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與馬戲團》
前情提要:二〇〇一年,剛辭去報社工作的太刀洗萬智接受熟識的雜誌編輯委託,準備編寫海外旅行特集。她為了進行事前採訪而遠赴尼泊爾,請了在當地認識的男孩擔任導遊,正準備享受平靜的時光,卻遇到了王宮凶殺事件──包括國王在內的眾多王室成員遭到殺害。身為新聞工作者的太刀洗立刻開始進行採訪,循線找到了軍官拉傑斯瓦,與之展開秘密會面──
茉莉俱樂部似乎是舞廳或迪斯可廳之類的場所。樓層空間很寬敞,沿著牆壁有幾個小小的包廂座位。吧台後方的櫃子上過去大概陳列著許多酒瓶,現在則空無一物。吧台後方有個小門,門後面似乎是廚房。這裡或許也曾提供輕食。
壁紙是紅色的,地板上散落著破碎的玻璃和紙屑,就連玻璃球都滾落在地上。我看到一張宣傳單,不知為何以紅字寫著大大的「WARNING!」。
燈光很暗。或許是因為原本應該點亮的燈泡有好幾顆都壞了。
在朦朧的光線與乾燥的灰塵氣味籠罩中,站立著一名男人。
「妳很準時。」
男人穿著深綠、深褐與淺棕三色的迷彩服,留著濃密的八字鬚。即使在昏暗的照明中,也能看出他的臉晒得很黑。他的肩膀很寬,脖子也很粗,細細的眼睛幾乎看不到白眼球。他的腰際配戴著槍套,裡面放了一支槍。我完全不懷疑這支槍裝填了實彈。
我前天在東京旅舍的一樓應該看過他。當時我只看到背影,因此不確定和眼前的男人是否同一人。上次我清楚見到的短髮此刻也隱藏在軍帽中。
他是個將近一九〇公分的大漢。沉著的氣質讓他光是站在那兒就感覺很強,具有近乎恐怖的威嚴。我考慮到萬一發生衝突的狀況,刻意站在背對樓梯的位置。我首先開口:
「我是記者,名叫太刀洗。我受到日本雜誌《深層月刊》的委託來採訪。請問你就是東京旅舍的查梅莉介紹的拉傑斯瓦准尉嗎?」
他沒有移動身體,只動了嘴巴說:
「嗯,沒錯。」
「她說你是軍人。請問你是尼泊爾軍方的人嗎?」
「是的。」
「查梅莉說,一號晚上你負責王宮的警衛。」
拉傑斯瓦搖頭:
「不對。我的確在王宮,但並不是值班警衛。」
「也就是說,你並沒有在舉行晚餐宴會的房間擔任警衛嗎?」
「是的。我在休息室。」
即便如此,事件當晚他仍舊是在王宮。我感到渾身顫抖。我真的接觸到震驚世界的大事件的證人了。
「准尉,為了將你的談話寫入報導中,我可以錄音嗎?」
回答很明快:
「我拒絕。」
他連與記者見面的事情都要求保密,會警戒也是很正常的。採訪對象不願意錄音並不是罕見的情況。我立刻說:
「我知道了。那麼為了避免錯誤,請讓我記下筆記。」
我拿出筆和記事本。我想問的事情多如牛毛。當我知道可以見到拉傑斯瓦之後,就不斷思索要問什麼問題,並且加以琢磨整理。雖然是簡潔的Q&A,但這些問答會成為領先全世界的情報。
然而他揮揮手阻止我。他以渾厚的聲音說:
「那是沒用的。」
「…什麼意思?」
我連記事本都無法打開,只好這麼問。
「太刀洗──真是難記的名字。妳想要問我有關先王之死的事情嗎?」
那當然。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問題要問。
「是的。針對畢蘭德拉前任國王之死,我想要請教你一些問題。」
他似乎早已決定答案,對我說:
「我無可奉告。」
我仍舊拿著筆,注視著他的臉。
「可是你指定了這個地點,並且挪出時間來見我,不就是為了要接受我的採訪嗎?我聽查梅莉是這麼說的。」
「查梅莉嗎?我不知道她跟妳說了什麼。」
他說到這裡,稍微轉換了話題:
「我曾經跟查梅莉的先生共事過。他為了我而受傷,至今仍舊躺在醫院。我欠他一個人情,他也拜託我照顧他的妻子。既然是查梅莉的介紹,我也不能置之不理。所以我才會來到此地,確認妳找我有什麼事。現在我知道妳的用意了。如果是要我談論先王的事,我拒絕。」
我感覺到彷彿握在手中的東西溜走了。
當我知道可以採訪事件當晚待在王宮的軍人,我便確信這次的採訪能夠成功。我或許能夠搶先將尼泊爾國王遇刺真相傳遞給日本──不,甚至全世界。雖然刊登媒體是缺乏時效性的月刊,算是不利條件,但是這則報導一定能夠為我拓展人生道路。我如此確信。
即使對方拒絕,我也不能乖乖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害怕自己名字被公布的事件關係人很多。當我在報社的時候,警察總是不願多談,但總有一些方式能夠說服他們。我思索著對策。
「如果你希望匿名,我就不會在報導中寫出名字。採訪來源會保密。你不會因此而遇到危險。」
「不是這種問題。」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告訴任何人嗎?」
「不。」
他毫不留情地說。
「我知道的事情可以告訴我信任的朋友。如果被要求的話,我也會在官方調查與法庭上說出來。但是我不會告訴妳。」
「……是因為我是外國人嗎?」
「不。是因為妳是外國記者。」
我說不出話來。
不行,如果保持沉默,他會斷定談話已經結束而離開。為了避免那樣的情況,我得繼續說下去:
「拉傑斯瓦准尉,這次事件帶給全世界很大的衝擊。推動民主化而受到愛戴的國王死於非命。你看到今天王宮前方的騷動了吧?人民要求真相,至少也需要更多情報。傳達資訊是很重要的。你能夠告訴我嗎?」
在飄浮著灰塵的光線中,准尉的眉毛動了一下。他用沙啞的聲音問:
「重要?對誰重要?」
他只停頓一下,又說:
「至少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你的意思是,讓全世界知道真相不重要嗎?」
「當然了。」
他的語氣沒有改變──沉重,卻又永遠保持平淡。
「那並不重要。我國的國王被殺害了。不論是誰下的手,都是軍方的恥辱,也是尼泊爾之恥。為什麼要讓全世界知道這件事?」
國王的死意味著警衛工作失敗。他不想要談論事件,或許也是天經地義的。
可是拉傑斯瓦不只是拒絕。他還問了為什麼──為什麼需要報導。
為什麼。
「……如果能夠散播正確的情報,或許全世界會對尼泊爾伸出援手。」
「沒有必要。」
「是嗎?」
我感覺嘴唇變得乾燥。
「即使是現在,這個國家也接受了許多支援。如果王室地位動搖,不就更需要協助了嗎?」
拉傑斯瓦准尉首度笑了。
「為了對抗毛澤東主義者?妳想要威脅我嗎?如果我不給妳資訊,世界各國就不會提供幫助?」
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不過他會這麼理解也是理所當然的。我為了自己的採訪工作,竟然扯到全世界。我感覺臉頰通紅。
「很抱歉,准尉。我只是希望能夠談論真相而已。」
「我理解這一點。我沒有要責難妳的意思。」
他溫和地說完,接著又低聲加了一句:
「真相……嗎?」
「是的」。
「也就是說,妳為了追求真相,無法忍受在不知道理由的情況下被趕回去嗎?」
──我無法回答。
我無法說出:由我來採訪、而不是其他人,對真相來說才是重要的。我先前試圖以世界為擋箭牌來自我正當化。這次不能又拿真相來當盾牌。
准尉銳利的視線直視著我。
「好吧,假設這個國家的確需要援助,再假設真相對於爭取援助是有效的。但是為什麼要告訴妳?我聽查梅莉說了,妳是日本人吧?」
「是的。」
「那麼妳寫的報導就是日文了。妳的報導會在日本受到閱讀。這和尼泊爾有什麼關連?」
這個質問簡潔而強烈。他繼續說:
「印度和這個國家有很密切的關係。中國也是。歷史上,我們和英國也有許多接觸,至今仍有許多士兵受到雇用。和美國的關係無庸贅言也很重要。如果是接受這些國家的記者採訪,那麼或許可以說真相是具有力量的。但是日本又如何?我把我的見聞告訴妳,日本會為尼泊爾做什麼?」
日本給予尼泊爾鉅額的政府開發援助,絕對不能說毫無關係。但是和鄰國印度、中國或是美國相較,是否具有足以決定尼泊爾命運的影響力?而我寫出的報導又能對這樣的影響力有何幫助?
面對這樣的問題,我依舊能夠說「真相絕對有用,請你告訴我」嗎?《深層月刊》的報導不會拯救尼泊爾。當然這則報導也不能說絲毫沒有影響力,一定會有人閱讀,可是憑著聊勝於無的影響力而理直氣壯地要求採訪,是否稱得上誠實呢?
沒錯。要他為了尼泊爾接受我的採訪這樣的要求方式是錯誤的。我從拉傑斯瓦口中探聽王宮事件的真相、並且寫出日文報導,並不是為了尼泊爾。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保持沉默。我相信知的權利是崇高的。也因此,聽到有人說沒必要去知道無關的事情,我無法保持沉默。
「的確,用日文寫的報導對於尼泊爾來說,或許不能派上用場……可是,不論用任何語言寫出來,真相就是真相,應該要有人記錄。」
知的權利並不僅限於伸手可及的範圍。即使是沒有直接關連的事情,求知的欲望本身應該是正當的。
「我不這麼認為。」
他思考片刻,然後又補充:
「但是即使必須記錄真相,為什麼要由妳來記錄?妳又不是歷史學家。」
「沒錯,不過我可以傳達給歷史學家。」
「妳有什麼資格?我對妳的認識程度甚至低於搭乘巴士時坐在旁邊的乘客。我怎麼能夠相信妳是能夠記錄並傳遞真相的人?國王之死不是茶餘飯後閒聊的話題。當晚的事情不能隨便被渲染成有趣的故事。」
「我在日本當了六年的記者。」
「所以妳要我相信妳?」
拉傑斯瓦的話語中沒有嘲諷的意味,而是純粹地進行確認。
我因為是記者,所以是傳遞真相的人。那麼我為什麼會成為記者?那是因為我在大四展開求職活動,通過筆試和面試,得到報社雇用為記者。這是否能夠成為理由?說服准尉相信我的依據,就只有這些嗎?
不,不是這樣的。應該不只這些──可是我說不出來。
拉傑斯瓦的表情有短暫的片刻變得扭曲,像是承受痛苦,或者想起了某件事。
「沒有比真相更容易被扭曲的東西。或者應該說,沒有比真相更具有多面性的東西。我告訴妳、傳達給妳的消息,就會直接成為日本人對尼泊爾的印象。如果我在這裡說國王是自殺的,那麼妳們國家的人大概會深信不疑。即使後來有所謂別的真相流傳出來,讀到之後會改變第一印象的人又會有多少?」
關於這一點,我得承認,幾乎沒有人會改變既定印象。更正啟示的版面通常都很小。
「如果妳聽了我的話就要寫成報導,那麼日本人對尼泊爾王室以及這個國家的印象,就會取決於一個人的立場。妳沒有任何資格,沒有經過任何選拔過程,只是拿著相機站在這裡。太刀洗,妳算是什麼人?」
他的聲音產生回音,然後消失。
(待續)
【延伸閱讀】
好書不寂寞,妞書僮來陪你看看書
與其說這是一本推理小說?但似乎更像一本「新聞小說」?妞妞們在《王與馬戲團》中可以看到,不主觀、絕對中立的新聞記事,其實是很危險的文字......
本文摘自《王與馬戲團》
出版社:尖端出版
作者:米澤穗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