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女人賴在我家不肯走
我是一個苦惱的十六歲高中女生。
爸爸在六年前往生,之後我就和媽媽、奶奶、弟弟四個人,守著爸爸留給我們的東京近郊二房二廳的平房勉強維持生活。
四年前,奶奶不知從哪裡帶回一名女子。那是四十歲左右的女子。她似乎有什麼苦衷,據說正在找住處和工作。聽她說起來,身世非常可憐,目前的處境又實在艱困,媽媽和奶奶便決定暫時把房間租給她。
然而,她完全沒有找工作、找新居的意思,不知不覺竟在我家定居。她住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我們一家住四張半榻榻米的房間。而且,她還把兩個小孩帶來,變成七個人要擠在兩房兩廳的屋裡。她一毛錢都不出,水電費、伙食費增加,害我們一直入不敷出。原本靠爸爸留下的保險金、奶奶的老人年金和媽媽打工勉強能過活,但自從她們來了,就常辦小額信貸。
我問媽媽和奶奶能不能想想辦法,至少要她出部分生活費,但心慈的奶奶說「他們很可憐」,一點也沒放在心上。奶奶還資助她,給她錢。於是,她和她的小孩囂張起來,反客為主。像是弟弟就不斷受到欺負,玩具和衣服全被她的小孩搶走。
去年奶奶逝世,以為她們總該搬走了,不料她竟說「我和奶奶簽有租賃契約,你們不能無緣無故把我們趕出去。想要我們走,拿一百萬圓搬遷費來」。
一百萬圓搬遷費!這麼一大筆錢,我們怎麼可能付得起?媽媽怕了她,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如今,根本不曉得誰才是這屋子的主人。
這樣下去,我家的屋子會被她奪走。
我實在很想把她和她的小孩趕出去,我該怎麼做才好?我們當然付不起搬遷費。我真的很煩惱。請幫我想想辦法。
(苦惱的屋主之女)
1
「只能殺掉他們了。」
我聽到有人悄聲交談。是媽媽和姊姊的話聲。
我用力抓緊棉被。
一到這個時間,媽媽和姊姊一定會開始這麼商量。就在我上床一小時後,大概十一點多,她們會進來房裡,躡手躡腳鋪被墊。每次都會吵醒我,但她們根本沒發現,接著就會雙雙發起牢騷。
「今天的咖哩有怪味,會不會又亂加什麼?」
「上次味噌湯裡還有頭髮,真不敢相信。」
「故意的?」
「當然是故意的吧!遲早有一天會下毒。」
「就是啊,這樣下去,我們會沒命。」
「只能殺掉他們了……」
只能殺掉他們了。
這話不知聽過多少次。約莫是類似「晚安」、「早安」的問候語吧。每次吐出「只能殺掉他們了」,媽媽和姊姊就會安靜下來,不久便會聽到睡著的呼吸聲。
然而,這一天不同。
她們鑽進被窩後,悄悄話仍說個不停。
「那要怎麼下手?」
「在茶裡下毒?」
「不能下毒啦,會被查出來。而且,要從哪裡弄來?」
「那麼,拿菜刀刺殺?」
「可以是可以,但很難清理,恐怕會流很多血。」
「要不然,勒斃?用勒的就不會流血了吧?」
「之後呢?屍體怎麼辦?」
「分屍?」
「不要,好噁心。」
「找個地方埋?」
「什麼地方?」
「說到埋屍,不都是山上嗎?」
「山上?這一帶又沒有山。」
「不然去八王子那邊?」
「得準備車子。」
「愈大愈好,像是旅行車或小貨車之類的。」
小貨車?難不成打算把他們全殺掉?
我益發用力抓緊被緣,咬緊牙關。否則,我怕牙齒會格格打顫。
媽媽和姊姊的話還沒說完。看來,今天她們真的氣壞了,可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就……
+
我們一家住在一幢小平房,從新宿搭電車小田急線四十分鐘後,得再轉公車十分鐘。在我上小學之前,全家住進這幢二房二廳的屋子。
當時我還小,不清楚原由,但那屋子除了我們,不知為何還住著另一家人,而且不是親戚。媽媽叫他們「食客」,是寄生在我們一家身上的廢物。既然是食客,好歹要有個食客的樣子,客客氣氣、安安分分過日子,但那些人簡直把我們家當成自家。
不僅在門牌上大剌剌寫上他們的姓名,電話一響就搶著接,還報上自己的姓氏。
媽媽提醒過他們好幾次,但他們從來不聽。不但不聽,還瞪大眼嚇我們。
洗澡也是比我們先洗。等我踏進浴室,浴缸裡只剩一點點熱水,而且漂浮著頭髮、油垢,看著就噁心。不曉得他們的神經是怎麼長的?根本是一家子小偷。我討厭死那一家人了,尤其是「健」。
健是食客家最小的孩子。他比我低一年級,就是個狂妄的死小孩。玩我的遊戲機、霸占我的鋼彈模型、隨便拿我的衣服穿。稍不注意,還會吃光全部的點心。
明明是食客。
明明那麼混蛋。
明明比我小。
我真的、好、討厭、他。
今天早上也不例外——
對了,後天星期日,要辦我的慶生會。
辦慶生會其實有點不好意思。那是女生做的事。可是,最近也有滿多男生在辦。今年就有三個男生找我去。當然,不是找全班同學。只有一些特別的人會受到邀請,放學後壽星會偷偷給邀請卡。這樣說像在自賣自誇,但我人緣很好,只要有人辦慶生會,我一定會收到邀請卡。不過,其實挺麻煩的。去就要帶禮物,零用錢哪夠啊!然而,即使是小學生,交際應酬還是十分重要。所以,每次有人邀約,我都會蹦蹦跳跳大喊「有夠開心!」,表現出最大的喜悅。絕不能忘記演好演滿,這就是維持好人緣的祕訣。
話說,這次換我辦慶生會。我徵詢媽媽的意見,一開始她有些遲疑,隨即變得興致勃勃。媽媽打骨子裡是歡樂的拉丁人,最愛這類活動。姊姊也說「既然要辦,就盛大辦一場。辦成班上最好的慶生會」,一下卯起勁。姊姊打骨子裡好勝要強,什麼都喜歡第一。
接下來,我們一家人就滿腦子慶生會。邀請卡怎麼做?要訂哪家蛋糕?準備什麼吃的?
可是,有個問題。
那些「食客」。
假如他們在場,好好的慶生會就毀了。別的不提,怎麼向同學解釋那些人?
就算不用解釋,我們家是只有兩個房間的小平房,他們就占據一間。
「後天星期日,能不能請你們把屋子空出來?」
今天早上,媽媽在餐桌上客氣地說。那些人裝成沒聽見。可是,媽媽沒認輸,又稍微提高音量:
「後天有慶生會,有十五個小朋友會來。所以,一個房間太小,我們想用兩個房間。」
「慶生會?」
像猴子般嘰嘰叫的,是健。
「我也想辦慶生會!」
健每次都這樣。別人做什麼都要學,別人有什麼都要搶。
「我想辦慶生會!慶生會!」
他以為只要大聲吵鬧,就能得到一切。
「小健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姊姊問健,想跟他講道理。
「十二月。」
「那不是還有兩個月嗎?而且,十二月有聖誕節呀。」
媽媽忍不住插嘴。可能是被這兩句話惹到了,芙美突然開口:
「下下個月,我們幫小健辦慶生會。」
芙美是健的姊姊。這個人也不好對付,永遠板著臉,看我們客氣,就要當家作主。
「今年除了聖誕節,再另外幫小健辦慶生會。所以,你安靜吃飯。」
芙美罵人似地說,健就乖乖縮回去了。健雖然狂妄任性脾氣又差,卻很怕芙美。我從沒看過他跟芙美頂嘴。
儘管讓健閉上了嘴,但問題不在那裡。
我的慶生會。
後天的慶生會要是食客在家,實在不方便。得想辦法趕他們走。
「不行,後天我朋友要來。」
可是,芙美堅持不讓步。
「不能改天嗎?」媽媽窺探著芙美的臉色問。
「不能,很久以前就約好了。」
「可是,慶生會一年才一次。」
「換個地方不就好了嗎?像是家庭餐廳、速食店之類的,聽說最近店家都會幫忙辦這種活動。」
「那種地方很花錢啊。」
「去借錢不就好了。」
媽媽的臉頰抽搐著,姊姊也一樣。
我的臉大概也在抽搐。
說起來,為什麼要以你們這些食客的方便為優先,我們還得特地花大錢去別的地方辦慶生會?而且,居然叫我們去借錢?
豈有此理。
真的是豈有此理。
我不經意往旁邊一看,健從餐桌上消失了。回頭望去,他在房間裡,正把一組雕刻刀放進書包。
那是我的。那個鉛筆盒是我的。那塊墊板是我的。那本筆記本也是。那個書包也是!
不甘心、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不知不覺哭出來。不管怎麼擦,眼淚仍流個不停。
「不要辦慶生會了。」
我丟出這句話。
反正,慶生會收到的禮物也會被健搶走。一定的。既然如此,乾脆不要辦什麼慶生會。我不想再嘗到不甘心的滋味。
一股強烈的衝動驅策著我,我跑到健旁邊,搶奪他的書包後,抽出他的課本,塞進我的。
健又發出猴子叫抗議,芙美露出可怕的表情,無聲責罵著我。
吵死了,閉嘴!
我丟下這句話,衝出家門。
後悔、痛恨、不甘的情緒交織,心臟劇烈跳動,胸口隱隱作痛。我幾乎是逃向學校。這種時候還乖乖上學,如此堅強的自己真是太可憐了。
「等等!」
姊姊追上來。
「放心,會給你辦慶生會的。」
「可是⋯⋯」
「媽媽和我會想辦法,你不用擔心。」
姊姊這麼說著,幫我擦掉眼淚,但不安仍如陣陣廢氣冒出,充斥著我的心。
慶生會真的辦得成嗎?
我的不安,到了晚餐時間依舊沒消失。不僅沒消失,還愈來愈濃。
那天的晚餐是咖哩飯。
我喜歡牛肉,但食客害我們最近一直吃豬肉。我不討厭豬肉,卻很怕廉價的進口豬肉的肥肉。偏偏,擺在面前的咖哩飯裡放了一大堆肥肉,活像扔進爛泥的剩飯。聽說今天是和子阿姨掌廚。和子阿姨是芙美和健的媽媽,不愛說話,一天到晚不曉得在想些什麼。我媽媽不喜歡和子阿姨,說她「陰森森、討人厭」,跟她保持距離。和子阿姨確實挺陰森。儘管不曾說出口,但從那陰險的眼神,看得出她瞧不起我們。此刻,那雙細眸也緊盯我的手,監視著我。她的視線帶著威脅:「敢剩下我可不饒你」。這一定是報仇,因為今天早上我搶了健的書包⋯⋯不對,那本來就是我的啊!對嘛,是我的⋯⋯咖哩的氣味嗆入鼻腔。
往旁邊一看,媽媽和姊姊都皺眉瞪著咖哩。她們似乎也感到不對勁。
沒錯。這咖哩的問題不單是肥肉,顯然有股怪味。雖然有咖哩的味道,但摻雜著刺鼻的餿味。
我想起最近轟動的咖哩案件。發生在W縣的毒咖哩命案。那個女的凶手長得十分神似和子阿姨。
我覺得背上一陣涼涼的。
「你不吃嗎?」
芙美不懷好意地笑著問。她吃的是披薩。
那是剛外送來的豪華海陸披薩,鋪滿培根、蝦子、鮪魚、玉米,會牽絲的起司,看起來好美味。外送菜單上最貴的一款,我夢想中的披薩。每次瞥見掛在電話旁的菜單,我都會猛吞口水。此刻,那款披薩就在眼前,但我分到的是像餵豬的餿水般、莫名其妙的咖哩。整幢屋子都是披薩的香味,擺在我面前的卻是發出怪味的咖哩。
我好想哭。實際上,我眼周好熱,熱到發痛。眼淚快流出來了。
「你不吃嗎?」
這次換健壞心地望著我。他拿著披薩,上面有好多我喜歡的蝦子。
「你不吃嗎?」健重複問。
我快忍不住眼淚。
不要哭,現在哭就輸了。
「你不吃嗎?」
我咬緊牙關。
「你不吃嗎?」
健故意炫耀般,津津有味嚼著披薩。
「你不吃嗎?」
吵死了,閉嘴!
我內心一隅似乎短路了。回過神,我已拿起那盤咖哩扔向披薩。
健的哭聲,和子的怒聲,芙美的罵聲,還有我媽媽的怪叫聲響起。
那是極為刺耳的噪音。
我捂住耳朵,跑進房間,把身體塞入壁櫃。
聞著黴味,我的鼻子發癢。可是,我喜歡這味道。喜歡這黑暗。喜歡這濕濕涼涼的空氣。喜歡這封閉感。只要待在這裡,世上令人厭惡的一切就與我無關。在這裡,無論哭得再厲害,也不必在意任何人。在這裡,連死亡都不怕。在這裡——
我哭了多久呢?
察覺有人,我抬起頭,發現拉門微微打開。姊姊的臉出現在十公分左右的縫隙中。
「去洗澡。」姊姊說。
「咖哩呢⋯⋯?」我問。
「放心,都收拾乾淨了。所以,去把自己弄乾淨吧。你衣服沾到咖哩,有一股臭味喔。」
洗完澡回到房間,被子已鋪好。我不管頭髮還是濕的,直接鑽進被窩。
我的眼淚已乾。不管是健,或是咖哩,我都不在乎了。
我只擔心一件事。
慶生會。到底會變成怎樣?我的慶生會。第一個慶生會。
⋯⋯到底會變成怎樣?
本文摘自《人生相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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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鬱系(イヤミス)】
2007年由評論家霜月蒼所提出的說法,指的是「餘味不佳,讓人讀完之後心情很差」的推理小說。近年來在日本蔚為風潮。這類作品的創作者多數為女性作家,擅長以女性內心的陰暗面為故事主軸。此風潮在2011年的東北大地震後進入高峰,一般認為地震逼使讀者面對更為殘酷的現實,而女性又比男性更擅長面對這種狀況,因此以女性面對殘酷外在為題材的作品,便順勢成為風潮。代表作家包括真梨幸子、沼田真帆香留(《百合心》)、湊佳苗等人。
作者︱真梨幸子
Mari Yukiko
1964年生,畢業於多摩美術大學映像美術學科。
2005年以《孤蟲症》獲得第三十二屆梅菲斯特獎出道。
以深入挖掘女性內心的令人難以直視,卻又深受吸引的負面情感為人所知,是當今致鬱系推理小說的女王。此外,真梨也相當擅長獨特細緻的作品構成,總是讀者帶來出乎意料的閱讀體驗。
2011年出版的《殺人鬼藤子的衝動》文庫版銷售突破六十萬冊,和續集《殺人鬼藤子的真實──籠中的訪問者》是她目前的代表作。
譯者︱劉姿君
台大農經系畢,赴日歸國後曾任職於貿易商,現為專職日中翻譯。
譯作有《白夜行》、《幻夜》、《紅色手指》、《我殺了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