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別九朔》
兩天前,我打掃樓梯時,在地下一樓的承租店「SNACK HUNTER」前面,千加子媽媽桑也從門探出頭來對我說︰
「喂,管理員,昨天有老鼠呢。」
快七十歲的媽媽桑,沒有化妝的尊嚴超駭人,嚇得我退後一步聽她說話。她說有隻跑很快的老鼠,闖入她店裡,引起了大騷動。
「客人把老鼠逼到角落,用鞋子扔牠,扔到牠不動了,就把牠放進垃圾袋裡丟出去了。」
媽媽桑說完,鑽進店裡一會,又拿著一個小盒子出來。
「還剩下很多,你拿去用吧。」
盒子上面有老鼠的剪影,是老鼠藥。我告訴她,我不久前也在垃圾場看到了老鼠。「真討厭,會不會變多了呢?」這麼說的媽媽桑眉頭深蹙,又問了奇怪的話︰「對了,你有沒有看到米奇?」
「米奇……嗎?」
「對,牠是這附近的老鼠的老大。」媽媽桑說︰「有這麼大呢。」她的雙手比出來的身體長度將近四十公分,怎麼看都不像是老鼠的大小。
「客人之間也都傳說,有一隻超大的老鼠。你也知道,我這裡很多是關了自己的店以後才來玩的客人,大多住在這附近,所以都知道。我聽說後,不久前也在垃圾場前面看見了。真的是很大一隻呢,嚇得我拔腿就跑,有這麼大──」
描述老鼠大小的媽媽桑的手,又更拉開了將近十公分的寬度。想到這裡,我一口喝乾了紅茶。她給我的老鼠藥放哪去了呢?我的視線四處搜索,看到還扔在地上的便條紙和原子筆,想起︰「對了,要繼續抄電表。」而且,這個月是六月,偶數月必須把水費也算進去。
終於到六月了。
數數剩下的日子,我深深嘆了一口氣。距離月底的新人獎截止日,只剩下三個禮拜了。
我摸著放在餐桌上的一疊稿紙。因為重看過很多次,角落都掀起來了,厚度看起來似乎增加了不少,花三年時間寫下來的大長篇的最新部分,大約是一百張。
我把便條紙、原子筆,以及在玄關旁找到的老鼠藥,通通塞進短褲的口袋,走出了房間。
等門關起來,我就「嘿喲」一聲蹲了下來。
兩個榻榻米大的樓梯平台的正中央,有個三十公分的正方形蓋子,被嵌在地面上。我拉起蓋子,拆掉藏在地面下的水錶的藍色塑膠套子,抄寫上面的度數。可能是房間裡的洗衣機正在洗衣服,所以水錶最右邊的數字慢慢地轉動著。水費每兩個月抄一次、電費每個月抄一次,是巴別的規定。承租店的水費和電費差很多,幾乎花不到多少錢,因為水頂多用來沖廁所、洗碗。要洗衣服、洗澡,嘩啦嘩啦用水的家庭,水費會比較高。
把門邊電錶的度數也抄完後,我往下走到四樓。在那裡,以同樣的做法抄完錶的度數,再走到三樓時,聽見癡呆的鳴叫聲。「啞──」
顯然是來自樓下。也就是說,有烏鴉在大樓的入口處附近徘徊。路上行人特別多的這個時間,怎麼會有烏鴉呢?總不會是垃圾又散落一地了吧?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我豎起耳朵仔細聽了一會,所幸只有那一聲。我鬆口氣,拉起地上的蓋子,放到一旁,快摸到水錶的套子時,樓梯又響起了尖銳的聲音。
「鏘!」
是鞋跟的聲音吧?「鏘、鏘」敲打樓梯的冷硬鞋聲往上移動,在樓梯挑空結構的推波助瀾下響徹整棟大樓。下午三點半的巴別,只有一樓的「RECO一」和四樓的「HAWK.EYE.AGENCY」在營業。所以,鞋聲的目的地是四樓。不,也未必──
「三樓、水錶、1020。」我抄完度數,提起了地面的蓋子。正順著地面空洞的邊緣,要把蓋子嵌上去時,清晰的鞋聲突然震動了耳膜,我不經意地往樓下看。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很深、很深的乳溝。
鞋跟踩著響亮的聲音,往樓上走的女人,穿著胸部大敞的衣服,敞開到令人懷疑是不是衣服的布料不夠。「烏鴉也有乳溝啊。」
看到這一幕,腦中會湧現這麼怪異的想法,是因為對方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或許是布料的關係,在光線反射下,浮現出黏膩般的銀色光澤,沿著衣服緊貼的身體線條流動,那個色調就跟黎明時在天空看到的烏鴉一模一樣。
女人戴著大太陽眼鏡,遮住了臉的上半部。應該是個年輕的女人。看到我拿著蓋子蹲在地上,她停了一下,但鞋跟很快又若無其事地踩過地面,響起「鏘」的銳利迴響。
「啊,請、請等一下。」我發出可能是這幾天都沒開口說話而嚴重分岔的聲音,趕緊把蓋子放回原來的位置,站起身來。
女人轉過狹窄的樓梯平台的內側,從我前面走過去。
也不知道有沒有看到我緊靠牆壁空出路來,她發出「咔答」聲走上通往四樓的樓梯,完全沒理會我。是個很高的女人。也可能是穿著高跟鞋的關係,大概比我高五公分。害我不得不屏住氣息,看著雄偉的乳溝從我眼前經過。燙著波浪捲、光滑柔順的長髮隨風飄搖,銀色光澤宛如攀附在背部的線條上,無聲無息地浮現又消失。我呆呆看著同樣裹著黑色緊身褲襪的一雙美腿,從緊緊包住身體的短洋裝下襬修長地伸出來,踩著黑色高跟鞋往樓上走。
這時,女人停下腳步,回過頭說:「你是誰?」
我沒來得及撇開視線,隔著太陽眼鏡與她的眼睛對上了。女人俯瞰著我,說話的聲音不可思議地缺乏抑揚頓挫,宛如積木倒塌般走了調。
「管理員嗎?」
「是、是──是的。」
塗滿口紅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說:「這樣啊。」女人用手指摸著形狀漂亮的下巴,默默看著我的臉。她的指甲當然也是塗著黑色指甲油。
這時我才了解女人會那麼問,以及那個視線的意義。我待在這裡,她不就不好意思去四樓了?因為她恐怕是有什麼非常複雜的私人問題──
「對、對不起。」
我急忙抄下牆壁上的電錶度數,一口氣從樓梯跑到了地下一樓。站在做過隔音設備的「SNACK HUNTER」的門前,讓狂跳不已的胸口平靜下來。然後盡量拖長抄一樓、二樓的水、電錶度數的時間,再回到自己房間。也順便把老鼠藥放在所有樓梯平台的角落了。巴別沒有電梯。途中,沒在樓梯碰到任何人,也沒在四樓的門前看見女人的身影,可見是進了那扇門。
用毛玻璃做的門,上面有老鷹把翅膀向左右張開的威武圖案,以及「HAWK.EYE.AGENCY」的文字。
那個女人到底來做什麼呢?我明知這是俗話所說的「好奇心」,卻還滿腹猜疑,當然有我的理由──四樓的「HAWK.EYE.AGENCY」是偵探事務所。而且是一家徹頭徹尾都沒在營業的偵探事務所,就快歇業了。
地下一樓是「SNACK HUNTER」
一樓是「RECO一」
二樓是「清酒會議」
三樓是「畫廊蜜」
四樓是「HAWK.EYE.AGENCY」
巴別的承租店是一層一家。我正在做各樓配置的水費、電費,加上商店會費的明細表時,黑色電話鈴鈴鈴地響了。
是母親打來的。
母親是九朔家三姊妹的老么,從她繼承這棟大樓到現在,已經四分之一個世紀了。但是,自繼承以來她沒有直接管理過這棟大樓。因為我的老家在離這裡五百公里遠的地方。住在那裡的母親,要管理大樓的業務有點困難。所以,長期以來,母親都把大樓交給經營保險店的富二子阿姨管理,她是三姊妹的老二。原本,自巴別落成以來,保險代理店的事務所就是設在我現在住的五樓。祖父死後,繼承代理店業務的阿姨,在這個房間工作,順便代替母親管理大樓。但是,到了六十歲的花甲之年,阿姨就把保險代理店收了,決定搬出巴別。沒了專職的管理員,只能付高額手續費,把管理業務委託給房屋仲介公司。在母親開始這麼考慮時,我就冷不防地接下了這份工作。
我辭去大學畢業後做了三年的家具公司的行政工作,隻身來到這個城市,把行李從公司宿舍搬到房間剛空出來的五樓,自行宣佈要成為巴別的管理員。
從向公司提出辭呈到搬進巴別這期間,我沒有跟母親商量過半次。兒子擅自辭去工作,搪塞幾個理由就從阿姨手中接過鑰匙,占據了房間,母親當然非常生氣。她對我說了一堆大道理,說在這樣的世道,放棄大公司的工作,想成為小說家,根本是瘋了。然後越說越難聽,要我馬上回公司下跪道歉,撤銷辭呈,明天就從房間搬出去。但是,覆水難收,我顧不得母親生氣,照樣遷戶籍,與各個承租店打過新上任的招呼、換掉樓梯不亮的燈泡、擦拭樓梯的扶手、打掃,造成許多既成事實,以行動表示我不動如山的姿態,硬是讓母親閉上了嘴。
結果把母親惹火了。我住在巴別快兩年了,母親到現在氣還沒消,即使難得這樣打電話來,也總是會越過五百公里遠,飄來帶刺的氛圍。
「你在做什麼?」
「在計算這個月的電費、水費等等。」
「那就辛苦你啦,不過,小說寫得怎麼樣了?有進展嗎?」
「不能說有進展,也不能說沒進展。」
「你不久前不是投了什麼獎嗎?怎麼樣了?」
「這世上沒有叫什麼獎的獎。」
空氣很快就被搞得又僵又刺,每次都是這樣。我不喜歡她提起小說的事。連一咪咪都沒進展的現狀,我自己最清楚。硬要我說出口,對我很傷。說白了,就是沒面子。對方卻完全不顧慮我這種心情,每次都先問同樣的事,根本沒得商量。如果事情進行得順利,我當然會第一個告訴她。沉默就是現狀的反映,就是勝過雄辯的答案。
「說吧,找我什麼事?我正要把明細表送去給四条叔。對了,租金的事怎麼樣了?我最討厭這種事了,妳大概不知道吧?催錢時的空氣有多沉重、有多令人窒息、有多凝結。對方看我的眼神,就像把我當成了壞人。明明是對方自己不付房租,還死賴著不走。我每次去四条叔的事務所,都覺得那裡充斥著快完蛋的氣場。那裡是不行了。」
「啊,房租的事已經解決了。」
「咦,妳是說欠繳的房租都付清了?」
「不久前我們通過電話,已經解決了。」
「那麼,他果然要收了?」我不由得壓低了嗓門。
「不是那樣啦。」從話筒傳出斬釘截鐵的否定聲。
「他說他最近接到了不少生意。」
母親這句話,讓我瞬間想起在樓梯與我擦身而過的女人的身影。從整片黑色的胸口露出來的白皙肌膚,在我腦中鮮明地浮現,連現在都還覺得耀眼。那天回到房間後,我重複回想過很多次,所以烙下幾乎是黑白抽象畫的影像。
「哦?會不會是在哪登了廣告呢……既然不是四条叔的事,那是什麼事呢?」
「是檢查的事,月底要檢查消防設備和供水的水塔。」
「咦?那麼,初惠阿姨又要來了?」
「是啊。」
聽到母親的回答,我皺起了眉頭。初惠阿姨是九朔家三姊妹的老大,現在也還一個人掌管從祖父繼承的零件工廠,是個現任的女社長。可能是職業病,作風強硬,習慣命令他人。不管我做什麼,她都要干涉,而且不給我考慮的餘地,總之就是會一一跟我唱反調。
「我最不會應付初惠阿姨了,她說話很大聲,而且不管我說什麼,好像都會惹她生氣。對了,她從以前就是那麼明顯的鷹勾鼻嗎?平時又老穿黑衣服,真的很像巫婆呢。最近,她開始上健身房,體格也越來越壯碩了。那股氣勢好強,看起來很可怕。」
「我姊姊從小就是那樣的鼻子啊,那是爺爺的鼻子,跟你一樣。」
「我的鷹勾鼻又沒那麼明顯。」
「你在說什麼啊,你的鼻子怎麼看都是鷹勾鼻啊,不過,總比你爸爸和我的蒜頭鼻好吧?」
看就知道,母親是繼承了祖母非常一般的鼻子。三姊妹當中的富二子阿姨,鼻子也比較像祖母。父親的鼻子也不會留給人深刻的印象。這麼想來,我的鼻子的確不是父母的遺傳。從我姓「九朔」就可以知道,我父親是入贅的女婿。兩個阿姨都沒結婚,所以父親進了九朔家。
「對了,我在網路上查過,要成為小說家,門路還是很重要吧?像你這種沒有任何門路的孩子,根本成不了小說家。不要寫什麼小說了,快去職業介紹所──」
話說到一半,我就悄悄放下了話筒。為了緩和混亂的情緒,我泡了紅茶。慢慢喝完一杯,才拿著一疊明細表出去。走下樓梯,先到四樓,說了聲:「對不起。」打開了「HAWK.EYE.AGENCY」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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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的是一本「奇書」不只內容很奇幻,這書還有個神奇的魔力......就是會讓讀者們一看就停不下來!另外,故事裡的主角,雖然一開始只是位大樓管理員,但是他始終沒放棄想成為作家的夢想,這個貫穿整本書的「中心思想」,讓妞編輯覺得超級勵志的~
本文摘自《巴別九朔》
出版社:皇冠出版
作者:萬城目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