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當代三大女作家之一角田光代最清透颯爽的夜行散記,和萬千讀者一同跋涉生命地圖的貼身隨筆集。
因為夜晚,我才印象深刻。
唐突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人,然後領悟到夜的力量多麼奇妙。
──摘自內文〈曾經,我沒有夜晚〉
角田光代自年輕時代便開始大量旅行、閱讀、寫作,
就算四下眾聲喧嘩,仍不畏孤獨地自我對話,
拆解黑暗的本質,看透人世的曲折卻不妄加以評斷。
相較於小說的濃烈揪心,散文的言詞輕倩,
一重一輕的對照,呈現出作家完整的心象。
二十四篇隨筆之中,夜總是突然降臨,
在異國陌生之地,照護臨終前的父母病房外,年輕時無望的單戀中……
夜中特別清明的感官,讓恐懼加倍,不安加倍,孓然的身影更顯孤單。
然而長的是黑夜,短的是人生,
穿越之後,也磨亮了透析人之善惡美醜的心眼,
回頭反望夜裡才有的非日常之景,
原來每一夜,都是自我理解的過程。
有如十六夜的明月般透亮而溫潤的散文傑作
「從夜裡脫逃,又奔向夜,在無數孤獨的黑夜中,深深擁抱自己」
──資深出版人 陳蕙慧 解說。
【作者】
角田光代 Kakuta Mitsuyo
一九六七年出生於日本神奈川縣,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系畢業。一九九○年以《幸福的遊戲》獲得「海燕」新人文學獎後正式出道,從此創作不墜,質量兼俱。二○○五年以《對岸的她》獲得直木獎站穩一線作家的腳步,之後發表多部取材自真實事件之作品如《紙之月》、《第八日的蟬》、《樹屋》等社會小說深掘罪過底下的愛恨與幽微人性,亦多被改編登上電視電影。與吉本芭娜娜、江國香織同被譽為當今日本文壇最重要的三大女作家。
酷愛旅行,足跡遍及全球四十多國,著有《在全世界迷路》等多部旅行散文。
【青空文化藝文講座】
9/7 現代大和女子的夜與月——談角田光代、田邊聖子、千早茜的「愛情寫作」與「心情風景」
女性如何發聲?書寫者該站在哪個角度外探與內察?在時時變異的時刻與年代裡,女性書寫者能帶自己和讀者往哪裡去?
角田光代以小說探索女性犯罪的動機與背景,以隨筆抒發踽踽獨行的心境;田邊聖子以前衛性的小說設定企圖打破藩籬,以隨筆笑看婚姻與人生,千早茜以小說發出「我創作,我在這裡」的戰帖。
【試閱】
旅行伊始於夜
於夜晚抵達,首次來到的異國,沒有比這更讓人緊張了。
飛機降落時,猶見夕陽餘暉,辦完入境手續走出機場,赫見夜幕完全籠罩。初次造訪之地的氣溫、濕度、味道,於昏暗的夜色中更為鮮明,切實感受到「啊!已經來到陌生的地方了」。
從機場前往市中心,不論是搭巴士、電車、還是計程車,此時最是令人心驚膽顫。不論是哪裡的機場,周邊多半什麼都沒有。街燈寂寂,一個接一個照著馬路或鐵路,周圍幾乎隱沒於晦暗中,分不清有無,忍不住想「我究竟來到什麼地方?到達正確的目的地了嗎?」不安油然而生,甚至開始後悔,幹嘛選這種時間抵達的班機啊!
終於,烏七抹黑的四周開始顯現點點亮光,是民家和集合住宅的燈火,雖然稍稍鬆了口氣,卻怎麼也消解不了心中的膽怯。我究竟要去哪?為何啟程?都因太過膽怯而迷糊了。如果搭的是計程車,還會妄想司機搞不好會把自己載到不知名的地方丟棄……異國的夜晚就是如此可怕。
慢慢地,窗外愈來愈熱鬧,霓虹招牌和明亮的商店出現了,往來行人出現了,此地的生活光景於夜中浮現。愈接近市中心,店家、燈火、人潮、招牌愈多,此時,膽怯才轉成了興奮,有如變魔術般。「我來到陌生的地方了!」額頭貼住車窗,如是想。是啊,我終於來到陌生的地方了,這才想起旅行的意義。
若是白天抵達,便體會不到這種膽怯。初來乍到的確令人緊張,但感受不到夜晚帶來的心神不寧,也就無法體會膽怯搖身一變轉成興奮的快感。
不是跟團、也沒事先訂好飯店,我首次體驗這種純然自由的旅行是在二十四歲那年,去的是泰國,也是我首次體會到「異國之夜」。
抵達曼谷的廊曼國際機場(Don Mueang International Airport)是夕陽緩緩西下的黃昏時分。辦完手續走出機場大門,混著潮濕味的熱氣以及塵埃的強烈味道撲面而來,第一個感覺就是「哇!我來到陌生的地方了」。由於是為期近兩個月的窮背包客之旅,前往市中心別說搭計程車,連高速巴士也搭不起,走出機場便直接前往普通的巴士乘車處。通過連接機場的天橋,即可看到一般道路,供行經機場,連結市中心與郊外的巴士行駛,而巴士站就在不遠處。巴士站牌已經圍了一大圈人,他們毫不客氣地盯著加入人龍中的我。
雖未預約住宿,但我知道前往「米路」(Khaosan Road,或音譯為「考山路」)這條街,就能找到很多便宜的旅店,也在旅遊指南書上確認,雖然機場沒有巴士直接前往米路,但會到米路附近的民主紀念碑。於是我打定主意,搭乘往民主紀念碑的巴士,看到紀念碑就下車,再步行到米路就行了。每當巴士進站,我便隨意找個圍在巴士站牌的人問「到鎮上的嗎?去市中心的嗎?」直到有人告知「這班巴士會到」,我就上車了。
紅底米黃色條紋、車身特別長的巴士滿載乘客,無一吊環是空著的。每名乘客都好奇地盯著我這個戰戰兢兢上車的日本背包客。車掌邊哐啷哐啷搖晃著銀色圓筒,邊走過來收錢。我不知道多少錢,直接把零錢給她,她找我錢和一張撕下來的薄紙。我透過人群空隙拚命眺探窗外,明明還有一段距離,卻急著確認民主紀念碑。方才還殘留於天空的橙色轉眼已被群青色淹沒,車道旁的攤販點起燈。柏油龜裂的步道、零零落落的攤販、攤車上正在燒烤的食物、大鍋冒出的蒸氣、躺在地上的狗、走來走去的狗、步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全是首見。污水與香料混雜的味道,不絕地從全開的窗戶流進來,車掌發出的哐啷哐啷聲無一刻停止。我究竟來到什麼地方了?要去哪裡?幹嘛跑來這裡?膽怯及不安湧向最高點,好幾次打開旅遊指南問身邊的人:「還沒到米路嗎?」、「還沒到民主紀念碑嗎?」每個被我問到的人都驚嚇地回望,也不看旅遊指南,只是一臉納悶。啊,無人願意告訴我,我只能自己設法到達了。可是我真的有辦法到我想去的地方嗎?會不會就這樣被載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路上開始塞車,巴士龜速前進,窗外益發熱鬧、混亂。用藍色帆布搭起來的攤販、小賣店密密麻麻排在步道上,牛仔褲、鐘表、T裇、皮包、鞋子、食物……過剩的量,過剩的連續。這算什麼?說是慶典活動太過日常,說是日常又太誇張。回過神來,發覺膽怯與不安已化成抖擻的興奮。此刻,我切實感到對我而言的一場大冒險已經開始,並有預感,我踏入一個只要進入便回不去的地方了。
巴士總算擺脫停滯的車陣,這才發現上車已約一個小時,而且窗外有個看似塔的建物。「你們看,那個,民主紀念碑?就是這個?」我將印有照片的旅遊指南硬拿給站在我身旁的幾名女學生看,她們困惑似地彼此對看點點頭,於是我立刻摁鈴,下車。
那不是民主紀念碑,相似但不同。異國之夜,我被喧囂、熱氣、往來車輛的廢氣包圍,正不知所措時,「妳是不是要去米路?」一名陌生外國人對我說。這個背著和我相類似的背包、和我沒兩樣的邋遢打扮、年紀也和我相仿的歐美人說:「我也是搞錯了,坐計程車到這裡,要不要一起搭嘟嘟車到米路?」於是,我們坐進了外型猶如一輛摩拖車拉著一輛雙輪拖車的嘟嘟車。他是來自瑞典的旅人,我們在米路的入口處下車,各付一半的錢,就此別過。
米路上便宜旅店林立,熱鬧、雜亂又奇異。我在那裡要了一間不到千圓的房間,沒有窗戶、沒有冷氣,僅有一塊床墊,非常簡樸。放下沉重的背包,拿著錢包便出門,走在米路上,心想先吃晚餐再說。紀念品店、小館子櫛比鱗次,搖滾樂震耳欲聾的這條大街也是一切都過剩又過火,但找到落腳處之後,夜的面貌就變了。儘管依然害怕、不安,卻沒有「來到什麼地方?」、「要去哪裡?」這種彷彿被丟到外太空去的孤獨感,興奮一點一點擴散至指尖,可這種興奮也與「闖入一場全然陌生的冒險」不同。我覺得,這時候,我已經經歷旅行的最高峰了。
那種孤獨與興奮,不是發生在旅行的最精彩處,而是在旅行伊始就感受到了。而讓我深切體會到旅行伊始的,正是從機場到市中心、連綿不斷的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