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諾拉馬島綺譚》
帕諾拉馬島綺譚
廣介在形形色色的款待之下持續著心滿意足的旅行,卻動輒懷著恐懼與思念交雜的情台,在心中不住地描繪留在屋邸的千代子身影。她那淚濕的汗毛所散發出的魅力緊緊攫住他的心,致使他心煩意亂,他悄悄回憶著她手臂柔軟的觸感並化做每晚的夢境,讓他的靈魂禁不住戰慄。
千代子是源三郎的老婆,對於如今已成為源三郎的廣介來說,恣意愛她是理所當然的事,而她當然也如此渴望,但正因為這是個能夠輕易實現的願望,反而更令廣介陷入無法自拔的痛苦,有時候他甚至會興起一股魯莽的念頭,不顧夜晚之後將會面臨什麼樣駭人的毀滅,都要把他的身心甚至是畢生的夢想全然坦露在她面前,索性就這樣一死了之。
在他當初的計畫中,從未料到千代子的魅力竟會如此蠱惑他的心、令他苦惱,為了預防萬一,他打算讓千代子做一個空有其名的妻子,由她選擇漸漸遠離自己。儘管他的外貌和聲音有多麼肖似源三郎,並且能夠藉此矇騙與源三郎交好的人們,但要脫下舞臺裝扮,在卸下偽裝的閨房中,將自己赤赤裸裸的真面目暴露在過世的源三郎的妻子面前,無論如何都太有勇無謀了。千代子對源三郎再細微的習慣、身體每一個細部的特徵,都一定瞭若指掌。一旦廣介的身體有任何一處細節與源三郎不同,他的假面具就會當場剝落,也難保他的陰謀不會因此完全曝光。
「不管她是個再怎麼迷人的女子,你真能為了千代子一個人,而捨棄長久以來的偉大夢想嗎?倘若你的夢想真能實現,等待著你的可是一個女人的魅力根本無法相較的、令人如癡如醉的世界啊。喏,你不妨好好想一下吧,只要想想你平日在幻想中描繪的理想境的一小部分就行了。與之相比,兩人之間的人世情愛,豈不是太渺小而不足取的願望嗎?不能被眼前的迷惘所惑,導致你的辛勞功虧一簣。你的欲望應該是更為宏大的,不是嗎?」
他就像這樣,站在現實與夢想的交界處,他當然無法捨棄夢想,然而現實的誘惑又是如此強烈,他被逼到陷入雙重、三重的掙扎中,嘗到他人無法體會的苦悶。
最後,他前半輩子的夢想魅力,以及犯罪者擔心被揭發的恐懼,使得他必須放棄千代子。而他為了排遣這悲傷,並將千代子寂寞憂愁的表情自腦海中驅逐,他彷彿這才是原本的目的似地,一個勁地埋首於輝煌的事業裡。
自巡視回來之後,他首先悄悄地將最不醒目的股票賣掉,再以贖回的現金著手準備建設理想國。新僱用的畫家、雕刻家、建築師、土木技師、造園家等連日造訪他的宅邸,並依照他的指示,著手進行一項史無前例的設計工作。與此同時,眾多樹木、花卉、石材、玻璃、水泥、鐵材等訂單或訂購的採購人員,遠的甚至派送到南洋,還有眾多工人、木匠、園丁等陸續從各地被召集過來。其中亦包括了少數的電工、潛水夫、船工等。
不可思議的是,從那時起,宅邸內每天新僱用許多不清楚究竟是為了打雜或是女傭的女人,未久,人數就多到連供她們住的房間都不夠了。
理想國的建設地點,在設計圖無數次變更之後,最後選定S郡南端孤立的沖之島,在決定的當下,設計事務所隨即遷往沖之島,並在最快的時間內蓋好一棟簡陋小屋,技師、師傅、土木工,還有那些身分不明的女人全都遷到島上去了。不久後,隨著訂購的各種材料陸續送達,島上於是展開了引人好奇的大工程。
菰田家的親屬及各種事業的主事者勢必不會坐視他的這無理的蠻行。隨著工程推展,廣介的會客室裡除了參與設計工作的技術人員外,每天還會有這些人闖入其中,厲聲斥怒,責備廣介的盲目行為,並要求他立刻中止這場莫名其妙的建設工程。而事實上,廣介在構思這場計畫的最初就已經預料到這種情形。他早有心理準備,屆時有必要耗費菰田家的一半財產以擺平這些糾紛。雖是親人,但他們的階級都比菰田家低微,財力也是相差懸殊,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廣介還能毫不惋惜地將他的巨額財富分給他們,輕輕鬆鬆便堵住他們的嘴。
就這樣,以各種角度來看都是戰鬥的一年過去了。這段期間,廣介嘗盡了多少辛酸、多少次想要拋棄事業後又再次回心轉意、他與妻子千代子的關係變得多麼無可挽回,凡此種種,為了加快故事的進展,皆委由讀者自行想像,總歸一句話,最後拯救一切危機的,每每都是菰田家所蓄積的無窮財富力量。在金錢面前,沒有不可能這三個字。
然而,能夠突破種種難關,堵住所有抗議聲浪的菰田家億萬財產,唯獨對一個人──在千代子的愛情面前,沒有絲毫力量。即使廣介能以他的慣用技倆懷柔千代子的娘家,也完全無法安慰她自身無處排遣的悲傷。
自丈夫復活以來,他的性情發生了令人難以想像變化,她不可能明白這神祕事實的真相,只能獨自一人默默承受無人能夠傾訴的憂傷。
她當然也擔心丈夫的蠻行將使菰田家的財政陷於危機,但比起這種物質方面的憂慮,她更是不分晝夜地苦惱著究竟該如何才能挽回丈夫離去的愛情?以及事情發生以後,原本深愛著她的丈夫為何突然變了個人似地態度冷若冰霜?
「我在他看我的眼中,感覺到一道令人膽寒的寒光。但那絕不是憎恨我的眼神。不僅如此,我甚至能夠在那雙眼裡感覺到過去一次也未曾見過的、如初戀般純粹的愛情。然而究竟是為什麼,他竟與那初戀般的眼神完全背道而馳地冷漠待我?在經歷過那般可怕的事件後,就算是性格或體質異於從前,也是無可厚非,但是最近他只要一看到我的臉,就彷彿碰到什麼恐怖的人似地,一副想要拔腿就逃的態度,令我實在無法不感到懷疑。若他真的這麼討厭我,狠下心來和我離婚就是了,然而他卻不這麼做,甚至不會對我惡言惡語,而且無論他再怎麼隱藏,也總是只有眼神想要緊緊擁抱著我似地,顯露出難以捉摸的執著。啊啊,我究竟該如何是好?」
廣介的立場如此,千代子的立場亦不得不說相當為難。更遑論廣介有事業可做為他莫大的慰藉,他只要每天大半時間埋首其中便可暫時逃離千代子,但千代子沒有可慰藉的嗜好,反而娘家時時因為丈夫的行行舉止,責備她這個妻子的無能,光是這樣就已經教人難以承受了,而能夠安慰她的,又只有一個從娘家跟來的上了年紀的婆子。此外無論是丈夫的事業,甚至丈夫本身,皆與她毫無交集,那種寂寞、心痛,實在是無可比擬。
用不著說,廣介對於千代子的悲傷是再清楚不過了。大多數時間他在沖之島的辦公室度過漫漫長夜,即使偶爾回到宅邸,他也刻意保持距離,不向千代子傾吐任何心事,到了夜晚,還故意分房而睡。於是大部分的夜晚,鄰房都會傳來千代子哭到無法扼抑的啜泣聲,但他無能安慰,自己也總是陷入幾乎潸然淚下的絕境。
就算是擔心陰謀曝光,如此不自然的關係竟持續將近一年,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但這一年對他們來說,已經是極限了。不久之後,出於某個契機,不幸的毀滅之日終於降臨在他們身上。
這天,沖之島的工程幾乎完工,土木、造園的工作皆已告一段落,幾名主要相關人士聚集在菰田宅邸裡,舉辦了一場小酒宴,廣介由於夢想即將實現,情緒顯得異常亢奮,在酒宴上來回周旋,所有年輕員工也配合著他熱鬧狂歡,散場的時候,都已經過了十二點。幾名鎮上的藝伎和見習藝伎亦受邀出席,不過她們也都打道回府,有些客人留宿菰田邸,有些前往別處繼續享樂,現場宛如退潮之後,在杯盤狼藉間,徒留獨自醉臥的廣介,以及照護他的妻子千代子。
隔天早上,廣介意外地七點多就醒來,他的胸膛為了某段甜美的回憶,以及一股難以名狀的悔恨而激烈起伏,他幾度躊躇之後,躡手躡腳地走進千代子的起居室,卻見彷彿變了個人的千代子。千代子一臉蒼白,一動也不動地坐著,緊咬下唇,直盯著半空中。
「千代,妳怎麼了?」他的內心幾近絕望,表面上卻裝作若無其事地開口。然而如同他的預期,千代子依舊凝視著虛空,不肯回話。
「千代……」他想要再次呼喚,卻忽然噤聲了。因為他碰上千代子幾乎要射穿人一般的視線。廣介只消一瞥千代子那種眼神,當下明白了一切。他的身上果真有什麼異於亡故的源三郎的特徵,而千代子昨晚驚覺這個事實。
他朦朧地記得,千代子在某一瞬間赫然退縮,全身發僵,彷若死了似地再也無法動彈。那個時候,她就發現某件事了。直到今早,她仍然一臉蒼白,逐漸清楚意識到那駭人的疑惑。廣介從一開始就多麼地提防著她啊。這一年來的漫長歲月,他直壓抑著熊熊燃燒的熱情,不斷地忍耐,不都是為了避免這樣的破滅嗎?豈料只因為一晚的疏忽大意,他終究犯下不可挽回的失誤。全毀了。她的疑惑今後只會更深,永遠不可能消失。若她只是將這祕密埋藏在自己的內心,還沒有什麼好擔憂的,但她怎麼可能就這樣放過丈夫真正的仇敵、掠奪菰田家的賊人呢?不久後,這件事將會傳進有關當局耳中吧。一旦高明的偵探展開鋪天蓋地的調查行動,真相遲早有一天會曝光。
「就算是喝醉酒,你怎麼會犯下如此不可挽回的錯事呢?究竟該如何處置才好?」廣介感到後悔莫及。
就這樣,他們夫妻倆在千代子的房間面對面,雙方皆不發一語,彼此瞪視良久,最後千代子彷彿承受不了恐懼地開口了:「對不起,我很不舒服,請讓我一個人休息。」
她只勉強說了這幾句話,便倏地當場俯臥躺下。
事情發生後第四天,廣介便決意殺害千代子。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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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帕諾拉馬島綺譚》
出版社:獨步文化
作者:江戶川亂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