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暴露》
「這個環節一向是最艱難的,」她說:「誰都不該到這裡來認人的。」
我跟著她進入一間小儲物室裡,幫忙把幾盒注射針筒、口罩和手套拿出來。
「是在穀倉的橫樑上吊死的,」我們邊動手,她邊說:「他一直在接受酗酒和憂鬱治療。很多人和他一樣,失業、女人、毒品,不是上吊就是從橋上往下跳。」我們在一輛手術推車上放進配備品時她瞥了我一眼。「感謝老天我們沒有槍械。我這裡沒有X光機。」
佛利是個身材纖細的女人,戴副老式厚框眼鏡,偏愛斜紋軟呢服裝。我們是多年前在維也納的一場國際法醫科學會議上認識的,那時候女性法醫病理學者非常稀有,尤其是在海外。我們很快成了朋友。
「瑪格麗特,我必須提早回美國,」我深吸了口氣說,環顧著四周,有些渙散。「昨晚我沒睡好。」
她點了根菸,盯著我瞧。「我可以把妳要的資料拷貝一份給妳。妳什麼時候走?照片可能得等個幾天,不過我可以寄給妳。」
「我想只要這類型凶手還逍遙法外,就免不了有急迫性。」我說。
「很遺憾他成為妳的負擔。我本來還期望經過這許多年他會洗手不幹呢。」她憤憤彈了下菸灰,然後吸著濃烈的英國菸。「我們休息一會兒吧。我的鞋子開始變緊了,腳腫的緣故。在這種該死的硬地板上,腳很容易痠痛。」
休息區是角落裡的兩張矮木椅。佛利把菸灰缸擱在這裡的一個輪床上,兩腳擱在箱子上,沉溺在她的菸癮裡。
「我永遠忘不了這些可憐的人們,」她開始談論那些連續凶殺案的案例。「第一個送到我這裡的時候,我還以為是愛爾蘭共和軍的成員。除了爆炸案之外沒見過那麼破碎的屍體。」
我不情願,但還是不由得憶起了馬克,思緒飄回他仍在世而我們正熱戀的時候。他的影像瞬間浮現,微笑著,眼裡充滿每當大笑或揶揄時尤其顯得迷人的促狹意味。在喬治城的法學院曾經有過許多這樣的時光,歡樂、爭論、熬夜,我們對彼此的渴求永無止境。多年以後我們經歷了婚姻、離婚,以及重新來過。他是我的生活重心,來了又離去,然後又打電話來或者來到我的門前,擰碎我的心,弄亂我的床。
我忘不了他,仍然無法相信倫敦火車站的一次爆炸就這麼終結了我們狂亂的關係。我無法相信他已經死了,無法回想那景象,因為沒有他臨終的畫面可供我憑弔。我從沒看過他的遺體,我逃避一切看的機會,就像那個都柏林老人不忍親睹兒子的遺體一樣。我突然聽見佛利在對我說話。
「抱歉,」她重複說,眼神哀傷,因為她熟悉我的過去。「我無意挑起令妳痛苦的話題。今天早上妳似乎心情不佳。」
「妳提出相當有趣的一點,」我試著振作。「我懷疑凶手極可能是個炸彈客。他不在乎炸死的是誰。他的受害者都是些沒名沒姓的人,只不過是他秘密、邪惡信仰的祭品。」
「如果我問妳一個關於馬克的問題,會不會惹妳難過?」她說。
「想問什麼儘管問,」我微笑著說:「反正妳也不會客氣的。」
「妳可曾到事發現場去過,重回他遇難的地點?」
「我不知道事發現場在哪裡。」我迅速回答。
她吸著菸,邊打量我。
「我的意思是,我不清楚究竟是在火車站的哪個角落。」我幾近結巴的含混說了句。
她仍然一言不發,只將菸蒂丟在腳下踩熄。
「老實說,」我往下說:「自從他死後我根本沒到過維多利亞車站。我沒有理由從那裡搭火車,或者搭火車到那裡。滑鐵盧車站大概是我最不可能去的一個火車站吧。」
「了不得的凱.史卡佩塔醫生唯一不肯訪查的犯罪現場。」她又從菸盒裡輕彈出一根領事牌香菸。「妳也來一根?」
「天知道我多想抽菸,可是我不能。」
她嘆了口氣。「我還記得我們在維也納的時候。全都是男人,我們兩個抽的菸比他們都來得多。」
「也許那些男人正是我們猛抽菸的原因。」我說。
「或許這是原因,但是對我來說,似乎是沒救了。事實一再顯示,我們所做的無關乎我們所知道的,而我們的情感是沒有思考能力的。」她點燃一根火柴。「我知道癮君子的肺部是什麼樣子,也知道我有脂肪肝。」
「我戒菸以後肺就好多了。至於肝,我無法擔保,」我說:「我還沒戒掉威士忌。」
「老天,千萬別戒,妳的生活會毫無樂趣的。」她稍作停頓,率直的補充說:「當然,情感是可以加以引導、教育的,因此是不會背叛我們的。」
「我大概明天就走。」我拉回話題。
「妳必須先飛到倫敦轉機,」她注視著我。「在那裡逗留一天。」
「什麼?」
「事情還沒了結,凱。我有這感覺很久了。妳必須去埋葬馬克‧詹姆斯。」
「瑪格麗特,妳怎麼突然想到這個?」我又結巴了。
「我看得出誰在逃避。妳就是,跟那個凶手一樣。」
「妳可真會安慰人啊。」我回應說。我不想繼續談這話題。
可是這次她不準備放過我。「理由非常不同,卻又非常相似。他邪惡,妳不是,但是妳和他都希望被逮到。」
她簡直把我看透了。
「那依妳看,到底是誰或什麼想要逮我呢?」我輕描淡寫,但眼淚就快奪眶而出了。
「就目前來說,我認為應該是班頓.衛斯禮。」
我的視線遊移著越過輪床,它突出的慘白腳架繫著辨識牌。天窗透進來的光線隨著雲朵遮掩陽光而漸次變幻,房裡磁磚和石塊散發的死亡氣息可回溯到百年前。
「凱,妳打算怎麼做?」我抹去眼淚時她善意的問。
「他想要跟我結婚。」我說。
我飛回里奇蒙,漸冷的天氣使得數天變得宛如數週之久。清晨蒙上一層霜,夜晚則在火爐前度過,思考、懊惱。太多事情懸而未決,我以一貫的方式處理,不斷深入工作裡的迷宮直到找不到出口為止。這做法讓我的秘書幾近瘋狂。
「史卡佩塔醫生。」她高聲叫我的名字,她的足聲一路沿著驗屍房的磁磚地板清脆響起。
「在這裡。」我透過水流聲回答。
這天是十月三十日。我正在停屍間的更衣室裡,用消毒肥皂洗手。
「妳跑哪裡去了?」蘿絲走進房來問。
「解剖腦部。幾天前猝死的那位。」
她握著我的行事曆,翻看著。她的一頭灰髮俐落的用髮針別在腦後,穿著似乎和心情十分相稱的深紅色套裝。自從我沒說再見就飛往都柏林之後她就一直在生我的氣,回來以後我又把她的生日給忘了。我關了水龍頭,擦乾雙手。
「腫脹,腦迴擴張,皮質溝窄化,是長期全身性低血壓所引起的缺血性腦病變症狀。」我述說著。
「我一直在找妳。」她耐著性子說。
「我又怎麼了?」我兩手一攤。
「妳中午和鍾有個飯局,在頭髏與骨頭餐廳。」
「噢,糟了。」我大叫,同時想起他以及另外那些我一直沒時間約見的醫學院選修學生。
「早上我提醒過妳了。上星期妳也忘了他的約會,他真的急著跟妳談關於他在克利夫蘭診所實習的問題。」
「我知道,我知道。」我看了下手錶,難過極了。「現在是一點半,也許他可以到我的辦公室來喝杯咖啡?」
「妳兩點鐘要到法院作證,三點要參加關於南諾福克案件的會議。四點在司法科學院有一場槍傷演講,五點要和州警局的林恩調查員會面。」蘿絲逐項往下唸。
我不喜歡林恩調查員還有他談論案子的方式。發現第二具軀骸之後,他就插手調查工作,似乎自以為懂得比聯邦調查局還多。
「林恩的約會可以免了。」我只說了句。
我的秘書打量了我好一陣子,隔壁驗屍房傳來水流和海綿啪答聲。
「我就取消他的約會,這樣妳就可以跟鍾見面了。」她像個女校長似的透過眼鏡瞄我。「然後妳得好好休息,這是命令。至於明天,史卡佩塔醫生,妳就別進來了,別讓我看見妳跑來破壞辦公室的氣氛。」
我正想辯解,卻被她打斷。
「別想狡辯,」她堅決的繼續說:「妳需要花個一天重建心理健康,好好過週末。我是真的這麼想才會說出來。」
她說得沒錯。我一想到將有一整天屬於自己的時間,情緒頓時高昂起來。
「沒有什麼行程是無法重新安排的,」她補充說:「況且,」她露出微笑。「今天的天氣有點回暖,華氏八十度左右的氣溫,應該很舒服的。天空蔚藍,樹木美到了極點,白楊樹黃澄澄的,楓樹紅得好像要燃燒起來。更別說明天就是萬聖節了,妳可以雕個南瓜。」
我從寄物櫃裡取出套裝上衣和鞋子。「妳真該當律師的。」我說。
次日天氣就像蘿絲所預言的,我發抖著醒來。商店開門時,我出去採購了些糖果以招待不給糖就搗蛋的小朋友,還有晚餐,然後開車遠赴賀爾街上那個我最喜歡的園藝中心。我屋子四周的夏季盆栽早就凋萎了,我實在不忍看見盆子裡滿是枯死的梗莖。午餐過後我提著幾袋黑土、幾盒植株和一只灑水壺走到前廊。
我讓前門敞開,好聽見屋內播放的莫札特,然後開始將三色堇輕輕埋進肥沃的新土壤裡。做麵包的麵團正在發酵,一鍋燉肉正在火爐上溫著,我邊種花邊聞到大蒜、酒香和泥土的氣味。馬里諾會過來吃晚餐,我們打算一起把巧克力棒送給我那一小群膽怯的鄰居們。在三點三十五分我掛在腰際的傳呼器顫動起來之前,這世界都還是美好無比的。
「該死。」我看一眼傳呼器上顯示的來電號碼,罵了句。
我衝進屋裡洗了手,然後走向電話。傳呼秘書轉來的是薩西克斯郡警局的葛瑞哥警探的電話。我立刻撥了他的號碼。
「喂,葛瑞哥。」接聽的是低沉男聲。
「我是史卡佩塔醫生。」我說,悲悽望著前廊地板上那幾只紅褐陶盆,以及裡頭枯萎的芙蓉花。
「太好了。謝謝妳這麼快就回我電話。我在這裡用行動電話跟妳通話,不想說太多。」他說話帶著老南方人的音調,而且十分從容。
「這裡是哪裡?」我問。
「在里夫茲路上的亞特蘭大垃圾掩埋場,從東四六○號公路下來。他們在這裡發現了些東西,我猜妳應該會想要瞧瞧。」
「是以前在類似地點發現的那種東西嗎?」我語帶神秘的問,天色似乎黯淡了下來。
「看來恐怕是的,」他說。
「告訴我怎麼走,我馬上趕過去。」
我穿著髒卡其褲還有我外甥女露西送的一件聯邦調查局T恤,但是沒時間換衣服了。倘若我無法趁著天黑前趕去把屍體運回來,就得讓它留在那裡直到明天早上,而這是極不妥當的。我抓起法醫公事包,匆匆出了門,任由泥土、包心菜種籽和天竺葵散置在前廊上。我的黑色賓士當然也沒什麼油了,於是我先到阿莫科加油站去,自己動手加了油,然後上路。
這段路程大約得花一小時,但是我加速行駛。樹葉底面閃著漸淡的白光,農場和園圃裡成排的穀物已轉成黃褐色。田野湧動著大豆的綠色草浪,沒栓繩的山羊在舊農舍的院子裡嚼著草。許多屋頂和轉角處聳立著炫麗的彩球燈柱,我常想,究竟是什麼樣舌燦蓮花、謊話連篇的推銷員有本事像暴風過境般的利用居民的恐懼大批銷售這玩意兒。
葛瑞哥要我尋找的大穀倉很快就出現在我眼前。我轉進里夫茲路,經過許多小磚房和有著敞篷小卡車和幾隻沒戴頸圈的狗的拖車場。路旁豎立著維吉尼亞饕客餐廳和山露汽水的電子廣告看板。我的車顛簸著穿越鐵軌,紅色塵土煙霧似的從車輪下揚起。前方的道路上有隻紅頭美洲鷲正啄食動作遲緩的生物,似乎是個凶險的預兆。
我在亞特蘭大垃圾掩埋場入口停車,望著大片彷彿月球表面的荒涼大地上,太陽正如著了火似的殞落。白亮的鉻合金平底垃圾卡車在不斷增高的垃圾山頂爬行,有著黃色履帶的牽引車以蠍子的架勢進擊。我坐著靜看一陣暴風似的塵埃有些艱辛的捲離垃圾掩埋場,以高速行經滿是轍痕的小徑朝著我而來。原來是一輛蒙塵的紅色福特探險家休旅車,駕駛者是個看來十分輕鬆自若的年輕人。
「需要我效勞嗎,女士?」他說話帶著悠緩的南方口音,神情興奮而殷切。
「我是史卡佩塔醫生。」我說著出示小黑色皮夾裡的警徽。這是每當我到達沒有熟人的現場時的習慣做法。
他研究著我的證件,拉下臉來望著我。他在冒汗,丹寧布襯衫已溼透,濕頭髮貼著脖子和太陽穴。
「他們說有位法醫會來,要我來找他。」他對我說。
「我就是。」我淡淡回答。
「噢,是的,女士。我沒那個意思……」他拖長了語尾,瞄一眼我那輛罩著層無孔不入的粉塵的賓士車。「我建議妳把車子留在這裡,讓我送妳過去。」他說。
我望著那片垃圾掩埋場,以及停放在垃圾山頂端的那些帶著斜片剷刀和戽斗的推土機。兩輛沒有標記的警車和一輛救護車正停在上面那個有問題的位置等著我,幾名警察聚集在一輛較小的卡車車尾,只剩細小的身形。附近有個人正用根棍子戳著地面,我等不及想立刻過去勘驗那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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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致命暴露》
出版社:臉譜出版
作者:派翠西亞.康薇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