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個人圍桌而坐,以Cava氣泡酒乾杯。菜肴陸續上桌,大夥兒傳著盤子吃,宛如在居酒屋一樣吃得興高采烈。
蒔野一如往常話很多。工作人員聊到大牌攝影師S的事,蒔野也加油添醋,談起巡迴演奏到最後幾場時,從京都搭新幹線回來的事。
「我一上車,就看到S坐在那裡,剛好在我的前座。那個人很難相處,我實在不想跟他說話,可是眼睛已經對上了,不能假裝沒看到,只好上前打招呼。您好,好久不見,我是蒔野。結果你們知道嗎?他依舊一副裝腔作勢的跩樣,只瞥了我一眼,根本不理我!」
「咦?這也太過分了吧。」
「我覺得很窘,心想他會不會不記得我了?可是不可能啊!於是我不死心繼續說,S先生,我是吉他手蒔野聰史。他居然擺出一副這傢伙在說什麼呀的表情!害我火氣都上來了。」
「這一定會生氣啊。」
「於是我就加碼說,我們上那個節目對談,談得很投機不是嗎?後來湊巧同時去了會津若松,也一起去喝了酒對吧?諸如此類,舉了很多例子給他聽,結果你們猜他說什麼?他居然說:『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蒔野先生是不是做了什麼?還是他剛好心情很差?」
「我才沒有。可是聽到他這麼說,我當然也會『啊?』一聲吧。接著睜大眼睛再仔細一看,真的是我認錯人了。」
「啊?」
「真的是完全不認識的人。仔細看才發現我搞錯了,怎麼會把他看成S先生……」
「後來怎麼樣?」
「因為我找不到台階下,就忿忿地說:『算了!再見!』」
「你還生氣?你沒道歉嗎?」
「我沒那個美國時間。氣呼呼回到座位上,倒頭就睡。」
「你居然睡得著?」
「當然是裝睡啦,裝睡。我哪睡得著啊。不過我嚇得不敢睜開眼睛,就這樣閉著眼,一路閉到東京。明明在車上有很多事要做,結果什麼都沒做。」
蒔野說完嘆了口氣,大夥兒又捧腹大笑。蒔野說話時頻頻留意著洋子的反應,她在聽嗎?她有笑嗎?兩人因此數度四目相交。洋子笑到整個人仰靠在椅背上,輕輕握拳的手抵在嘴邊,雙肩晃動,邊說「好好笑」,邊以中指拭去睫毛上的淚。蒔野見狀暗暗欣喜,覺得自己被她接受了。
坐在蒔野隔壁,在蒔野說話時招呼大家餐點的是三谷。等蒔野說完,三谷遞上盤子,說:
「蒔野先生不說話的時候很迷人,一說起來話,實在很難想像是剛才在舞台上精湛演奏的那個人。我剛當他經紀人的時候,超受打擊的。」
「他本來就是這樣啦,很少有人敢和S先生對槓喔。」
「哎喲,就說那是別人了。」
工作人員趁機起鬨吐槽,席間又被吵熱起來。
坐在蒔野對面的洋子,俐落地在自己的盤子裡裝滿了蔬菜。
「啊,妳吃素啊?」
「沒有。只是常以蔬菜為主,這樣身體覺得比較輕鬆。何況現在時間也晚了。」
蒔野一臉訝異。「常以蔬菜為主」,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飲食的人,覺得有點天方夜譚,但也能看出她是多麼地自由安排自己的人生。
「再加上,我不久就要去伊拉克了。」
「伊拉克?」
「我去年也去過一次。啊,剛才忘了給你名片。」
洋子從金屬製的名片盒取出名片,蒔野伸手接下。
「大概會去多久呢?」
「工作六星期,休息兩星期,預定兩輪,所以大概四個月吧。」
「那裡的治安怎麼樣呢?前陣子我看到海珊死刑判決的新聞呢!」
「他們對伊拉克發動攻擊後,現在是情況最糟的時候不過,不要緊,當地有工作人員常駐,也有保全人員維護我們的安全。倒是,去了那裡就很難吃到美味的蔬菜了,所以趁現在多吃一點。」
「哦,原來如此,妳是吃起來放啊?」
蒔野一臉驚異地聽著她的話,直到看到她露出笑容,才笑著說。
洋子莞爾,輕啜了一口紅酒。
「去巴格達之前,我想先接觸一些美麗的事物,所以今天才來聽蒔野先生的演奏會。能聽到這場演奏,真是太好了。」
「回國後請務必再來聽,我招待。妳現在住哪裡?」
「巴黎。好,我一定要再聽你的演奏會。在那之前,我在伊拉克用iPod聽。」
「只要和我聯絡,我隨時都幫妳留好位子。」
經紀人三谷接口,隨即和洋子交換名片。
「謝謝。」
「妳在巴黎住很久了嗎?蒔野先生也在巴黎住過一陣子喔。」
「這樣啊?我是從事這個工作之後才住巴黎,大概十年了吧。我是在日內瓦長大的。」
「妳是哥倫比亞大學畢業的吧?」
洋子看向三谷,一臉疑問。
「我剛才在計程車裡,看了妳父親的維基百科資料。」
「哦……連這個都有啊。我本來在牛津念文學,後來去哥倫比亞大學念研究所。」
「好厲害,妳是菁英耶!」
「沒這回事。世界上厲害的人多得是。只是我跟母親單獨生活的時間很長,我很感謝她。她可能想爭一口氣給我父親看吧。母親,在我父親的經歷裡是『不存在』的,對外也完全不提。我的資料居然會出現在我父親的維基百科裡?太奇怪了。網路這一點實在很討厭。」
洋子說得雲淡風輕,但聽者卻一片靜默。三谷見狀,貼心地把話題拉回來。
「那麼洋子,妳會說幾國語言?」
「基本上是日語、法語、英語,還在大學學過德文。因為我讀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的德國文學,尤其專攻里爾克。還有,拉丁文也看得懂,羅馬尼亞文也多少懂一點,不過會話很難就是。所以這樣算一算有幾國語言呢……」
「太厲害了!」
「可是,其實我很希望會說我父親的母語克羅埃西亞語。小時候,我不會說英語,見到父親無法和他聊天。對,就是這樣。母親和父親用英語交談,所以那時候,不只父親,我連母親的話也聽不懂。我哭得很傷心,不曉得自己到底是誰的孩子。所以後來我拚命學英語。然而,不管對父親還是對我來說,英語都不是母語……所以就算我會說幾十國語言,聽不懂父親的母語還是很寂寞。」
洋子說著如此曲折的事,語氣依然不顯感傷,反倒時而露出笑容。蒔野很佩服她的態度,邊以叉子吃著歐姆蛋,邊想著也有這種父女啊。也想像面對父親只能微笑的少女洋子,是什麼樣的表情。會不會像現在,也有點像父親呢?她和母親生活的時候,有發現自己的臉和這個人很像嗎?索里奇一定會這樣想吧:她很像我。然而這一點,彼此都無法直接傳達給對方。
蒔野卻恰好相反。他從小就被熱愛吉他的父親,視為自己的「夢想」栽培長大。上幼稚園時,吉他已是父子倆的共通語言。與其說他在演奏音樂,其實是用吉他有趣地「說話」。因此,隨著吉他越彈越好,父親也慢慢能理解孩提時的他想表達什麼。
「我能引以為傲的只有博多腔喔!英語也一直說不好。」
洋子和三谷繼續聊著,三谷丟出這句話,似乎不想太深入洋子透露的父女軼事。
「妳是福岡人啊?」
「我生在福岡,長在福岡!」
「我可是深深領教了九州女人的強悍啊。」蒔野調侃地說。
「我母親的故鄉是長崎。」
「啊!妳也是九州?」
三谷的聲音大到桌子另一邊的人都回頭看。
「是啊。夏天或冬天,我常去外婆家玩,也會下海游泳。」
「咦?我突然覺得好親切,有種日本人的感覺。」
「我覺得我是很日本的。實際上也常被這麼說。我父親那邊比較複雜,與其說是克羅埃西亞人,他更自認為是南斯拉夫人,真要溯源的話又混入奧地利血統。相對的,我母親就很單純。她模仿我外婆,也會說長崎腔,那是日本的方言,所以我很喜歡。說來奇怪,無論聽到什麼腔,我都有種很懷念的感覺。女生說博多腔很迷人喔,可愛極了,和長崎腔也有點像。」
「是不是!看吧,洋子也這麼說喲,蒔野先生—妳會想馬上回家鄉嗎?」
「其實,前年我外婆過世了。」
「啊……對不起。」
「沒事,外婆也九十高齡了。我母親從年輕一直住在歐洲,後來終於想通,大約十年前回來和外婆同住。不過外婆的身子一直很硬朗,不需要特別照顧,最後不是生病過世,而是跌倒害的。」
「啊,真遺憾。現在老人家都很硬朗,最怕就是跌倒了。」
「真的。我父親那邊的祖父母,我完全不認識。所以日本的外婆對我是很重要的人。外婆跌倒的時候,撞到院子的石頭。那是一塊這麼大的天然石,我小時候常把它當桌子,擺上南天竹的紅果實和綠葉,和表姊妹一起玩扮家家酒。想不到那塊大石頭,後來竟奪走外婆的性命……」
三谷將端上來的西班牙海鮮飯分盛給她,一邊安慰地說:
「不過,畢竟是那麼高齡的老婆婆,在哪裡跌倒受傷都不奇怪。這是沒辦法的事。」
「但那是我常在上頭玩的石頭。」
洋子接過盤子,鄭重地說。三谷聽了,一臉詫異。
「雖然是這樣……早知道的話可以及早對應,但沒辦法呀。那塊石頭放在危險的地方嗎?」
「啊,不是這樣的。我想說的是,那塊後來奪走外婆性命的石頭,我小時候卻什麼都不知道在那裡玩得很開心,只是這樣而已。」
「這樣啊……不過要這麼說的話,畢竟世上對老人家危險的東西到處都是。我是覺得妳不用這麼自責啦。」
「我不是自責,也沒什麼好自責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洋子想把話說得更簡單清楚一點,但遲疑要不要再說下去。桌上的佳肴還剩一半,其他人一邊吃著深夜難以消受的大量西班牙海鮮飯,一邊持續聊著東京哪家義大利餐館最好。洋子瞥了他們一眼,心想是否該加入他們的話題。
這時蒔野為三谷和洋子的酒杯斟上紅酒,自己也添了些,逮著機會對三谷說:
「洋子在說記憶的事吧。」
兩名女子同時看向蒔野。
「外婆因為那塊石頭過世,所以兒時記憶,不再是原本那樣了吧?不管怎麼試圖區分,在腦子裡就是會變成同一塊石頭。所以一想到,還是會難過。」
蒔野說話的語氣十分沉靜,和先前迥然不同,洋子不禁定定地凝望他,眼瞳煥發出被理解的喜悅。
然而對三谷來說,蒔野的說明讓她更混亂。
「可是,兒時的回憶是兒時的回憶,是另一回事吧?那時就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在那裡玩是理所當然的吧?」
「沒錯,那個時候是。可是發生了這種不幸事故再回頭看,心情會變得很複雜吧?」蒔野說。
「咦?我不懂……洋子剛才說的是這個嗎?」
「我也是現在才懂,聽了蒔野先生說明之後。」
蒔野望了洋子一眼,垂下雙眼。三谷依然一頭霧水。
「咦?……可是……所以是怎樣?對不起,我完全無法理解這種感覺。」
「沒事,真的沒什麼。不好意思,話題變得這麼奇怪。」
洋子終於發覺三谷喝醉了,打算就此收場。不料蒔野居然繼續說:
「不,這不奇怪,一點也不奇怪。音樂就是這麼回事喔。從最初提示的樂曲主題一路看到最後,然後再回頭看,會看到怎樣的風景呢?貝多芬的日記有一句謎樣的文字『傍晚會看清一切』,這句話的德文原文是什麼,若問洋子,洋子或許能告訴我們意思……不過我想,大概是這樣的意思吧:隨著樂曲的發展,會發現,哦,原來這個主題帶有這種可能性,如此一來,這個主題聽起來就不會和原來一樣了。在不知道花朵全開的樣貌下凝視的花蕾,等到知道花朵全開的樣子後,在回溯的記憶裡就不是相同的花蕾了。音樂,並非只向未來直線前進,也會一直像這樣,朝著過去展開。如果無法理解這一點,就完全不懂賦格這種形式的奧妙。」
蒔野說完,停了半晌又說:
「人總是死心塌地認為,能夠改變的只有未來。可是實際上,未來經常在改變過去。可以說被改變,也可以說是自行改變。所謂『過去』,就是這樣纖弱、易感的吧?」
洋子將烏黑長髮按在頸邊,頻頻點頭側耳傾聽。
「現在這個瞬間也不例外,將來回頭再看,也會非常纖弱、易感人生繼續下去,會變成怎樣呢?想起來多少有些恐怖。倒是今晚很愉快,我希望永遠不變。」
洋子的這番話,蒔野沒說什麼,只以表情贊同。心領神會的純粹喜悅使他醉迷,在他內心深處蔓延開來。這種經驗,在他的人生並不多。
三谷依然一副難以理解的模樣,踩著搖搖晃晃的沉醉腳步,轉去跟別人聊天了。
蒔野和洋子繼續聊到店家打烊的深夜兩點半。
洋子望著桌上的燭光片刻,問蒔野:
「其實,你有道歉吧?對新幹線坐你前面的那個人。」
蒔野瞠目結舌。今夜與她見面以來,這不曉得是第幾次感到驚喜了,由衷地感覺這真是個愉快的夜晚,不由得笑說:
「當然嘛,照理說本來就該道歉。但要說我生氣了,才有意思呀。」
「我就知道。」
「妳為什麼知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知道。」
洋子也開心地笑了。蒔野面帶微笑地垂下視線,隨後又抬起頭說:
「還有一件事,也只有妳察覺到。」
洋子稍稍歪著頭問:「什麼?」
蒔野差點脫口說,今天演奏得不理想。他原本帶著深深的失意,告訴自己一定要撐過今晚才行,沒想到洋子的出現讓狀況整個翻轉。表演結束後,他悶在休息室時,完全想不到心情能變得如此開朗穩定,因此也遲疑著,有必要特地毀掉這樣的幸福嗎?
於是蒔野轉念說:
「抱歉……沒什麼,請別在意。」
「到底是什麼事?」
「沒事,只是無聊的小事。」
洋子似乎洞悉了什麼,儘管露出難以釋懷的表情,但沒再追問下去。
兩人幾度看錶,知道時間越來越晚了。卻因為想再聊一會兒,始終假裝不知時間已晚,最後是同席的人出聲說:「差不多該走了……」此時三谷早在椅子上睡著了。
「三谷經紀人也累了吧,畢竟經歷了演奏會的緊張。我剛才說的話,會不會讓她不高興啊?」
「不要緊啦,如果不高興就不高興。她的強勢也幫了我不少忙,而且是個相當認真的人。」
兩人約好日後再聯絡,便和大夥兒一起走出餐館。蒔野讓洋子先上計程車,當洋子在告訴司機地點時,他從玻璃車窗凝望洋子的側臉。他想著:她是索里奇的女兒。過了二十年,她還記得我十八歲時的演奏……
雖然當時完全不可能,但事後兩人都分別想過,其實那天也可以選擇共度到清晨。因為這邂逅的長夜在兩人的關係中相當特別,後來屢屢被憶起。
尤其最後依依不捨交換的眼神,成為「纖弱、易感」的記憶保留下來。那是在不斷朝過去的下游奔流而去的時光急湍中,靜謐綻放的孤獨光芒。過去的彼方有著遼闊如海的忘卻!前方,則是每當兩人在未來受傷時,一再反覆地,在這一夜的黑暗擁抱下,相互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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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11/4)
本文摘自《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我想留在對他的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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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概要
只實際見過三次面的人,卻已認定對方就是一生中的最愛……
古典吉他天才演奏家蒔野聰史與聰明獨立的駐外記者小峰洋子,
華麗與寂寥交互出現在各自的人生軌道上,互相吸引又匆匆錯過,直到她們領悟。
第一次相遇
那是2006年秋天一場讓人聽得如癡如醉的演奏會之後的慶功宴,
蒔野與洋子不是因為第一次而意猶未盡,而是打從一開始就有聊不完的話題。彼此深深吸引。
這美好的邂逅長夜,開啟了他們接下來五年多的命運之門。
第二次重逢,
在伊拉克跑新聞的洋子因為與炸彈客恐攻擦身而過,趁著輪休之際回到巴黎療傷;
蒔野在飛往馬德里音樂節的途中更改行程決定在巴黎與洋子碰頭。
第三次見面,
他們互訴心意,儘管是在洋子另有未婚夫的前提之下……
一本探討美、藝術、生死哲思、關係的勇氣之書,
獻給忘了怎麼談戀愛的你!
作者:平野啓一郎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