叫芝田的人,覺得他是個懂得應對進退的成熟人,現在看起來只是個搞不清楚狀況、不懂裝懂的平凡人。
「如果是我碰到那種狀況,大概就這樣嘍。」像隻猴子帶著輕佻性格的矢部則夫,縮起脖子抱頭。「先趴在地上,然後開始求老天爺,求佛菩薩,還是耶穌基督,總之能救我性命的全都求一遍。其他哪個人死都沒關係,只要我一條命能得救就好。」
大家聽完都笑了,但我心想,這個人到底害怕什麼呀。不管是貶低自己搏大家一笑的態度,或是那雙卑微的眼睛,都明顯透露出他的恐懼。
不,不止矢部,這時在我周圍的所有人可以說都一樣,他們到底害怕什麼?
不久之後大概關於我的話題已經沒得聊,焦點又轉到工作上。話雖如此,講的也都是低層次、沒長進的話題。我沒加入,只是一個勁兒地喝著純威士忌。已經很久沒喝酒,我清楚感覺強烈的醉意,身體似乎輕飄飄,眼睛四周也逐漸變熱。
「成瀨今天好像也遞了一份報告啊。」這時突然來到我旁邊的,是先前坐在遠處一個叫酒井的人。他長得很高,一張臉像骷髏頭一樣,算起來比我早兩年進公司。我重回到工廠之後,現在才第一次跟他說上話。
「這麼認真啊,先前休息了一段時間,不用勉強唷。」
「我沒有勉強,只覺得必須盡全力做好事情。」
「盡全力做好事情啊,真是服了你。」酒井似乎笑了,但看起來只是臉歪向一邊。「你大概充分休養過後精力旺盛吧,但也要顧慮一下旁邊的人嘛。」
「你是要我偷懶嗎?」
「我可沒這麼說,是要你配合一下步調。」
「要配合酒井先生的話,」我正視著對方的雙眼說:「意思就是工作時偷懶吧。」
我話一說完,就被酒井一把揪住領子。「快住手!」芝田先生插進來勸阻。酒井齜牙咧嘴。「不要因為大家都捧你,你就這麼囂張!」
「先冷靜下來啦。」芝田先生邊勸他,把他拉到別桌。但酒井的怒氣似乎還沒平靜,惡狠狠地瞪著我好一會兒。
「你話講得有點重哦。」葛西幫我倒了酒。我一口氣把整杯酒吞入喉。
「他是嫉妒啦。」
「嫉妒?」
「對呀。不用理他。」我一說完,葛西露出先前那種害怕的眼神。
對酒井沒什麼好怕的,他只不過是脆弱的一般人。當其他人做到了自己無法達成的事,很多人會感到懊惱,認為自己只要有機會也能成功。他一定心想,自己只是沒在仲介公司遇上過強盜而已吧。像他這麼低俗的人,說不定就連接受全球首起腦部移植手術這件事也讓他嫉妒呢。
我心情好得不得了,從來沒覺得酒的味道這麼棒。腦袋裡越來越熱,整個身子好像要飄起來。
似乎有點喝多了。意識漸漸變得不穩定。
15
一醒來看到上方是天花板,老舊的天花板。我立刻知道不是身在自己住處。清醒一下腦袋,發現自己躺在榻榻米上,身上還穿著昨天上班的衣服。
「哎呀,你終於醒啦。」我聽到聲音轉過頭,葛西三郎正在刷牙。也就是說,這裡好像是他的住處,很奢華的兩房外加廚房。
我慢慢爬起來,劇烈的頭痛是因為喝太多害的吧。胃部一帶悶悶的,臉燙得像燒起來,左眼下方感覺好像有些僵硬。
我看看桌上的鬧鐘,已經七點多了,所以葛西也準備出門上班吧。
「昨天後來怎麼樣了啊?」我問。葛西用毛巾擦著臉,一邊走回房間。「你果然都記不得啦。」
完全不記得,我回答。葛西一臉虛弱地搔著頭。
「好啦,你先把一身汗沖掉吧,昨天晚上很悶。」
「嗯,好啊。」
我揉著脖子正要走進浴室時,看到門口的鏡子嚇了一大跳。我的左臉腫一大塊,連眼睛下方都有點淤青。
「這是怎麼回事?」我指著鏡子裡問。
葛西臉色略顯蒼白回答我:「你先弄乾淨之後我再告訴你。」
我用舌頭舔舔臉頰內側,果然不出我所料,已經破皮,還有點鐵銹味。奇怪了,我偏著頭納悶。我到底跟誰吵架啦?還是我光挨揍呢?
沖過澡之後走出浴室,葛西正在講電話。
「是的,已經起床了,剛剛沖過澡。沒有,他好像什麼都不記得。我待會兒跟他解釋。好,我知道。」
放下話筒後,葛西嘆了口氣。「組長打來的。」
「組長為什麼會打來?」
組長沒出席昨天的聚會,因為沒人邀他。
「大概是芝田先生他們通知他的吧,嗯,酒井的狀況也令人擔心。」
「酒井?他怎麼啦?」
葛西傻眼地搖搖頭。「你真的不記得啊?」
「我不是說過了嗎?別賣關子快告訴我啦。」
「我不是賣關子,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明比較好。簡單說呢,就是你跟酒井起衝突了。」
「起衝突?又是那傢伙?」我覺得真煩,頭好像痛得更厲害了。「他怎麼又來挑釁?」
「挑釁的是你啊,純。」
「我?少亂講。」但葛西搖搖頭。「我說了什麼?」我問他。
「簡單講就是真心話吧,昨天聽到你不少真心話。」
「我到底說了什麼真心話?」
「我看你好像完全沒印象啊。」葛西嘆口氣。「你責怪我們工廠所有人。」我驚訝睜大雙眼。「我責怪所有人?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就是有呀。說大家沒有上進心,也沒鬥志,只是渾渾噩噩度過一天又一天。硬要說有動腦的話,大概只用來想怎麼偷懶,怎麼摸魚,怎麼掩飾自己的無能。差不多就講了這些。」
聽完葛西的話,雖然只有一絲絲,卻感覺似乎觸碰到記憶。這麼說起來,我好像真講過那些話。
「要命的是你接下來還說,大家對自己的無能視而不見,反而抱怨其他人積極工作。因為自己沒能力了解對方的工作內容,就安慰自己反正也沒啥大不了。老是擺出懊惱的樣子,說在第一線沒辦法發揮創意,但其實根本沒努力去提高自己的獨特創意,也提不起鬥志。」
聽葛西一邊說,我差點忍不住笑了。他看起來不像說謊,表示我真的說了這些話,其實我覺得自己說得真好,真可惜沒記得當時的情境。
「最後你還發下豪語,說自己要改變這個工作環境,清除那些半吊子、溫溫吞吞的體質,讓依循慣性而工作的人再也待不下去。怎麼樣?想起來了嗎?」
「沒什麼印象,但我想應該說了吧。」
「說了呀。而且一開始大家也忍著,心想你大概是借酒裝瘋,但你說著說著沒完沒了,終於惹火酒井,所以你也不記得被他揍嘍?」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我摸摸左臉頰。是被那個人揍的。
「我光是挨打呀,真不甘心。」
「挨打?」葛西失控大吼。「沒這回事。要不是我們阻止,他早就被你打死啦。」
「我做了什麼?」
「你做了什麼?你被打了一拳之後馬上站起來反擊,一拳就打在酒井的左眼。」
我看看自己的右手。聽他這麼一說,才覺得食指和中指的指根部分熱熱的。
「酒井大概沒想到你會反擊,所以也大意了吧。他被打倒在地上,然後你開始拚命踹他。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做惡夢,沒多久你就抓起桌子上的威士忌酒瓶,打算往酒井頭上砸,我和芝田先生他們想盡辦法架住你,你還是不肯放下酒瓶,大喊著沒想到會被這種人渣揍。」
「真的假的?」我又看看自己的手。這麼說來好像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但怎麼說都不覺得自己會有這麼激進的舉動。「真難相信。」
「這句話應該是我來說吧。」葛西說。「後來你一下子就睡死了,我就把你帶回來。店裡的人本來想叫警察,在我們的安撫下才作罷,總之鬧得很嚴重啦。」
「真抱歉。不過,我真的做出這種事嗎?」
「我也很希望是假的呀。」
我不得不認真思考。我知道這陣子自己越來越有信心,就連看事情的角度也和以前大不相同,卻無法解釋這種異常的行為。
這麼說來,我最近的改變並不單純只是一個人在個性上的成長嗎?
非得碰觸那個一直逃避的問題。也就是小惠的質疑。即使把整個腦部換掉,也還是純嗎——
「欸,純,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可以只告訴我一個人嗎?這陣子工廠的人都覺得你怪怪的,因為你實在變得太多。要說害怕也好,我也這麼覺得。能不能解釋一下,讓我們能安心點。」
我終於找到昨天那個疑惑的答案了。包括輕佻的矢部在內,讓所有人害怕的正是我。
我和葛西一起上班,幾乎所有組員都聚集在工廠裡。在堆放各式各樣的雜亂機械中,有一張大會議桌,旁邊還圍著幾張鐵製椅子,平常組員們就坐在這裡打撲克牌,或是邊喝著自動販賣機買的咖啡,一邊閒聊,等著上工的鐘聲響起。
「早啊。」葛西和眾人打招呼,幾個人宛如條件反射回應。但之後就跟平常不一樣,大家一看到我先是僵住,接著迅速將目光移開。原先打撲克牌的開始收拾,在聊天的一口氣喝完咖啡,把紙杯丟進垃圾桶。然後各自不發一語,拿起工作帽板個臭臉做鳥獸散。
「看來你剛才說的好像都是真的。」我對葛西說。
「要我說幾百遍呀?」他說。
上工的鐘聲響起,我正準備往自己負責的位置走去時,突然有人輕輕戳了我的上臂。我一看是組長,頂著一張苦瓜臉。「早安。」我對他說。
「你來一下。」組長顯然心情也很差。
走進廠區,到了組長的位子上,芝田先生正等著。我原本想打聲招呼,最後還是只輕輕點頭示意。因為他的臉和組長差不多苦。
「我聽芝田說了,真是太意外啦。」組長在椅子上坐下後,抬頭看著我說。護目鏡鏡片上映著日光燈。
「不好意思驚動大家。」
「因為只是同事間的爭執,才能不必鬧到警局。但只要有一點差錯,好像就會釀成重傷吧?況且,如果說酒井想教訓你還能理解,沒想到剛好相反啊。」
我默默低下頭,無可反駁。
「總之,這件事我先放在心上。先動手的酒井確實有錯,他好像也不想把事情鬧大。他今天請了假,但說下禮拜應該就能照常上班。」
那傢伙之所以不想把事情鬧大,是不想讓其他同事知道被我痛扁一頓吧。不過我這時一臉嚴肅點點頭。
「以後絕對不能再有這種事,下次再犯的話,連我也包庇不了你。」
「我會小心。」
「還有啊,」組長的語氣變得不太對勁。「昨天你講的那些話,我也聽說了。你大概是借酒裝瘋,但在場不少人還是很介意,你可以在大家面前道個歉嗎?」
「道歉?我?」我驚訝地抬起頭。「濫用暴力這件事我沒話講,但為什麼要為了講那些話道歉呢?我的確是因為借酒壯膽才說,可是我不認為自己說錯。如果大家不高興,我希望能在清醒的狀況下正式和大家討論。當然,也不會使用暴力。」
「別這麼激動啊。」組長豎起一對眉毛。「我知道你的意思。的確,你出院回來之後的工作表現也讓我很佩服,同時間裡你的工作量大概是其他人的一倍吧。」
「並不是我的動作快,而是其他人浪費太多時間。」
「這我都知道。不過呢,純,不管做什麼事,大多狀況下『人和』都是一大重點。你看看大馬路上,塞車的時候也不可能只有自己一輛車加速吧,有時也得考慮到和其他人的協調性。」
「我們工廠目前的狀況,」我說。「不是塞車,根本是違規停車。」
組長對這個說法大概不太高興,他一瞬間語塞,皺起眉頭。
「也就是說,你不打算道歉嘍?」
「我覺得沒那個必要。我明明希望讓工廠變得更好,為什麼得向那些墮落的人道歉呢?」
「那好吧。」組長不耐煩地點點頭。「既然你都這樣說了,也不能勉強。不過,我只提醒你別忘了一件事,這世界無論走到哪裡都不可能光靠一個人活下去。」
「也有一個人反倒比較好的狀況。」
我看他好像已經沒其他事,「我先回去工作了。」說完之後準備離開。不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走回組長的座位前面。組長抬起頭,用眼神詢問我有什麼事。
「請問我的報告怎麼樣?我前幾天問了設計部的人,好像還沒發下去。不是應該提交給上面了嗎?」
「哦哦,那個啊。」組長露出不耐煩的神情。「我還沒看。一直想著要看,不過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忙。」
我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嚴重扭曲。還沒看過那份報告的話,就表示在那之後我提出的所有報告,他幾乎全部都沒看。居然這麼怠惰,這麼無能!因為太忙了?那還有閒工夫跟女職員開一些低級的玩笑?
我臉上想必露出幻滅的表情。組長有些尷尬地搖搖頭說。
「純,你變了很多。」
「什麼?」
「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又來了,我心想。出院之後同一句話已經聽過多少次啦。
「沒有,我一點都沒變。」
【延伸閱讀】
本文摘自《變身》
出版社:獨步出版
作者:東野圭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