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與鋼之森》
正當我準備走去體育館外的走廊時,身後傳來鋼琴的聲音。我回頭看了之後,才知道那是鋼琴聲,否則可能不覺得那是樂器的聲音。比起樂器,更像是某些有更具體形狀的東西所發出的聲音,似乎想要表達強烈的懷念情感,雖然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反正是很棒的東西。我覺得自己聽到了那樣的聲音。
那個人並不在意我站在那裡回頭張望,繼續敲響鋼琴。他並不是在彈奏,而是好像在檢查幾個琴鍵的音色般敲出聲音。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向鋼琴。
即使我走了回去,他仍然毫不在意。原本站在鍵盤前的他稍微移向側面,打開了平臺鋼琴的頂蓋。頂蓋——我覺得看起來像翅膀。那個人舉起黑色的大翅膀,用支撐桿撐起後,再度敲響鍵盤。
有森林的氣味。夜幕即將降臨的森林入口。我想要進去,卻又回心轉意。因為太陽下山後的森林很危險,以前經常聽說,有小孩子跑進森林裡迷路,就再也沒有回來。太陽開始下山後,就不能進去森林。因為太陽下山的速度比白天更快。
當我回過神時,發現他打開了放在地上的長方形皮包,裡面裝了各種我從來沒見過的工具。他要用這些工具對鋼琴做什麼?要用鋼琴做什麼?我覺得不該發問。發問的行為同時伴隨著責任。我總覺得發問之後,一旦對方回答,就必須要回饋。雖然問題在我心裡打轉,卻無法成形。八成是因為我沒有任何可以回饋的東西。
你要把鋼琴怎麼樣?你想把鋼琴怎麼樣?還是要用鋼琴做什麼?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最想問的是什麼,現在還是不明白。我覺得當初應該問一下。即使當時還沒有成形,只要把我內心萌生的問題直接問出口就好。我一次又一次回想當初。如果那時候把話問出口,就不需要一直尋找答案了。因為只要聽了答案,我就會接受。
我沒有發問,默默站在那裡看他,以免影響他做事。
有森林的氣味。秋天,夜晚的森林。我把書包放在地上,在一旁看著鋼琴的聲音漸漸改變。我在那裡坐了兩個多小時,完全忘了時間的存在。
秋日夜晚的時間帶越來越狹窄。雖說是秋天,但還是九月,是九月上旬。雖然是夜晚,但還是剛進入夜晚,溼度很低的晴朗傍晚六點左右。城市的傍晚六點還很明亮,然而,山間的村落因為被樹林擋住,最後的陽光無法照進來。山上那些等到入夜之後才開始活動的動物,已經屏息斂氣地等在那裡。鋼琴灑下寧靜溫暖,又帶著深邃的聲音。
「這架鋼琴很老了。」
也許是作業進入了尾聲,他開口說道。
「音色很溫柔。」
「是。」我只能這麼回答,因為我不太清楚什麼是溫柔的音色。
「很棒的鋼琴。」
「是。」我再度點頭。
「因為以前的原野也很棒。」
「啊?」
他用柔軟的布擦拭黑色鋼琴。
「以前的羊在山上和原野上吃很棒的牧草。」
我回想起山中老家附近的牧場飼養的羊都很悠哉。
「以前的羊都吃很棒的牧草,所以都長得很好,當時都用那些出色的羊毛製作羊毛氈。現在已經做不出這麼出色的榔頭了。」
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榔頭和鋼琴有什麼關係嗎?」
他聽了我的問題後看著我,露出微笑的表情點了點頭。
「鋼琴裡有榔頭。」
我完全無法想像。
「你要不要看看?」
聽到他這麼說,我走近鋼琴。
「你敲一下琴鍵。」
鋼琴發出了「咚」的聲音。我看到鋼琴內有一個零件彈了起來,碰觸到一根線。
「你看,榔頭不是敲在這根弦上嗎?這個榔頭也叫琴槌,是用羊毛氈做的。」
鋼琴發出咚、咚的聲音,我不曉得那個音色溫不溫柔,但卻明白那是九月上旬傍晚六點左右,天色漸暗的森林。
「怎麼了?」
他問。我回答:
「比剛才清楚多了。」
「什麼清楚多了?」
「這個聲音的風景。」
聲音帶來的風景清晰地浮現。在他完成一連串作業後,此刻的風景比他第一次敲打琴鍵時看到的景色更加鮮明。
「鋼琴使用的該不會是松樹的木材?」
他輕輕點頭。
「是名叫雲杉的樹木,的確是一種松樹。」
我很有自信地問:
「該不會是從大雪山山脈的山上砍下的松樹?」
因為敲響了那片山上的森林,我才會看到風景,才會看到那片森林的風景,所以才會這麼打動我。
「不,那是外國的樹,應該是北美的樹。」
我完全猜錯了。也許所有森林,無論任何地方的森林,都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夜晚的入口都充滿靜謐和深邃,帶著隱約的不平靜?
他蓋上了像翅膀一樣張開的琴蓋,用布把上面擦乾淨。
「你有在彈鋼琴吧?」
當他用沉穩的聲音問我時,我多麼希望自己可以回答:「是。」我多麼希望可以用鋼琴表達森林、表達夜晚,表達各種美好的事物。
「不。」
事實上,我從來沒有碰過鋼琴。
「但你很喜歡鋼琴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今天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注意鋼琴。
我沒有回答,但他也沒有太在意。擦完鋼琴後,把布收了起來,輕輕蓋上皮包的蓋子,扣上了扣環。
然後,他轉身面對我,從夾克口袋裡拿出名片遞給我。這是第一次有大人遞名片給我。
「如果有機會,歡迎你來看鋼琴。」
名片上寫著樂器行的名字,下面寫著「調音師」。
調音師 板鳥宗一郎
「可以嗎?」
我脫口問道。哪有什麼可不可以的,既然他叫我去看,就代表可以。我覺得自己得到了許可。
「當然可以。」
板鳥先生笑著點了點頭。
我們一起走向樂器行後方的停車場時,我直截了當地對他說:
「你可以收我當徒弟嗎?」
板鳥先生既沒有笑,也沒有驚訝,只是一臉平靜地看著我。然後把大皮包放在地上,從口袋裡拿出小筆記本和原子筆寫了起來。寫完之後,撕下那一頁遞給我。
上面寫了一所學校的名字。
「我只是一介調音師,沒資格收徒弟。如果你真的想學習調音,可以去讀這所學校。」
於是,我高中畢業後,說服了家人,讀了那所學校。
我不知道家人瞭解多少,我出生、長大的山中村落只有小學和中學而已,大家都在完成義務教育後下山。這是山裡孩子的宿命。
同樣是在山上長大的孩子,有的人適合獨立生活,有的人無法適應。有些人能夠順利融入學校和人群,有些人格格不入。有些人在城市繞了一圈後,又重回山上,有人漂泊之後,找到了完全不同的地方落腳。沒有好壞之分,甚至不是自己的選擇,只是在不知不覺中,決定了自己成為前者或是後者。我遇見了調音這座森林,無法再回山上。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走自己的路。我在本州一所培養調音師的專科學校讀了兩年。在鋼琴工房附設的簡樸教室內,花了兩年時間學習調音的技術。同一屆只有七個學生。
我從早到晚都在學調音技術。我們在像是工房倉庫的地方上課,夏熱冬寒。實習課上,曾經負責修理一整架鋼琴,也曾經為鋼琴上油漆。課題很嚴格,每天晚上帶著自己一定無法完成的黯淡心情努力到深夜。我不只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闖進了大人曾經諄諄告誡,一旦迷路,就再也無法走出來的森林?眼前一片鬱鬱蒼蒼,一片黑暗。
即使如此,我從來沒有感到厭倦。雖然我調音的鋼琴始終無法飄散出森林的味道,但我一刻也不曾忘記那味道。憑藉著這一點,完成了兩年的課程。不會彈鋼琴,也沒有音感的人,可以把第四十九個La調到四百四十赫茲,並能夠以此為基準,勉強調出正確的音程。兩年的歲月似短又長。
我和其他六個同學一起順利畢業,回到老家附近的小城市,找到了樂器行的工作。就是板鳥先生工作的那家店。我運氣很好,剛好有一名調音師離職。
江藤樂器行主要經營鋼琴,是一家總共只有十名員工的小樂器行。
進公司的前半年,先在店裡熟悉業務。除了接電話、處理附設的音樂教室工作,還要在店裡賣樂器,以及接待上門的客人。只要有時間,我就可以練習調音。
樂器行的一樓是陳列鋼琴的展示室,還有販賣樂譜和書籍的區域,另外有兩間教室,和可以容納數十人、舉行音樂發表會的小禮堂。我們平時都在二樓的辦公室,二樓除了辦公室以外,還有一間會議室和會客室,其他都用來當倉庫。
店裡有六架鋼琴,我可以隨時使用這六架鋼琴練習調音。在下班之前,都忙著處理店裡的工作,所以只有晚上才有時間練習。
夜晚,在空無一人的樂器行內,打開黑色鋼琴的琴蓋。心胸頓時敞開,卻同時感受到心好像一下子緊縮起來,那是難以用言語形容的靜謐。敲響音叉,神經頓時變得敏銳。
我調整每一根琴弦的音,無論一調再調,還是覺得有落差。我無法捕捉到音波,雖然用調音器測出來的數值正確,但音色會飄。調音師需要具備超越調音的能力,我卻在原地踏步。
我很少有機會見到板鳥先生。他經常去音樂廳為音樂會使用的鋼琴調音,也有很多客戶指名他到府服務。他每天都很忙碌,根本沒時間在店裡,經常連續多天直接從家裡去客戶那裡,再從客戶那裡直接回家,有時候一整個星期都沒有見到他。
我很想看板鳥先生調音。除了想要在技術方面接受他的指導,更想要再度聆聽板鳥先生調音的鋼琴,音色慢慢變得清澄。
不知道是否這種想法寫在臉上,那天板鳥先生看到我後,利用出門去客戶那裡之前的短暫時間主動關心我。
「不必著急,一步一腳印,一步一腳印。」
「是。」我回答。一步一腳印,一步一腳印。調音師的工作由龐大的、無法想像的一步又一步累積而成。
板鳥先生的主動關心,讓我內心雀躍不已,但我感受到的不只是雀躍而已,當板鳥先生準備離開時,我追了上去。
「請問要怎麼一步一腳印?怎樣踏每一步才正確?」
我豁出去了。板鳥先生一臉納悶地看著喘著粗氣的我。
「調音師的工作,沒有正確或是不正確的基準。以後最好不要輕易說『正確』這兩個字。」
板鳥先生說完,好像在對自己點頭般微微動了幾下脖子,在打開通往停車場的門時說:
「要一步一腳印,在一步一腳印的同時,試著打帶跑。」
所以說,一步一腳印是指棒球?為什麼要用這麼費解的比喻?
「沒有全壘打嗎?」
我按著打開的門問道。板鳥打量著我的臉說:
「不能試圖打全壘打。」
他的建議讓人似懂非懂,但我告訴自己,以後不要輕易說「正確」這兩個字。
一步一腳印。我努力擠出時間為店裡的鋼琴調音。每天調一架,調完六架之後,再改變音高,從第一架開始調音。
最快也要在半年之後,才能為客戶的鋼琴調音。在我進來之前辭職的那個人花了更長的時間,進公司一年半之後,才終於去客戶家調音。
比我早七年進公司的柳哥告訴我這件事。
「他也是從調音師的專科學校畢業的,可見還是有所謂的適不適合。」
他簡單地歸納為適不適合,更讓我坐立難安。我最怕自己無論再怎麼努力,到頭來卻是因為自己根本不適合。
「不過,對調音師來說,重要的不光是技術而已。」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對調音技術毫無自信。雖然從教學嚴格的學校畢業,但只能算是學會了基礎而已。面對沒有調過的鋼琴,我只能把參差不齊的音律調整齊,調出正確的頻率,勉強呈現音階,離優美的音色相去甚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只能完成這種程度的事。
我對技術沒有自信,沒想到還有比技術更重要的事,根本讓人難以應付。
「別緊張,只要表現得泰然自若就好。不,必須表現得泰然自若。因為沒有人會相信滿臉不安的調音師。」
「對不起。」
「這沒什麼好道歉的,反正只要表現得泰然自若就好。」
柳哥笑著說。我很慶幸他雖然是前輩,卻從來不擺架子,或是自以為了不起。
我除了一步一腳印地持續練習調音,還開始聽鋼琴曲專輯。高中畢業之前,我幾乎沒聽過古典音樂,所以有一種新鮮感。我立刻上癮,每天晚上都聽著莫札特、貝多芬和蕭邦入睡。
我以前甚至不知道很多不同的鋼琴家都會演奏同一首曲子,也不知道該如何挑選。我沒有餘力聽不同鋼琴家的詮釋進行比較,所以盡可能避免挑選同一位鋼琴家的作品,盡可能讓自己聽各種不同的樂曲。如同剛孵出來的雛鳥會把第一眼看到的事物當成母鳥一樣,我也對最初聽到的演奏產生了感情,每次都覺得那位鋼琴家最出色。即使鋼琴家的演奏很有個人特色,即使在詮釋時大幅改變了樂曲原本的節奏,首次聽一首樂曲的演奏,就成為我內心的標準。
除此以外,還能一步一腳印地做什麼?只要一有時間,我就站在鋼琴前,打開頂蓋,觀察琴身內側。八十八個琴鍵,每個琴鍵都連結了一到三根鋼弦。鋼弦繃得筆直,敲打鋼弦的琴槌宛如辛夷的花蕾般整齊排列,隨時待命。每次看到這一幕,我就忍不住挺直身體。和諧的森林美麗如畫。對我而言「美麗」和「正確」一樣,都是新的詞彙。在邂逅鋼琴之前,我從來不曾留意美麗的事物。沒有留意和不知道不完全一樣。我知道很多事,只是並沒有發現自己知道那些事。
最好的證明,就是在邂逅鋼琴之後,我從記憶中發現了許多美麗的事物。
比方說,以前在老家時,祖母煮的奶茶。把牛奶加進在小鍋子裡煮好的紅茶時,顏色就會變得有如大雨過後混濁的河流。鍋底好像藏了魚兒的熱騰騰奶茶。我看著倒進杯中產生了漩渦的液體出了神。那一幕很美。
比方說,嬰兒哭泣時皺起的眉頭。漲得通紅的臉上用力皺起的眉頭,本身就像是具有堅強意志的小生命,在一旁看時,會忍不住緊張。那一幕也很美。
又比方說,光禿禿的樹木。當春天姍姍來遲,光禿禿的樹木一起萌芽。在萌芽的前一刻,樹枝透著微微的晶瑩。不計其數的樹枝帶著一抹紅色,整座山好像在發光。我每年都可以見識到那樣的景象。親眼目睹整座山好像被虛幻的火焰燃燒,情不自禁地被震懾,只能佇足而立,卻無能為力。這種無能為力反而令我感到高興。我只要停下腳步,用力深呼吸。春天來了,森林將被嫩葉覆蓋。這種明確的預感讓內心欣喜雀躍。
也許現在也和以前沒有太大的改變。即使看到美麗的事物,也只能佇足而立。無論樹木、山野和季節,都無法讓它們停下腳步,自己也無法加入其中。但是,我已經知道這可以稱之為美麗。光是這樣,就有一種解脫的感覺。將它們轉換成「美麗」這個字眼,就可以隨時從內心取出來,也可以向他人展現、與之交換。美麗的盒子永遠都在體內,我只要打開盒蓋就好。
我可以感受到以前不懂得用「美麗」命名的許許多多事物,都從記憶各處飛了出來,宛如磁鐵吸引鐵屑般輕而易舉,自由自在。
枝頭的晶瑩在之後一起萌發出嫩芽,那既是美麗的事物,同時也理所當然地出現在那裡,這件事再度讓我感到驚訝。既理所當然,卻又是奇蹟。我相信隨處隱藏著各種美麗,只是我沒有發現而已,在某個剎那,震撼性地出現在我面前。比方說,就像放學後的高中體育館。
如果說,鋼琴是把融化在空氣中的美麗事物化為旋律、傳入耳朵的奇蹟,那我甘願為僕。
我清楚記得第一次去調音的日子。
黑色鋼琴一塵不染。雖然不是特別高級的鋼琴,但可以感受到主人的愛惜,而且經常彈奏。柳哥彈了八度音,就知道音準有點問題。半年前才剛調過的鋼琴出現這麼大的偏差,代表主人時常彈奏。
難怪柳哥說喜歡來這裡。為深得主人喜愛,而且經常彈奏的鋼琴調音是一件開心的事。過了一年的時間,音準仍然沒有太大偏差的鋼琴,調音雖然輕鬆,卻沒有成就感。
鋼琴希望有人彈它,希望有人打開它。鋼琴隨時對人、對音樂張開雙臂,否則就沒有機會掬起融化在各處空氣中的美麗。
柳哥敲響音叉。音叉發出嗡的聲音,眼前這架鋼琴的La音產生了共鳴。連結起來了。我暗自想道。
雖然每架鋼琴都是各有不同面貌的獨立樂器,但在根源處連成一體。就像收音機一樣,每臺收音機都用各自的天線,捕捉到電臺發送出的乘著電波的談話和音樂。同樣地,音樂融化在世界的每個角落,靠著鋼琴將這些音樂成形。我們是為了讓鋼琴形成優美的音樂而存在,調音是為了調節琴弦的鬆緊、調整琴槌,讓波形穩定,讓鋼琴能夠和所有的音樂連結在一起。此刻,柳哥默默作業,是為了讓這架鋼琴能夠隨時和世界相連。
兩個小時過去,調音即將進入尾聲時,玄關傳來「我回來了」的聲音。是年輕女生的聲音。
她向柳哥和我微微欠身打招呼,然後站在牆邊,默默看著柳哥工作。
「怎麼樣?」
柳哥彈了兩組八度音後,為她騰出了鋼琴前的空間。
她戰戰兢兢地走過去,叮叮咚咚地彈了幾下。感覺像是因為柳哥問她:「怎麼樣?」所以她禮貌性地回應而已。但是,我忍不住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從耳朵到脖子都起了雞皮疙瘩。
「再多彈點,好好確認一下。」
柳哥笑著說,原本站著的她拉開鋼琴前的椅子坐了下來,然後,緩緩地在琴鍵上滑動手指。她的右手和左手同時舞動,彈了一首很短的曲子,應該是活動手指的練習曲。優美動人,整齊端正,絲滑瑩亮。我耳朵上的雞皮疙瘩仍然沒有消失,只可惜她轉眼之間就彈完了。
她彈完鋼琴的雙手放在腿上,然後點了點頭。
「謝謝,我覺得沒問題。」
不知道是否感到害羞,她低著頭,聲音很小聲。
「那好,就……」
柳哥說到一半,她抬起了頭。
「啊,請等一下。我妹妹馬上回來了,可不可以請你等她一下?」
她的妹妹應該是中學生吧?不知道是因為決定權掌握在妹妹手上,還是她沒有勇氣說OK。
我正在思忖,柳哥已笑著說:「沒問題。」
不到五分鐘,玄關的門被用力打開了。
「我回來了。」
在歡快聲音傳來的同時,興奮的腳步聲漸漸靠近。
「由仁,調音師剛好在。」
「太好了,我趕上了。」
隨著女生的聲音,兩張臉出現在琴房。分別是剛才的女生和才進門的女生。兩張臉幾乎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就是一個是齊肩直髮,另一個綁了辮子垂在兩側耳朵下。
「和音,妳剛才已經彈過了吧?那我不用彈了。」
站在門口,看著「和音」說話的應該是妹妹「由仁」。
「不,妳去彈一彈,因為我們彈的感覺不一樣。」
綁辮子的女生走了出去,齊肩直髮的「姊姊」向我們鞠了一躬說:
「對不起,她去洗手,馬上就回來。」
不一會兒,剛才的女生走了回來,她把辮子拆掉了。這麼一來,兩個人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她立刻開始彈鋼琴。
雖然她們長得一模一樣。我不由得這麼想。這種感想雖然很奇怪,但這是我第一個念頭。雖然她們長得一模一樣,但她的鋼琴和「姊姊」完全不一樣。溫度不一樣。溼度不一樣。音符在跳躍。「妹妹」的琴聲充滿了色彩。如果不實際彈一下,的確很難決定調音是否完成。
她突然停下手,轉頭看著我們說:
「我希望音色可以更明亮一些。」
然後又露出乖巧的表情說:
「對不起,我太挑剔了。」
站在鋼琴後方的「姊姊」也露出嚴肅的表情。她也希望音色更明亮嗎?還是尊重妹妹的意見?「妹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想原本可能是調整成避免產生太多回音,但這種壓抑的音色感覺有點陰沉。」
柳哥笑著點了點頭。
「瞭解了,我來調整看看。」
柳哥調整了踏板,讓制音器能夠稍微快速揚起,這樣簡單的調整就可以釋放受到壓抑的聲音。狹小的琴房頓時變得明亮。但是,這樣沒問題嗎?明亮雖然符合「妹妹」的琴聲,但「姊姊」靜謐的琴聲會如何改變?
「妹妹」再度彈著柳哥重新調整的鋼琴。
「啊,音色聽起來好美!」
她很快就停了下來,起身對柳哥用力鞠了一躬。
「非常感謝。」
「姊姊」也一起鞠躬。即使重新打量她們,仍然覺得她們長得一模一樣。像這樣髮型相同,動作也相同時,完全分不清誰是誰。笑得比較燦爛的是「妹妹」,比較文靜的是「姊姊」,但她們彈的鋼琴音色完全不一樣,即使這樣,卻對鋼琴音色有相同的要求嗎?照理說,不是應該有不同的要求嗎?如果兩姊妹提出不同的要求,調音師該如何解決?
兩姊妹和她們的母親送我們到門口,太陽已經下山了,停在停車場內的白色小車內仍然很熱。
「您怎麼想?」
他一上車,我立刻問道,但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問對哪件事有什麼感想。是對妹妹要求明亮的音色有什麼感想嗎?還是我對妹妹要求音色調得明亮感到不滿?雖然我很清楚,調音要尊重客戶的要求。
「她還是老樣子,彈的鋼琴很有趣味。」
柳哥輕聲笑著說。
「好久沒聽到這麼充滿活力的琴聲了。」
然後,他瞥了我一眼。
「她的琴聲充滿熱情,是不是很棒?也不枉我辛苦調音。」
雖然我覺得和有趣味不太一樣,倒是同意「熱情」的見解。
「真希望她可以彈一首更像樣的曲子。」
否則很難判斷明亮的聲音到底是否適合。
沒想到柳哥搖了搖頭說:
「那不是蕭邦的練習曲嗎?已經足夠了,雖然很短,但如果她彈更長的曲子,會來不及,現在就已經超過預定時間了。」
蕭邦的練習曲?我對古典音樂一竅不通,現在才開始慢慢學,但那不是蕭邦的曲子吧?而且那也不是曲子,硬要說的話,只能算是活動手指的練習曲——想到這裡,我恍然大悟。
「蕭邦的練習曲是雙胞胎的妹妹彈的曲子吧?」
柳哥瞪大眼睛看著我。
「啊?怎麼?你欣賞姊姊的琴聲?」
我點了點頭。沒錯。我第一次聽到如此靜謐卻充滿熱情的琴聲。
「為什麼?姊姊的琴聲不是很普通嗎?雖然彈得很精確,但僅此而已,妹妹彈的絕對更有趣味。」
姊姊的琴聲很普通嗎?那是普通嗎?也許是因為我自己不會彈鋼琴,所以,會彈一點琴的人,在我眼中就變得很厲害。雛鳥嘰嘰叫著,跟在母鳥身後走路的樣子浮現在腦海。這是我第一次去客戶家調音,第一次聽到客戶彈琴,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覺得特別。
——想到這裡,我覺得不是這樣。姊姊的琴聲並不普通,明顯很特別。也許稱不上是音樂的音連結在一起,震撼了我的耳膜,讓我起了雞皮疙瘩,打動了我的心。
【延伸閱讀】
本文摘自《羊與鋼之森》
出版社:尖端出版
作者:宮下奈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