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
聽見下雨的聲音之一
這場靡雨已經連續下了三天,這在冬天的台北不會少見。氣溫在這幾天突然下降到十度上下,濕度加上溫度,讓人體對於天氣變化的感覺更加敏銳,路上穿著大衣的人,明顯比前幾天增多了。
不曉得為什麼,那天凌晨一點許,王建州翻來覆去睡不著,乾脆走出家門,把自己包得緊緊的,希望可以抵禦突然而來的寒意。他點燃一根香菸,靜靜的站在家門口,想想自己為什麼失眠,香菸的火光,一閃一滅,在暗黑的夜裡特別醒目。
他捻熄了香菸,準備要進家門,卻聽見轟然一聲的鐵門開關聲音,他不耐煩的皺了眉頭,看來不知道是哪個夜歸沒有公德心的人大聲的關閉鐵門。然而立刻伴隨一連串的尖叫聲,他隨著叫聲的方向看過去,一個瘦弱的小女生,渾身是血,上半身赤裸的從鐵門裡竄出來,哽咽的說:「不要殺我」,然後蹲在摩托車旁邊,彷彿以為這幾台摩托車可以遮住她的恐懼。
他不知道這個女孩是誰,但是下意識的把自己的外套脫掉,不顧外面的靡靡細雨,衝過小巷弄,把外套披在她肩膀上,遮住她上半身赤裸的身軀。他低下身體靠近她的時候,才發現她的身上到處都有細微的刀痕。她的身體十分瘦弱,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恐懼,不斷的顫抖。看到這樣血腥的場面,不知道是溫度太低,或是太殘酷,他也打了一陣哆嗦。女孩乾裂的嘴唇上,已經看不出血色,身體上的傷痕卻還不斷的滲著血。她瑟縮在鐵門旁的角落,用發抖的聲音說:「救我。」頭一側,她竟然昏厥了過去。王建州頓時慌了手腳,旁邊的狗叫聲越來越大,也陸續有鄰居醒過來。他滿手都是血,用惶恐的聲音對著圍觀的兩個路人說,
「報警!」
聽見下雨的聲音之二
潘志明來這裡當偵查佐不過半年,但是他從事這個工作已經二十幾年。早些年人家常講,當刑警走路有風,但是現在卻有很多人要回鍋穿上制服當警員,原因就在於偵查佐已經不像過去,有比較多油水,但是除了辦刑案外,卻有很多雜事與公文得做。
潘志明對於雜事沒有興趣,他喜歡偵辦刑事案件,只不過因為他的個性不喜歡跟上司互動,結局就是很難被選入台北市刑警大隊工作,加上「先前那件事」,他始終也沒有升遷機會。
潘志明有妻有女,但是太太早就想跟他離婚,他對這樣的情況倒是處之泰然。他常講,「好的刑警就是要拋妻棄子」。這句話說得豪氣,但其實帶點辛酸。他喜歡在麵攤吃飯,他總是在下班後,找轄區中的麵攤,輪流去吃,順便跟老闆聊天交朋友,他說,切仔麵、豆乾、海帶就是「國民美食」。
凌晨兩點,他終於處理完「春風專案」的公文,他用「一陽指」一字一字的敲打完鍵盤,別人十分鐘可以完成的報告,他卻要一小時,每次偵辦案件,對他最痛苦的事情不是調查證據,而是做筆錄。
「幹!打報告比起躲在草叢裡抓毒販還痛苦!」潘志明伸了懶腰,準備下班。偵查隊辦公室裡的人還是很多,幾個同事還在忙著處理毒品的案件,但他決定去巷口的便利商店買一碗熱騰騰的泡麵吃,然後回家睡覺去。
潘志明經過另一個同事的電腦前,他還在訊問一個嫌犯,才剛滿十八歲,因持有制式手槍被逮捕。
他翻了一下這件槍砲案的資料,「你十八歲?」嫌犯沒理會他。
「大白天的,在台北市區開槍恐嚇別人,你很屌嘛!」他繼續說。
「他一直不肯說出是誰給他槍的。」他同事無奈的說,「十八歲,刑法上都已經有責任能力了,最少判五年以上,如果供出上游的話,還有機會減刑,他不知道在堅持什麼。」
他低頭湊過去那個嫌犯的耳邊,講了一段話,然後笑嘻嘻的看著他。
那嫌犯突然震動了一下,看著潘志明說,「真的嗎?」
「我有說錯嗎?上次我跟他喝酒的時候,他當面跟我講的。」
「給我槍的人是斧頭幫的帶頭,他只跟我說,叫我去恐嚇那個角頭,這個罪判很輕。」
少年不爽的說,「幹!他竟然把我當作交槍的工具。」
他拍拍同事的肩膀,「剩下的給你問了。」
旁邊另一個同事好奇地問潘志明,「你跟嫌犯講了什麼?」
「我只是跟他說,每年我們分局都要槍枝的績效,你老大跟我們很熟,所以故意叫你去開槍,這樣我們才能抓你。而且,是你老大跟我們舉發你的。」
「你認識他老大?」同事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當然不認識啊!但是他們都是這樣的,叫小鬼出來交槍。」他輕描淡寫的說。
他步出分局大門,點了根菸。外面有點冷,不過因為室內全面禁菸,所以他也只能在外面抽煙。天氣微微下著雨,他正在想等等要吃什麼樣的泡麵。
「學長,有人報案。」值班的警員走出大門,意思很明白,他大概沒辦法下班了。他沒多說什麼,只跟那位警員點點頭,「你去啊!我要去吃早餐。」
那位警員苦笑,「這可是殺人案。從我調來這裡,都已經快十年了,從來就沒聽過轄區有這種案件,要麻煩你跟其他同事走一趟了。」
他聳聳肩,反正肚子餓也睡不著,地點也在附近而已,就當作免費為國家加班,總比打字好多了。外面的溫度很低,大約只有十度上下,他披上了外套,跨上了自己的摩托車,往黑暗中騎去。
聽見下雨的聲音之三
警方很快的以黃線把事故現場包圍起來,那是一間老公寓的三樓。台北市裡有許多這樣的老舊公寓,正在等待所謂的都市更新,這些公寓的外牆大部分已經剝落,也有頂樓加蓋或陽台增建。潘志明把摩托車停在黃線外,推開一些圍觀民眾,直接拉起黃線進入現場。斑駁的紅色鐵門半掩,樓梯間只有一盞昏黃的燈泡,好像隨時會熄滅。有一名穿著制服的派出所警員已經在現場,潘志明對他點點頭,隨口問了他什麼狀況。
「很慘。家裡只有三個人,死了兩個。母女都死了,剩下孫女還在。但是她什麼也不肯說,而且全身都是傷痕。阿嬤七十一歲,媽媽四十一歲,除此之外,還不知道詳細情況。」警員嘆口氣說,「我從警校畢業這麼久,還沒看過這麼慘的情況,兩具屍體死狀很慘,你自己看。」
「孫女呢?幾歲?在哪裡?」潘志明問。
「十七歲,已經送去醫院了,據說狀況也不好,不過沒有生命危險。」他說。
這房子約二十幾坪,不過令人意外的是,格局很簡單,只有兩間房間,加上盥洗室與小客廳。外婆與母親的屍體都在客廳。
空氣中有濃厚的血腥味,伴隨潮濕的牆壁散發出來的味道,格外讓人不舒服。
外婆的喉嚨被切斷,血液已經凝固。客廳的家具有些混亂,有幾張椅子跌落在地上,桌上的物品也被揮到四處,看來這裡有打鬥的痕跡。而母親就躺在沙發上,身體上有好幾刀,不確定哪裡是致命傷。地上到處都是血跡,看來還需要一點時間蒐證。他揮了揮手,請派出所的警員聯繫市刑大的鑑識組前來蒐證。
與此同時,他也透過地檢署的勤務中心,聯繫值勤的檢察官,雖然已是凌晨三點,然而這是重大刑案,他也只能請檢察官儘速確認現場能不能移動。他拿出相機來,在每個有血跡的地方拍照。他注意到有個菸灰缸,裡面是空的,卻還有些許的菸灰,但是他嗅了四週,竟然聞不到任何的味道,就是一股發霉、混合著鮮血的空氣,充斥在公寓的客廳裡。
在等待檢察官接起電話的時候,他鉅細靡遺的把公寓裡所有的環境拍了下來,他意外的發現,只有兩個房間,一個是外婆的,另一個是母親的,那女孩的房間在哪裡?他走到後陽台,發現一條狗鍊,地上還有一個碗,難聞的臭味又撲鼻而來,但這次不是血腥味,而是餿水的味道。一個藍色的餿水桶,就擺在後陽台的盡頭,但是,沒有任何動物。
只有一張椰子床,髒兮兮的鋪在後陽台,還有一條很單薄的棉被,對照他身上穿著的厚重冬衣,格外醒目。
「報告檢座,目前正在等台北市刑警大隊的鑑識組來現場進一步採證。分局同仁已經初步拍照,也把可疑的證據扣押在案,請檢座指示。」他聽到警員用電話跟檢察官陳報目前的狀況。「唯一的生還者,也就是孫女,已經送到台北市立聯合醫院,沒有生命危險,等她身體康復後,我們會請同仁去做筆錄。另一位目擊者,現在已經在分局接受同仁訊問中。」
目前台灣的法醫數量嚴重不足,因此當有他殺的刑事案件發生,地檢署要進行相驗時,幾乎都沒有正式的法醫師,而是由沒有醫師執照的檢驗員負責第一線調查死因的工作,如果檢察官在相驗後進一步決定要解剖,地檢署人員就會聯絡法務部法醫研究所,以安排正式的法醫師,但是因為法務部法醫研究所的法醫師人數有限,又要負責全台灣的解剖工作,所以大部分死者沒辦法立即處理,要等候一陣子,才會有法醫師進行解剖程序。
年輕的警員雙手合十,用顫抖的聲音對著兩具遺體祝念,「請妳們盡快協助我們,早點抓到凶手。」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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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星光》
出版社:三采文化出版
作者:呂秋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