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成為山的侍者》
第五章 摘文
我願成為山的侍者
——牽你的手.瓦拉米、雪山東峰、合歡山
*帶朋友入山
「剛剛往三樓走去,試著遠望中央山脈,用自己的方式想像登高和行走。很蠢吧?但已是我能走到的最高點了……」
「我想去看看,即使是你們口中『老人家都可以去的步道』,也想去看看!」
「即便一直都因為容易喘而不喜歡爬坡,但這樣的念頭自己冒出來了,也許我更可以走下去……and enjoy the suffer.」
「報告領隊:有位阿呆朋友從我豐田家屋這邊看,指著中央山脈遠方的山頭:『好美!那是大武山嗎?』(她很喜歡〈大武山美麗的媽媽〉一歌)我想說花蓮和台東很近,應該是有可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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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友人寄來的信,我們即將在兩個月後一起到花蓮卓溪鄉的瓦拉米步道健行,那是八通關越嶺古道東段,滿載歷史遺跡和豐富生態。三天兩夜,行程輕鬆,但對初次在山野過夜的朋友而言,卻充滿期待與挑戰。
搬到花蓮第三年,我興起帶朋友入山的念頭,這念頭來得很慢,但一興起就沒有遲疑,反而有點興奮。我和小飽各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對電腦一天一夜,只為整理山上的照片,將之集結、編整作節目—直到現在,我還是很珍惜那時甘願花這麼多心思去安排一個行前說明會,從挑片、選音樂到上文字,從發邀請卡、寄通告信、到場佈,不厭其煩,只想做到盡善盡美,就為了分享我們所認識的山。
一開始什麼也不懂,僅依憑熱情去完成所有的溝通協調、裝備調度、採買保險等前置作業,在眾多變因裡學習柔軟、學習轉彎,終於人員確定了,隊伍慢慢成形,我才發現一件奇妙的事:即便只是步道健行,我們也因朋友們的熱烈期待而翹首企盼那天的到來。
*蕨之路
瓦拉米步道海拔不高,但是很綠,是著名的「蕨之路」。這是一群對山陌生的朋友,其中還有爸媽偕小孩同行,孩子不常與荒野共處,九歲的哲走鋼構吊橋前需要深呼吸,拉著媽媽的手不敢向前走。他害怕吊橋下的深谷,我們於是先行,走到中間時卻忍不住停步,因為啊,有很厲害的瀑布沖下來,被更厲害的石頭擋著,擋不住的就飛濺出去,在天空碎裂成千千萬萬個白水花,然後嘩啦嘩啦地又流下去,沖出了好多層階梯,就像一條在森林裡穿梭的白龍。
「你看!」有人指著對面山壁。
「哇,姑婆芋的大葉子裝得下我們背大背包的影子欸……」有人大笑。
我們的輕鬆開懷化解了哲的害怕,他拉著媽媽的手,鼓起勇氣前行。但他沒想停下來,拉著媽媽速速穿越吊橋,走過長長的吊橋,哲在那頭,鬆了好大一口氣。
我告訴他,後面還有喔,他雙眼圓睜:「什麼?!」卻已沒有恐懼。
*孩子的森林
我們泡在綠色的魔法森林裡,被地衣、苔蘚和上百種大小型蕨類植物包圍,大冠鷲在天上盤旋。我沉浸在宮崎駿卡通的想像裡:「我猜豆豆龍的傘就是來這裡借的……你看,兩排樹彎彎的圍起山徑變成一個洞口,跳下去—咚咚!就到大龍貓的軟軟肚上。」孩子聽得一愣一愣,我有限的想像力卻追不上他們敏銳的覺察,一併發現這群朋友對這裡極其尋常的物事是那麼容易驚喜:枯枝的形狀、葉脈的生成、深淺不一的足跡、陽光與樹影……像是打開了全新的感知接受器一般,發現森林每一處美麗。
但因一路都是緩上坡,瓦拉米山屋在十三多公里處,走到最後一段,哲和弟弟小佾都用「拖的」步伐在走路,他們問了不下十次的「還有多遠啊?」、「喔—什麼時候才會到?」我們努力用各式各樣俏皮逗趣的方法回答,卻引不起他們的鬥志。
我從不懷疑孩子的毅力與潛能,他們只是不勉強自己;而大人們嘴上不說,卻也明顯看出疲態。一旦身體跟不上了,所有的樂趣都會消失,加上孩子頻頻不耐地發問,容易引起集體懊喪的情緒。
「我的腳快斷掉了……」哲垂頭喪氣地哀鳴。
「真的,真的會斷掉……」小佾附和。
儘管是慢行,對孩子而言,其馬拉松式的過程還是煎熬。最後是小飽叔叔一馬當先抵達山屋,速速放下大背包,又折返跑來隊伍前宣告:「到了、就在前面了!」。
簡短幾個字拯救了所有人,你親眼看見哲的身體在下一秒放低,然後拔腿衝刺!—緊接著後頭的小佾起而效之,他們奔跑之奮力讓你懷疑:剛剛一切都是夢嗎?兩個孩子是那麼興奮地跑著,因為太用力跑到一半還跌倒了,兩人坐在地上哈哈笑著,他們是那麼開心,以至於我們也都笑了。
我再一次驗證,路遙真正考驗的是心智,而非體力。所有人都受到了牽引,加快腳步,一股力量推著我們,山屋像是幽長隧道的洞口,綻放著希望之光。
二月初,桃花和山櫻花都開了,鳥群佇立在枝頭上,猴子怪叫。有人迫不及待走進山屋:「就是這裡啊……」;有人靜靜側趴在木製平台上,仰臥看彩霞滿天;有人站在山屋前,微笑拍了一張夕照,蒼白面色下有感恩與驕傲。我才發現,對我們如家常便飯、甚或是不起眼的風景,在他們眼裡都是珍寶。陰鬱的山嵐、稀疏的星空、被擋住的日出……分分秒秒都藏有驚奇,每個人都變得像個孩子,盡情感受原本就存在的一切,我的諸多情緒在山帶給他們的快樂滿足中漸漸獲釋,找到最初的平靜。
原本以為這是一場服務性質的隊伍,卻不預期遇見一開始爬山的自己,重新溫習一遍爬山的初衷。發現這些人跟自己一樣喜歡山,為此開心許久,覺得自己有同伴,原來我不是少數的怪咖。喜歡山大概不是什麼壞事,大家都一樣啊!
而,這是一種如何漫長的驗證,它其實從來毋需懷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吸入夥伴相互激盪的暖意,然後再一點一點、細細長長地吐出,吐出那些難以言述的孤單、憂愁和苦痛。如此反覆數次,胸腹因幾次深長的呼吸鼓起又消下,在這一呼一吸之間,有什麼慢慢被平復。這就是生命,我的生命、我們的生命,生命在震動、交疊、相互運作,本當如是。
我收下這些意外的禮物,覺得自己得到的比他們還要多,當初開隊時完全料想不到。那個最初上山時跌跌撞撞的自己、那個忍抑路途遠長的自己、那個初望滿天星斗的自己、那個為森林光影迷醉的自己……通通都跑出來了,在眼前亂竄。我怎麼會懷疑山林的力量,是我無法承接生命之重,忘了死亡會帶來新生。走得愈多,愈無窮無盡,時空全然地被撐開了,充滿張力,苦樂都是星星,每一次閃爍都隱含逆轉的光芒。
朝陽升起,早晨的藍天很柔美,桃花盛放,山櫻花不遑多讓,一樹華麗的粉紅或桃紅,碎碎點點抖下。
落英繽紛,一路相隨。如果可以一直這麼走著,春天悄悄地來了。
山女的練習:牽引你們入山
「你們真的想上去?」他們在迷濛大霧裡堅定地點頭。
這是一支很特殊的十九人隊伍,有五個小小孩、一個孕婦、四個家庭⋯⋯
隔年春暖花開的四月,我們帶一支十九人的隊伍去雪山東峰。
一支,很特殊的隊伍。半年前開始策畫,還記得我在花蓮農夫市集走到農場攤位前,湧現的那一股篤定。
我站定,與農場女主人說:「不是想爬山嗎?要不要一起去雪山東峰?」
農場女主人聽了,愣了一愣,小心探問:「全家人……都可以上去嗎?」
我回答:「是啊」
她的眼神卻顯得愈發小心翼翼,瞄向襁褓中一歲半的小女兒:「她……也一起去嗎?」
我笑了:「你們想帶,我們就背上去。」
其實不知道自己何以有這種篤定,誰會帶嬰兒上山?這不自討苦吃嗎?
還有孕婦。
有個台藏家庭搬來花蓮已經快一年了,詠晴是台灣紀錄片工作者,龍珠則是來自印度的流亡藏人。十九歲時龍珠為見達賴喇嘛翻山越嶺逃亡至印度後,就再也沒回過家。他與詠晴結為連理後來到台灣,偶然看到我們上南湖大山的照片,他說,那真像他的老家。我難以漠視那一對想像家鄉的眼睛……他一定非常想念,高海拔的風景和空氣吧。
開始籌備隊伍時,詠晴不知道自己已經懷上第二胎,等到我們出發時,她的肚子已經足七個月大了。她沒有動搖,我卻惶惶然—我的天啊,大腹便便的女人也能爬山嗎?
雪山東峰的行程雖老少咸宜,也要三天兩夜。儘管第一天重裝從登山口走兩個小時就會到七卡山莊,但這支隊伍裡有一歲半、三歲、四歲、七歲、十歲的小孩,還有一個孕婦,這種特殊的人員結構,讓我開始探問昔日社團學弟妹是否願一同協助,也做相關醫療諮詢。
我打電話給詠晴的助產師(詠晴選擇居家生產),詢問詠晴若上山需注意的細項。想不到助產師興奮地說,她沒爬過山,她可以乾脆跟著去嗎?
我深呼吸一口氣,助產師已經當阿嬤了,她的參與到底會增加或減弱隊伍的安全係數,我不知道。但那當下,我沒有理由說不。
掛斷電話,我明明應該要更苦惱,不知為何內心卻湧現一股振奮。年齡層跨越這麼大,各種各樣的身分與故事交錯,這是……一支什麼樣的隊伍?
我們於是組織山野幹部群,請瓜瓜、巧巧等人來協助……這些當年共同走闖山林的夥伴,其實很久沒一起上山了。多次聯繫溝通,終於調借到足夠的裝備,大背包與睡袋都已經交到每個人手上了,糧食也採買齊,好不容易準備好了。
出發前,巧遇鋒面來臨。連續一周的雨天,天天天雨。
沒有人憂慮雨天嗎?有的。我,我憂慮。
平常自己走,晴雨皆宜,但扶老攜幼十九人至雪山山區,我懷疑,大家可能甘之如飴?神奇的是,孕婦和小孩完全不受影響,下雨阻擋不了他們的興致。
宜蘭台七甲支線上的南山部落,微雨起大霧的時刻,冷風吹過來身體止不住打哆嗦。濃霧裡我搓著手,腦袋裡盤旋數個備案,小心地再次詢問他們入山的意願,詠晴閃著晶亮的眼睛說:『我還是想上去看看!』農場主人吳大哥點點頭,說:「走走看再說。」一車四個孩子看著我,不明所以。後方還有兩部車的人尚未被徵詢。
到現在我還記得,濃霧中那股奇異的堅定,讓人心安。不知道是什麼讓他們勇往直前,是他們強壯的信念讓隊伍義無反顧。
我關上車門,「就上去吧!」
山在那裡。
(待續)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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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高山,就是一次次高海拔的身心修煉,身高156的女生,一步一腳印的征服百岳,真的讓人看的很振奮~
本文摘自《我願成為山的侍者》
出版社:果力文化
作者:劉崇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