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䴉〉
我看著他。他的眼神空洞。不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慣有的懵懂眼神,而是屬於一頭小獸的。在覓食前後,或者危險將過時的,無所用心的茫然眼神。
童童。我喚他一聲。他沒有回答。
此刻,他緊緊攥著一枝筆,在紙上畫出一道弧線。他的腳邊,還有許多張這樣的紙。上面畫著植物和似是而非的動物形狀。
他終於也抬起頭來,看著我。我不知該用什麼樣的眼神看他。事實上,作為一名警察,我的辦案經驗豐富。我很清楚,應該以何種目光應對當事人或者證人。但是,面對童童,我感到一籌莫展。
他的母親,此刻身體冰冷,了無聲息,已是一具屍體。她被發現時,安靜地躺在浴缸裡,眼睛被手術繃帶緊緊地纏住。而喉頭上的一刀,劃得十分俐落。手法完美,幾乎可以想像,血液從頸動脈噴濺而出的景象。血液劃過一道拋物線,一部分落在洗手池上,但被擦拭得十分乾淨。甚至地板上,也很乾淨。凶犯是個有潔癖的人,冒著留下指紋的危險。除了浴缸裡的血腥,洗手間裡不著一塵。根據法醫對傷口的鑑定,作案時間應該是在晚上十點半左右。
而路小童,正在近在咫尺的客廳。坐在桌前,一筆一筆地塗抹,在已經顏色濃烈的紙上塗上更多的顏色。眼神漠然。
我對路小童並不陌生。在我們這裡,他的知名度很高。因為他的畫在國際上數次獲獎,幾乎成為這座城市的文化標識。但是,作為這起謀殺案唯一的目擊證人。他的優秀,並不會帶來太大的幫助。相反,可能成為某種干擾。
他是個自閉症兒童。
儘管在常人看來,這樣做有些殘忍。但出於辦案程序的需要,我還是將小童帶到作案現場。他看著母親的屍體,面無表情。但是,我仍然注意到他瞳孔裡一瞬的放大。幾乎是一絲光芒,稍縱即逝,像是兒童面對喜愛的食物或玩具時的興奮。他將手伸向母親搭垂在浴缸邊緣的手臂。我的同事小陳想要阻止他的動作。我搖頭向她示意。他觸碰了母親的手,然後彈開。眼神飄搖到其他的地方。我迅速將他帶離現場,我問他,童童,昨天夜裡,你看見了什麼?
路小童望著我,突然呼吸急促,身體震顫,口中發出「嗯呀」的聲響。小陳說,王隊,他是不是被嚇著了。
我搖搖頭,不,或許,他只是說不出來。
我們檢查了屋內的陳設。門窗緊閉,沒有明顯的搏鬥痕跡。門把手上只有小童一人的指紋。這說明在凶手離開之後,他曾經企圖打開大門。但是,由於種種的原因,放棄了。我環顧四周,室內陽光黯淡。這是八○年代興建的多層公寓,沒有電梯,也沒有小區監控。但是房間大而空闊,有著現在的房產開發商所不甘心的實用面積。我望向陽臺的位置。這個陽臺比我熟悉的要小一些。因為三分之一被封進了室內,增擴了房間的面積。陽臺上晾曬了幾只女人的胸罩和內衣褲,在微風裡飄動。
我對小陳說,把童童帶回局裡。他的臨時監護人已經到了。
這時候,我的電話響起來。是妻的。我聽完了電話,皺了一下眉頭。小
陳說,王隊,你先回趟家吧。反正也近。
我說,行,我等下直接到局裡。
小陳說,嫂子興許是怕了。這種事出在自個兒住的小區裡,也是窩囊。
第二天的正午,我們見到路小童的外公外婆。這對已屆古稀的老人,面對我們,並未失態,保持著知識分子慣有的禮儀。但我仍然從老太太紅腫的眼睛裡看出昨夜的煎熬。小童坐在隔壁房間,坐姿靜止端正。這個樸素的房間裡,一切仍舊井井有條。依牆的紅木條案上,掛著一幅草書中堂,上書「無欲則剛」 四個字。字體勁拔,落款是「韓子陌」。死者韓英的父親。
我知道會有這麼一天。韓子陌說。
在長久的沉默後,是這樣冷的聲音。小陳與我對視了一下。老太太在一旁,聽到這句話,看著自己的丈夫,似乎在看一個陌生人。她輕輕說,你,你這是說的什麼話?講完了這句,她肩膀細微地抖動,忽然抽泣起來。開始是嗚咽,漸漸失去了節制,捂住了臉,大放悲聲。老先生並未勸阻她,眼睛與我對視,目光冰冷。小陳嘆口氣,走過去,挨著老太太坐下,安慰她。這樣做,儘管逾越了職業準則,此時此境,我也就由她去了。
一個有病的孩子,何必這樣招人眼目。韓子陌說。當初如果跟著我們,也不至於這樣。
我想一想,說,小童的教育,還是很成功的。
老先生看我一眼,口氣利了些,只有你們這些人,會這樣看。你以為他很喜歡經常被擺在人前嗎。現在死的是我的女兒。可如果她不死,會有人在乎我們說什麼嗎。
老太太這時抬起頭,狠狠地說,韓子陌,你說這樣的話。你是發神經了麼?小英已經不在了呀,不在了呀。
韓子陌輕輕仰起身體。他站起身,走進裡屋。走出來時,手裡是一本相冊。他打開,看到裡面,全都是小孩子的照片。是路小童,各種姿態、神情。照片上的小童,和其他的孩子比起來並無什麼不同。甚至還更明朗健康一些。韓子陌再開口時,我們都聽到他聲音有些發哽。他說,這孩子,應該一直跟著我們的。
我問,小童跟著你們生活到幾歲?
韓子陌說,三歲。
以後一直和韓英一起過?
韓子陌點點頭,沒有說話。小陳問,您剛才說招人眼目,最近有什麼異常的事情發生麼?韓英近來和什麼人走得比較近?
韓子陌說,我不清楚。韓英不讓我們見孩子。我只知道她在籌備童童的畫展,都是和那些人在一起。
我問,那麼,策展方是什麼人?
老先生這回沉默了,他朝裡屋看了看,問我說,同志,我想知道,我和她外婆,是童童的第一順序監護人嗎?
我說,如果孩子的直系親屬,父母都不在世,或者放棄撫養權。
老太太黯然的眼睛,忽然迸發出光芒,牙齒裡迸出一句話來,休想,路耀德休想把童童從我身邊搶走。
見到路耀德是在兩天之後了。他的臉上看不到旅途的勞頓,也沒有時差帶來的疲態。我們都在準備對付一個棘手的人。但事實上,路小童的父親,看起來似乎比這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更好相處。
他安靜地聽我們說完事情經過,輕輕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這時有人為我們斟茶。是他的現任妻子,也是他的助手。女人很年輕,眉目清淡。在交談的過程中,她始終在幫我們端茶遞水。不像個女主人,更像個沉默殷勤的僕從。在安排好一切後,她就回了自己的房間。看著她消失在樓梯的拐角,我忽然意識到,這個房間其實很大。但是擺滿了各種舊物,陶器、卷軸、不同類型的絲織品。我相信這些東西來處不凡,但太多太雜,因此房間顯得逼仄,甚至有點不夠體面。
我還是愣了一下,說,聽說你這次出國,是為了一個收購項目?
路耀德點點頭,嗯,收購了英國一家畫廊。
我說,兩天就完成了,效率很高。
路耀德眉頭舒展了一下,說,是,兩天,足以為我提供不在場證明。
我說,你最近似乎出行並不多。
他說,嗯,這段時間很關鍵,我得知道她對我兒子做了些什麼。
他掐滅了手中的菸。這時天色忽然大亮,陽光變得刺眼。路耀德站起身,將窗簾拉上了一半。他的臉龐變成剪影,看不到神情,輪廓堅硬。
他說,你不明白我的工作性質。我是一個掮客,將有錢人的錢變成他們自認為高雅的東西。
我想一想,說,你說的這些東西裡,也包括童童的畫?
他的手,在沙發扶手上抖動了一下。我注意到,他下意識地將手指摳進了布藝沙發罩的一個破洞裡,那個洞或許是被菸灰燙的。很規則的圓形,恰好落在一朵玫瑰花的花蕊中間。他說,在她瘋掉之前,是這樣。
我問,你說韓英?
路耀德並沒有回答。他將目光收回,直視我說,前幾天收購畫廊的那位,新買了幅畢卡索,藍色時期作品。要我找人幫他鑑定,我看一眼,是真的。那時候的畢卡索,就是這麼平庸。
我說,少年畢卡索,維拉斯奎茲救了他。
路耀德剪一支新的雪茄,聽到這裡,手停住,說,懂行。你們警界藏龍臥虎。
我淡淡地說,我是恰好當了警察而已。
以為話題會向預期的地方開展。路耀德有些突兀地問,什麼時候能走,我要帶童童去澳洲。
我們離開時,竟下起了雨,剛剛還是大太陽。這雨來得突然,小陳說,王隊,你等著,我去停車場把車開過來。這時候,聽到有人喚我們,是路太太,靜靜地站在身後,手裡是兩把傘。
我們接過傘,道謝。聽到她輕聲說,我不喜歡這孩子,但他還是跟著我們比較好。
路上,小陳問道,頭兒,你覺得路耀德的嫌疑大嗎?
我說,他有不在場證明。
小陳說,我的意思是,買凶。
我沒有說話。
前面的切諾基開得小心翼翼,一看就是個新手。後面的人都在按喇叭。小陳也有些不耐煩。車在紅燈停了下來,她才說,作案動機很充分。三年前,他出過車禍,失去生育能力。也就是說,童童是他唯一的子女。
還有,頭兒。她說,你讓我查的事有眉目。他其實是個隱形富豪。在A公司有一成半的股份,聽說最近在考慮轉讓。他說的去澳洲,可能和這個有關。
在車流裡緩緩地行進,下了高速,進入我們生活的城市。天已經擦黑。在雨裡,這城市被洗得更清晰了。現在看來,卻似是而非。大概是還有許多地方,我看不到。許多地方,我不想看見,藏在某個暗黑的角落。一晃,我在這城市已經住了五年。這些年,就這麼過去了,什麼痕跡都沒留下。不,也不是。我的心緊了一下,看到遠處立交橋上的路燈,如金黃色的弧線一閃而過。
回到我所住的小區,雨還在下,不過小了很多。風吹過來,打在臉上,是淺淺的涼。抬起頭,尋找五棟三○二室的窗口。找到了,封鎖已經解除。沒什麼特別。已經是凌晨,和其他窗戶一樣,黑成了一片,融入了這幢建築的背景裡。
大約聽到了鑰匙的聲響,妻打開了門。我們沒有說話。但她仍然給我端了一盆洗腳水過來。她回房間之前,對我說,你最近忙,我們的事情,過些日子再說吧。
再見到童童,是在總局的「心理干預中心」。社會的輿論,終於造成了我們工作的被動。死者身分特別,是本市著名天才兒童的母親,這引起許多不必要的遐想。局領導覺得,路小童會是案件得以打開的缺口。可是,沒有指紋,沒有監控,沒有孩子之外的目擊證人。死亡推算時間,在一個正常的夜晚。
儘管說起來有些殘酷,但對一個自閉症兒童心理創傷的療癒,一旦成為
破案的關鍵,警方慣常的經驗,都顯得無可用武。
許醫生職業性的微笑,還較為自然。我們面對路小童,顯得小心翼翼。孩子偶然地抬起頭,眼光一輪,和眾人沒有交集。落在我的臉上,也只一瞬,沒有任何內容。
許醫生向我示意,我們走出來。她說,情況不算很好。
我望著她的臉,點點頭。我信任許醫生。「心理干預中心」成立不足三年。許醫生博士畢業調過來後,已經協助我們破獲了幾起大案。
她從桌上抽出一張紙,這是童童的心智評估結果,不理想。
我看了兩遍,終於說,在非常情況下,你不能要求這樣的孩子一本正經地接受測試。他不是你作研究的素材。
許醫生沉默了一下,說道,你的心情我理解。我們可以不重視量化分析的數據。問題是,一旦體會到他的抗拒,就另當別論。
許醫生轉過頭,透過單面鏡,看著監控室裡的小童。在昏暗的光線下,這孩子的臉色沒有太蒼白,有了些許生氣。他的手指在桌上滑動,看上去依然無所用心。許醫生說,對所有人,這都是個坎兒,何況是童童。一般孩子也可能因為極度恐懼失範和失語,要先幫他們從心理重創中走出來,再進行記憶重建。
自閉或者亞斯伯格症兒童我都接觸過。他們和常人的認知能力不同,會出現中央統合系統障礙。簡言之,很難讓他們看到事情的全部,所謂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他們對局部專注,異乎尋常地執著。但認知紊亂大大影響他們事件重塑的取向。
我說,您的意思是,童童還不清楚他母親已經遇害?
許醫生說,不,事實上,是他並不會為母親遇害感到痛苦。
我愣一愣,說,他或許知道,但是說不出來。
許醫生搖搖頭說,所以,我要徵詢你的意見。○八年的時候,我曾隨隊參與過汶川地震的災後心理疏導。有個家庭,家裡三個大人去世,孩子救出來了。那孩子的精神狀態異常,沒有任何悲傷的表現。他的父親下落不明,為協助營救,我們主任試圖用情境重創刺激他對父親的記憶。孩子終於意識到失去親人,哭出來,後來在廢墟堆前指出父親遇難的準確方位。但是,兩個月後,孩子自殺了。
我沉默了很久,說,或許我們有更溫和的方法。
許醫生說,語言交流是童童的弱項。我給你看樣東西。
我看著她手中的一沓照片。這是童童的畫。在凶案現場的客廳發現,原稿送到我老師那裡了。幾張,似乎是同一種鳥。
我也看到了,是同一種鳥的不同動作,抽象,但是優美。這鳥血紅的面
龐,讓我感到似曾相識。
我說,這是什麼。
許醫生看我一眼,說,朱䴉。
source: visualhunt
本文摘自《問米》
問生、問死、問神、問鬼、問靈魂
7個懸疑包裹的真相,7場殘酷人性試煉
駭人又感動!
兩屆「亞洲週刊華文十大小說」得主 葛亮
寫出讓人欲罷不能的現代版《聊齋》
暗藏殺機的文字功力,高潮迭起的敘事本領
融合古典魔幻神秘與當代生活情境的「現代版《聊齋》」
「寫懸疑題材,我想表達的是真相倏忽而至時人的無力感。」
繼《七聲》《戲年》《謎鴉》《浣熊》,他再以短篇小說展現敘事本領,
以戲劇化的反轉、情理之中的意外性,撥開驚悚懸疑的表層,直探人性曲折。
他賺活人的錢,養一具死屍;她帶著不甘歸來,要所有人付上血的代價。
他以濺滿浴室的鮮血當作最後的守護;她讓一籠鳥代替自己死去,只為讓時間走得更慢一點。
7個受命運試探的人,7個拷問人性的故事──
1、通靈的真相──〈問米〉
紀錄片《魍魎人生》意外獲獎,再見到通靈師阿讓已是三年後。破落的民房,空氣中混著刺鼻味道,阿讓悠然吐露魂魄上身的真相,視線卻投向床下一口黑色木箱。
2、凶手是誰?──〈朱䴉〉
殘酷的民宅凶案,唯一目擊證人是不能正常言語的天才兒童畫家。看著血泊中的母親,他眼神漠然如同幼獸,筆下一張張畫全是同一種鳥類展翅,顏色像血一樣猩紅。
3、血的代償──〈罐子〉
侉叔和他收留的神祕少年小易,以「一文餅,一匙鮮」攬來群客,也養刁了全鎮的胃。少年離去的那夜,哭號聲劃破闃靜,一段歲月掩埋的駭人真相,靜靜存封在被留下的陶罐裡。
4、另一張臉孔──〈不見〉
杜雨潔的戀愛是尋常的。對方是中年音樂教師,結過婚,有孩子。未來的日子沒有夢幻,倒也踏實。她就快找到屬這年紀該有的歸宿,假如沒撞見啓人疑竇的那一幕的話……
5、藥物實驗?──〈鵪鶉〉
她住進狹巷內的舊旅社,是未婚夫失聯前最後待的地方。不尋常的女主人、各懷心事的房客、神祕線上群組,和一籠數量日減的鵪鶉……那上鎖的三○九號房內,有沒有她要找的答案?
6、借屍還魂?!──〈龍舟〉
他在端午那日造訪離島,看競賽後被遺落的龍舟如同死物安靜地擱淺,一個白色影子忽而向他走近,瓷白的臉上是一雙鳳眼。他不住地想起另一個女人的臉──他父親的女人的臉。
7、滿腹秘密的女人──〈竹奴〉
江教授家新來的家政婦手腳麻利,做事處處妥貼。作為幫傭,女人似乎過於完美,隱然為這個家建立了新的秩序。那一天,她抱著一個巨大的祕密轉身離去……
作者: 葛亮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