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過後》
1
艾美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八日
音樂傳遍艾美的身體,緊緊攫住她的心。樂聲震天價響,她的耳膜怦怦跳,細緻的肋骨也嘎嘎響。音樂就是一切。好吧,幾乎可以說是一切。
後來報上說十五歲的艾美‧史蒂文森「燦爛甜美,前途一片光明」。她這會兒正揹著沉重的背包繞遠路回家,耳機流瀉出英國流行歌曲。
艾美有個男友傑克。他愛她,她也愛他。兩人交往將近八個月,下課就浪漫地繞著操場走,牽著的手熱呼呼,怦怦跳的心兒節奏也一樣快。
艾美有兩個手帕交小珍和貝琪,三人永遠在往事、八卦、互相較勁的無限迴圈中鬼打牆。每個喝醉的週六夜晚,她們便叨叨絮絮地唸著「她說他說她說」,到頭來都免不了一陣懊惱、啜泣、擁抱。
三人夜晚相偕出門就是到紀念公園喝私釀的檸檬酒,或是到「臥舖」酒館喝桃子味烈酒加雪碧,因為就算五歲小娃在那裡點酒,也不會有服務生囉唆要看證件。平常上學期間就是晚間六點通電話,因為夜間費率開始打折。除非繼父鮑柏走到餐廳,擺出那個臉色:吃飯了,別再用我的電話,她才會掛斷。週四晚間看英國國家廣播電臺直播的流行音樂排行榜《Top of the Pops》、《東區人》,週五收看《六人行》和綜藝節目《The Word》。
艾美每走一步,背包就越沉重。她不靈巧地換一邊揹,結果耳機線打結,一邊耳機掉出來,真實世界的聲響湧進她耳中。
她走遠路回家。前一天她提早回家,嚇到人在廚房的鮑柏。當時他正把奶精粉攪入最愛的馬克杯中。起初他微笑張臂,準備擁抱,突然發現她刷新回家時間,肯定是穿過田野。
結果她聽鮑柏嘮叨了半小時,要她務必走馬路邊的安全路線回家:「我會說這番話是因為我愛妳,小艾,我們都愛妳,希望妳平平安安。」
艾美在座位上扭來扭去,死命忍住哈欠,最後鮑柏終於說完。她用力踏步上樓,把自己摔到床上,一邊錄憤怒音樂的合輯,一邊把CD殼亂摔,她選了「討伐體制樂團」、「空洞合唱團」和「不再信仰」。
因為前一天已經驚動鮑柏,艾美知道他可能已經回家,等著抓她小辮子再唸她一頓。雖然週二繞遠路尤其辛苦,也不值得她冒險。這天有法文課和歷史課,兩堂課都會用到重死人的課本。
艾美痛恨學法文,老師是混帳,而且誰需要記窗戶是陰性或陽性啊?然而她又很得意自己認得這種語言,畢竟法文很性感。她想像自己有一天可以勾引比傑克更老練的男子,在他耳邊用法語低喃。她可以媚惑年紀較長的人,對方可能比她大上許多。
當然,她愛傑克,她說的話都發自內心,還用立可白在背包上小心翼翼地描上他的名字,她想像未來時都有他的一席之地。然而過去幾週以來,她漸漸發現兩人之間的差異。
傑克笑容陽光,有著一對惹人憐愛的褐色眼睛,非常平易近人又溫柔。然而兩人約會至今,他都提不起勇氣將手伸進她制服襯衫裡。他們午休時間都在操場親吻,有一次甚至爬到她身上,可是她一隻腿麻了,必須動一動,他緊張到之後都沒再吭過半句。
都交往這麼多個月了,她依舊是處女,實在尷尬。她討厭殿後,凡事都不想認輸。
除了沮喪之外,艾美也希望傑克蹺掉柔道社團活動,才能和她約會。每天都有人接傑克和他弟弟湯姆回家,因為他那個勢利眼母親是學校秘書,他們住在皇家大道一棟前門兩旁都有窗戶的樓房。艾美回到母親瓊和繼父鮑柏位於華林罕路的兩房排屋公寓時,他早就到家了。
傑克的母親蘇不喜歡艾美,她認為她會帶壞自己的乖兒子。艾美倒喜歡別人當她是道德敗壞的女人,只要當她是女人都行。
艾美‧史蒂文森有個秘密,這秘密讓她胃部翻騰、心跳加快。艾美沒有一個朋友知道這個秘密,傑克當然也被蒙在鼓裡,絕對不能讓他知道,即便是傑克一臉嫌惡的母親也不可能猜到。
艾美的秘密比較年長。絕對地,無疑地,是個徹頭徹尾的男人。他的肩膀比傑克寬闊,聲音更低沉,說粗話的嘴更有權利大放厥詞。他身材高大,走起路來昂首闊步,從來不會毛毛躁躁。
她的秘密搽著鬍後水,不是山貓牌爽身噴劑;他的交通工具是自駕車,不是自行車。傑克是細軟的沙金色頭髮,他則是濃密的深色頭髮,髮型十足男人味。她也曾經看到他襯衫縫隙間胸膛淺溝的濃密毛髮。她的秘密拖曳著高大的影子。
艾美一想到他就神經緊繃,腦中嗡嗡響,失去其他感官知覺。
秘密情人觸碰她腰肢之自然就像男人輕扶女性。他會幫她開門,男同學只會像彈珠臺裡的金屬球亂衝亂撞。
她的母親會說他「挺拔、黝黑又英俊」。他不必炫耀,無須自吹自擂,學校 最漂亮的女生都不會覺得他會看上她們,也沒有人知道艾美的機會竟然更大。大多了。
艾美知道她不能公開,這段關係也不長久。他只是她人生中的一個小逗點,不會再更多。她知道這段關係要放進盒子裡鎖好;收得妥善、密不通風、滴水不漏,絕對不能和她的專輯放在一起。其實這已經是回憶,幾個月後,她午休時間又會和傑克摟摟抱抱、和閨蜜吱吱喳喳說個不停、為作業遲交找藉口、每晚聽英國國家廣播公司第一臺的馬克和肥仔的節目。她都知道,也告訴自己,她可以接受。
他碰觸她的臀部或是幫她撥開臉上的髮絲時,艾美猶如遭到電擊。他只是指尖輕觸,她全身的肌膚彷彿開心歡唱,她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響。光想到他能對她做的事、他會要她如何對他,艾美便又嚮往又害怕。他們會有機會嗎?如果有,她知道該怎麼做嗎?
廚房那一吻,屋外還有人穿梭走動。他雙手捧著她的臉龐,她初次體驗到鬍碴的搔刺感。就那短暫的一吻,她徹夜難眠。
艾美轉進華林罕路,開始進行例常慣例。她把背包放在低矮的水泥牆上,扯掉皮帶,裙子就掉成低腰。她倒出包包的東西,找到體香劑和櫻桃色的護唇膏。
艾美上下搖晃體香劑,壓了一下,空氣中頓時散佈香甜的味道。她先害羞地左右張望,然後站到那團氣體中;母親出去應酬前,她看她這麼做過。
她用護唇膏先擦下唇再擦上唇,雙唇互抿之後,用上衣擦一下,製造霧面感。雖然不太可能碰到傑克,她還是想準備妥當,可是又不想讓人看出她精心打扮。
隨身聽裡的音樂持續湧進艾美的耳朵,「果漿樂團」的〈你還記得那第一次嗎?〉的曲子奏起,她笑了,主唱賈維斯‧卡克在她耳中眨眼又得意地笑,她將所有東西放回包包,把包包揹到另一邊肩膀,邁開步伐繼續走。
她看到鮑柏的車在路上,那時她離家門還有十二戶之遙。當她瞇起眼睛時,看到有個身影向她走來。
她從那身影的步態就知道對方不是傑克,那姿態充滿信心、身型挺拔,步伐從容。傑克總是倉皇地半跑半走,猶如遭到驚嚇的螃蟹。此外,那身影的腰身極窄,所以也不是猶如馬鈴薯的鮑柏。
艾美知道對方是誰之後,立刻覺得一陣暈眩。
有人看到他嗎?
鮑柏看到他了嗎?
他怎麼敢冒險跑到我家附近?
最重要的是艾美覺得興奮,彷彿腎上腺素狂飆,促使她迎著他走去,就像奔向磁鐵的鐵粉。
賈維斯‧卡克還在她耳邊絮絮唱著猥褻的歌詞,她想叫他閉嘴,又不想一臉矬樣地直接扯掉耳機。
她咬唇直視秘密情人的目光,拚命按每個按鈕,終於按對,音樂戛然而止,兩人也走到腳尖碰腳尖。他微笑,緩緩伸出手,拿下一邊耳機,又拿下另一邊,手指擦過她的耳朵。她覺得吞嚥困難,不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
「哈囉,艾美。」他的笑容依舊掛在臉上,綠色雙眸閃閃發亮,濃密的睫毛彷彿沾了水似的。他讓她想起某本音樂雜誌的約翰‧屈伏塔的照片,攝影師拍到他在《週末夜狂熱》下戲時洗臉的模樣。雖然她討厭屈伏塔,那張照片倒是很酷,她把它夾在硬皮素描本裡。
「哈囉……」她回覆的音量只比氣音略大。
「我要給妳一個驚喜……上車吧。」他指向他的車,那是顏色猶如狐狸皮毛的福特雅士,他還像司機般裝模作樣地幫她開門。
艾美左顧右盼,「我不知道該不該去,我繼父可能正看著我們。」
她才剛開口,就聽到附近有人開門,於是便躲到雅士後面。
鮑柏在較前方的人行道上放下工具袋,同時還咕噥了一聲。他摸索鑰匙開廂型車時,還重重嘆了口氣。鮑柏完全不知道有人正看著自己,兀自將沉重工具袋搬上助手座,用毛茸茸的厚手掌關上門。他蹣跚地走到駕駛座,吃力地上了車,載著滿車裝備離開,廂型車的車尾像尾巴般擺動。
儘管艾美滿心期待又準備妥當,同時卻也想往前跑,跳上那部廂型車,回復安全又稚嫩的少女身分,問鮑柏能不能摸摸那些工具。
「那是妳繼父嗎?」
艾美起身拍拍身上灰塵,無言地點頭。
「問題解決了,上車吧。」他不懷好意地笑了,情勢已定,艾美沒有藉口,只能上車。
2
艾莉克絲
二○一○年九月七日
醫院病房陷入死寂。九具失去言語、毫無聲響的身軀僵直地坐著,蓋著九張粉彩色系的毯子。
艾莉克絲‧戴爾撰寫過早產嬰兒的報導,這些寶寶幾秒鐘的短暫人生就如金塵般稍縱即逝。
她寫過退化性疾病;寫過靠機器維生的病患,他們的未來就決定於按鈕開關之間;甚至詳細記載自己親生母親死亡的揪心過程。但是眼前這些病患過的是截然不同的活死人日子。
坦布里治威爾斯皇家醫院神經失能病房這些呆滯的面孔曾經各有自己的人生。他們不像早產寶寶,不像他們只認得子宮、各種插在身上的管子和父母著急又絕望的雙手。
這些病患不像癡呆患者,不會時而傻憨遲鈍,時而遭到回憶的騷擾。
布蘭柏病房這些僵直的人不一樣。他們並非慢慢退化,而是人生戛然而止,他們依舊活在那具軀殼的深處。
有些人會緩緩眨眼,隨著光源慢慢轉頭,或是變換表情。有些人彷彿停格,可能一副歡天喜地的模樣,可能安眠不動,也可能驚恐萬分。總之每一個都困在無聲的吶喊中。
「多年來,外界都當這些病患報廢了。」紅棕色頭髮的病房經理說,艾莉克絲從沒見過有人的魚尾紋那麼深。「以前大家管他們叫植物人,」她頓了一下嘆氣:「現在很多人還是這麼說。」
(待續)
【延伸閱讀】
好書不寂寞,妞書僮陪你看看書
原文書名為《Try Not to Breathe》,是暗示妞妞們書裡所有的重要角色,在某些時刻都「試著不要呼吸...」,而本書緊張的劇情也會讓讀者不自覺地停止呼吸~
本文摘自《窒息過後》
出版社:皇冠出版
作者:荷莉‧賽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