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發以前
如果是在清朗的晨間,陽光會穿透污點斑斑的窗玻璃,照得地面看起來像灑滿血跡。
但現在已過了晚上八點,唯一的光源來自各樓層的壁燈,幽微的光線照亮了一灘緩緩擴散的瀝青,或是焦油。
在黑暗中,血看起來並不像血。
驅使她踉蹌奔下樓梯的腎上腺素已經退去,她感覺自己全身的骨頭像是都被拔了出來。她幾乎站都站不住,一再向前窺探的同時,必須抓著樓梯扶手的金屬中柱作為支撐。
五樓的燈滅了。
當平凡的日常場景突然變成災難現場,就像從零瞬時加速到六十哩,大腦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來處理突如其來的意外,才能夠對刺激作出適當的反應。當她看出噴濺到一樓牆上和門上的黑點,還有逐漸擴散的那一灘黑色物質,她可以感受到處理過程正在她體內緩慢進行。
一開始她認為他會沒事的,只是一點瘀傷,只是撞到頭。但是不對,流的血太多了。
四樓的燈滅了。
在那之後,時間彷彿凍結的片刻中,她依稀聽見一連串聲音:門栓猝然鎖上、下樓的沉重腳步聲震動著樓梯、前門磨損的嘎吱聲和甩上時的重響。但現在只剩一片寂靜。教堂似乎也屏住氣息,等著看她會怎麼做。
她搖晃地向他移近一步。
那股味道,聞起來像她的錢包塞滿銅幣的時候。
他看起來好難受。他為什麼不移動一下腿,好讓腰部的姿勢別那麼扭曲呢?她的影子投下時,他為什麼沒有轉頭過來?他為什麼不出聲叫她?
她在他身邊跪下,握起他的手。襯著緩緩浸透他頭髮和衣服的那片黑,他的手顯得純白。她試著叫喚他的名字,但喉嚨緊得像被人握拳扼住。她的思緒紛雜狂亂。她應該做些什麼事。對。她要打九九九(譯註:英國的緊急警消電話號碼)。
三樓的燈滅了。
他的嘴唇在顫動,眼睛也睜開了。她湊近過去,想要聽清楚他在說什麼,頭髮垂到了那灘黑色液體上。她扭著身子退開,髮尾掃過手腕,在白皮膚上畫出猩紅的線條。她現在看見血是從哪流出來的了。一陣細小的聲音從她雙唇間逸出。怖懼與震驚像卡車一般朝她疾速衝來。
二樓的燈滅了。
她得替他做些什麼事。此時此刻,他在這裡只能指望她了。她必須從口袋裡拿出手機、解鎖、鍵入號碼。但她無法放開他的手,不忍放他一個人在黑暗中飄零無依。
她的心跳飛快,像卡通人物狂奔著落下懸崖之前如輪子般快速動作的雙腿。
一樓的燈也滅了。
突然降臨的黑暗,以及她剛經歷的一切,讓她終於不禁放聲尖叫。而一旦開始尖叫,她便無法停止。
事發以後
翻灑的飲料讓地面一片濕滑。他穿越舞池時,有個胖女孩擋了他的路,他捏住她腰間的肥肉,使她又是扭動又是驚叫。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他報以笑容,雖然他根本沒聽清楚對方說了什麼。音樂的聲量大得震動了地面,迪斯可球的燈光將一張張妝容精美的臉映成怪異駭人的顏色。女孩子全都不顧形象地玩瘋了,有些嗑藥或喝醉的男生也一樣。蓋瑞和基朗掛在彼此身上,用吼的唱著〈驪歌〉,即便現在離午夜還有兩個小時。但他倒不會因為區區幾杯雙份伏特加就失態。他從俯瞰空地的陰暗窗戶上看著自己的倒影。
以他今年就要滿三十的年紀來說,還不錯。
他從倒影中看見一個陌生女人在她背後走過房間,對上他的視線時,她嫣然一笑。
他露出自滿的笑容。果然還不錯。
廁所一如往常地髒臭。
他尿完、甩乾淨、拉上褲襠,對著權充鏡子的不鏽鋼板檢查儀容,小了一個尺碼的襯衫被大塊肌肉繃緊。他洗洗手,用沾濕的手指梳過頭髮,這幾個月來,他注意到太陽穴周圍的髮量有點稀疏,在考慮要不要試試藥師推薦的生髮噴霧。
又有個人進了廁所,站在小便斗前。這人明顯比羅柏矮,也比他醉。
「玩得開心嗎,老兄?」羅柏說。
「超棒。」那男孩說。
「等著吧,」羅柏說,「女生會為你瘋狂的,到時候拿棍子趕她們還趕不走。」他諷刺地刻意強調女生。
那男孩笑了。
「待會見啦。」羅柏朝他背上重重一拍,害他差點失去平衡摔進小便斗。他笑著走出去,遇上一列排著隊、抱怨連連的女人。
「抱歉讓妳們久等啦!」他張開雙臂喊道。
「你作夢吧,」說話的是伊蓮,馬可斯的醜八怪老婆,「馬桶堵住了,克萊夫正在裡面修。」
「那就用男廁啊。」
「免了,謝謝,也不看你們把男廁搞成什麼樣子。」
「唔,那妳們出來的時候就別怪我整個晚上都約滿囉。」
「我們願意冒這個險。」
他鞠了個躬,推開通往酒吧的門。
空氣中瀰漫著鬍後水和香菸的濃重氣味。雖然這裡理論上禁止吸菸,但不論克萊夫怎麼威嚇要將監視錄影畫面交給警方,那些年輕人還是依然故我、無視規定。透過煙霧,他看得見蘇菲正在跟她的小圈圈竊竊私語,可能是在講他的事。他盯著她們,直到蘇菲抬起視線。他對著她歡快地揮了一下手。她看起來帶著罪惡感。讓那賤人自己喝個夠吧。
吧臺邊有個女孩,但他無心等待,直接舉起兩隻手指,召喚德瑞克搖搖晃晃地上前來,臃腫的臉上掛著羞怯的笑容。他對羅柏要不是害怕,就是有意思。男孩們開玩笑的時候,羅柏總是假裝對第二種可能覺得好玩,但要是德瑞克膽敢在除了找零錢以外的場合碰他一下,羅柏絕對會狠狠揍死他。
「想喝點什麼嗎?」
「伏特加、萊姆、蘇打水。還有,最好別把你的汗給滴進去,你這死胖子。」
德瑞克笑了。
羅柏感覺到那個被他插隊的女孩盯著他,他做好了吵架的準備,猛轉過頭去,但臉上的兇惡怒容隨即消失了。是他在倒影裡看到的那女孩。她實在太正了。
「你就是靠帽子戲法得分的那個,對不對?」她說,嗓音柔順如巧克力。
「我認罪。」他舉起手,謙遜地低下頭,但接著又懷疑自己是否用詞不當。在暖身派對上表現友好,就像治癒前夜留下的宿醉一樣費力,而且他使出最後一擊時放倒的那傢伙現在還在急診室呢。但他抬頭時看見她笑了。
「我沒在這裡見過妳,」他說,「你是跟另一隊的一起來的嗎?」
她點頭,「我姊妹在跟其中一個支柱球員交往。」
很好,她還是單身。雖然這也沒什麼差別,他自己就不是單身。
「我跟你說,我醉得連他的名字都想不起來!」她咯咯笑道。
「反正他們全都長得一個樣,都是馬鈴薯頭先生。」
她狂笑得不可自制。
他往蘇菲的方向看去,但她正忙著在舞池裡賣弄風騷,什麼都不會發現。
但當他轉頭回來一看,那女孩已經不見人影。他低聲咒罵,將伏特加一飲而盡,跑去跳舞了。
時間接近午夜,德瑞克已經精神不支,男孩們索性跑到吧臺後面自己找喝的,偶爾還停下來朝著收銀機上的監視器比中指。男人本色如此。
羅柏正跳著舞,襯衫被汗水浸濕,薄薄一層頭髮沾黏在前額。他時不時會挨近某個女孩背後,朝著對方磨蹭下體。有些女孩會往後貼近他作為回應,讓他進入半興奮狀態。她們多半都沒有迷人到足以讓他真的勃起。蘇菲跟她們相比算是最好看的,她此時正在角落哭哭啼啼,旁邊圍著一群熱心關切的朋友。嗚嗚,他真是個渾蛋。哼,他才不要讓她毀了今晚的興致。他抓著離他最近的女孩,跟她用力激吻,舌頭硬伸進她嘴裡。她的口水有酒精和香菸造成的苦味。她帶著玩鬧的意味打他一下,推開他,他則用袖子擦擦嘴,在閃亮的燈光中微微搖晃。音樂讓他的耳膜隱隱作痛,心跳飛快,肌肉彷彿也隨之哼鳴搏動。
有人從他背後經過,伸出修長的手指撫摸他的身側,他轉頭一看,是吧臺邊那個女孩。
她甚至比蘇菲還美。他搜索著合適的字眼─她很優雅。這裡的其他女生沒有一個是優雅的,她們都是一模一樣的金色長髮,裙子短到露出屁股,假的古銅膚色,胸部上還抹著亮粉。但這女孩看起來很高檔。他就不會想把骨盆靠在她身上磨蹭。
「嗨,」他說,「怎麼樣了?」
「很好,」她說,「很好玩。」
「妳還沒要走吧?」
「我還不確定我今天來的目的會不會達成。」
他皺起眉頭,「什麼目的?」
她說話的聲音輕得讓他必須在音樂聲中讀她的唇語。他快速地眨眼,嘴唇張開。他可能聽錯了。他往前靠近。
「妳說什麼?」
她抬起頭朝他的耳裡低聲呢喃,掃過他臉頰的秀髮滑順又冰涼,宛若絲絨。他沒有聽錯。
他不知該如何回話。他不習慣這麼強勢的女生,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
她退開了,但依然和他眼神交纏。他體內的器官彷彿化成了液體。
「我─,」他結巴道,「好,可以。」他聽起來像個娘砲。他聳聳肩,舌頭舔過上排牙齒。「你不會失望的。」聽起來還是很娘。他真後悔喝了最後那輪珊布卡酒。「廁所旁邊有一間餐廚儲藏室。」裡面都是漂白水的味道,但蘇菲似乎不介意。
「去比較……開放一點的地方如何?」
這女孩倒是介意。
他熱切地點頭,朝蘇菲的方向望去。她已經不哭了,正在一杯一杯地灌酒。
「我們在外面見。」
她走開時,他環顧四周,看看是不是有人設計陷害他,有那麼個短暫的片刻,他還想這會不會是蘇菲安排的某種美人計。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們今晚之後應該也就分了。
他橫越舞池,往外走向大廳。空氣冰冷而清新,他佇立在黑暗中,通向室內的門旋轉關上,音樂和尖銳的笑聲歸於沉靜。老式監視器上的紅燈像隻邪惡的眼睛從角落看著他。
他沒有醉到硬不起來吧?這種事還沒發生過,但他以前也沒有遇過像這樣的女人。
本文摘自《血色階梯下的證人》
三個陰寒詭譎的暗夜,
三個驚恐哀泣的女孩,
步入同一個血腥駭人的現場……
誰是有口難言的證人?
誰是無辜的代罪羔羊?
誰又是層層謊言的編織者?
「沒有所謂的真相,
有的只是我們選擇說出來的故事。」
《布娃娃殺手》新銳出版社Trapeze精選懸疑大作
出版社:臉譜
作者:莎拉‧諾敦Sarah J. Naughton
成長於多塞特郡,幼時閱讀的故事中充滿落難犯險的女英雄與披著偽裝的野狼,這些陰暗的童話對她影響深遠。她的第一本書《吊死鬼復活》(The Hanged Man Rises)是一部設定在維多利亞時期的少兒驚悚小說,入圍2013年柯斯塔獎決選。她目前與丈夫及兩個兒子住在倫敦中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