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與馬戲團》
我調整仍舊急促的呼吸,拿起相機。我打開電源,檢視剛剛拍的照片。一張、兩張、三張。數位相機無法連拍。我只拍了八張。我屏住氣息看著拍下的畫面。
怒氣沖沖的人臉、張大嘴巴喊叫的人臉……看完所有照片,我嘆了一口氣。
「唉。」
照片很有臨場感,但是幾乎每一張都有人剛好經過鏡頭前方,看不清照片的內容。雖然也有警察高舉棍棒的照片,但是這張沒有拍到被打的一方。拍到人群逃竄的照片都晃動得很厲害。報導攝影可以容許一定程度的晃動,不過這些照片晃動得太厲害了。沒有一張照片捕捉到關鍵時刻。
照片不代表一切。傳達在現場聽聞的事實更具有意義。我這樣告訴自己,卻無法振奮自己的心情。昨天之前還不會這樣,但我現在無法毫無前提地相信傳達真相的意義。我想要照片。我想要可以懾服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內的強烈照片。
我重新把相機背帶掛在脖子上,回顧剛剛逃過來的巷子。我仍舊聽到尖叫聲。如果想要拍到好照片,或許現在還不會太遲。我正準備踏出腳步,卻有某種想法阻止了我。
警隊連續兩天忍受挑釁,現在也沒有開槍驅趕群眾。但是如果我拍攝目前的場景,所有前提都會消失,只留下暴虐的警察毆打奔逃的市民這樣的照片。這並不是在報導內文中補充說明就能解決的。照片和最初的報導只會被單獨解釋。我如果回去拍攝鎮壓景象,照片就會脫離我的意志,成為呈現殘酷畫面的作品。
我想這麼做嗎?這就是我想要傳達的嗎?
我停下腳步。亢奮的情緒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恐懼。我已經無法想像再回到先前的混亂中。如果毫無防備地回去,下一個被包圍的搞不好就是我自己。
先回旅舍整理目前為止採訪到的情報吧。雖然沒有超出既有報導的內容,不過加入一些感想,應該可以有些獨創性。更重要的是,現在差不多也該聯絡編輯部了……其實明天再整理採訪內容也來得及,而且我也沒有和《深層月刊》約定要定期聯絡。我找不到前進的理由,只是做為撤退的藉口。即使明知如此,我還是轉身背對騷動。
我穿過樓房之間的縫隙,來到座落在市區內的空地。這裡散置著各種垃圾,包括揉成一團的紙屑、堆積如山的鐵管,甚至還有滿佈塵埃的輕型汽車。這塊空地可通往回到東京旅舍的近路。地上長著稀疏低矮的雜草,隨著吹入空地的少許微風搖擺。
這時我忽然發現空地角落聚集了幾個人。
他們是小孩子,穿著橘色與暗紅色襯衫,有幾個人戴著帽子。大家並肩站在一起,背對著我所在的方向。他們的年齡看起來都是在日本念小學左右的年紀。他們或許是為了街上的狀況感到害怕。我不想刺激他們,想要繞路回去,可是他們的樣子有些奇怪。
他們俯瞰著某樣東西。我緩緩接近,聽到低聲交談的尼泊爾語。
「那個……」
我對他們開口。較近的兩人注意到我,看著我手中拿的相機。其中一人像是男孩,另一人像是女孩,但我不是很清楚。兩人的臉都髒髒的,眼神顯得很陰沉,而且他們各個都面無表情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地步。他們挪出空位給我。
有人倒在地上。在垃圾與雜草中,我首先看到穿著斑紋褲子的腿。稍微勾到鞋跟的褲子是深綠、深褐與淺棕色的迷彩花紋……倒在地上的是士兵嗎?
當我看他的全身,我的聲音哽在喉嚨,發出奇特的聲音。男人的上半身赤裸,俯臥在地面,背上有傷痕。細細的紅黑色傷痕有好幾道。他的膚色和圍繞著他的小孩子幾乎沒有差別,只有從剪得很短的髮際到頸部的肌膚晒得很黑。
我並不是沒有看過屍體。在工作中,我看到自殺或意外死亡屍體的次數多到一隻手數不完。不過我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看到如此露骨的屍體。我感到腦袋發燙,一陣暈眩。
沒錯。他肯定已經死了。不過我又沒有替他把脈,為什麼能確信這一點?我因為無法承受如此殘酷的畫面而把臉撇開,不過還是勉強轉動眼珠子去看屍體。當我注視背部淒慘的傷痕時,逐漸理解到我判斷他死亡的原因。他的傷痕雖然帶著血跡,但卻不再出血。他的體內已經沒有血液循環。活著的人身上的傷痕應該不是那樣的。
如果持續注視太久,這幅畫面彷彿會印在我的網膜。我不知不覺仰望天空,緩和呼吸,然後沒有朝著特定孩子以英語問:
「他是現在死的嗎?」
雖然是脫口而出的問話,但也未免太蠢了一點。不過還是有人簡短地回答:
「不是。他本來就已經死了。」
高亢的聲音接著說:
「他死了,倒在這裡。是我發現的。」
接著是帶著恐懼的聲音:
「不是我。不是我幹的。」
這句話讓現場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我不禁偷看左右兩旁的臉。
這些孩子臉上的表情都很相似。陰沉的眼珠子朝著上方,窺探著彼此的臉。眼神中帶著不安與猜疑。我的表情大概也一樣吧?突然有人大聲喊。喊出的是尼泊爾語。
以這聲喊聲為開端,接下來是洪流般滔滔不絕的尼泊爾語。
在無法聽懂的語言中,我一動也不動。看樣子我應該不會遭遇立即的危險。那麼我就應該冷靜下來。
我首先確認時間。十點四十二分。
有人報警了嗎?
倒在地上的男人真的是士兵嗎?我雖然乍見之下這麼認定,但仔細想想也只有根據穿著迷彩服這一點。警察穿的也是迷彩服。
死因是什麼?此刻無法斷定是他殺。也可能是有人在意外死亡或病死的人背上用刀刻下傷痕。
各種疑問在我腦中出現又消失。每個問題現在都無法得到答案,而不久之後就會知道了。現在只需要先認清事實。當我意識到這一點,便想起自己手中有相機。我用雙手輕輕捧起掛在脖子上的數位相機。
有一瞬間我對於拍攝屍體有所躊躇。不是出自對死者的敬畏,而是因為屍體照片無法刊登在雜誌上。尤其是身上有如此殘酷的傷痕,更不可能──
下一個瞬間,我為自己感到可恥。我是為了觀察記錄而在這裡的。即使只是短暫的片刻,我竟然會覺得賣不出去的照片拍了也沒用。
我感覺到自己拿著相機的手微微顫抖。我在有人來嚇阻之前及早拍攝屍體,包括全身、被迷彩服遮蓋的下半身、頭髮修剪得很短的頭部、黝黑的頸部、還有傷痕累累的背部。
「……啊。」
我不禁喊出來。
我原本以為男人背上的傷痕是亂割的,但或許不是。我剛剛因為慘不忍睹而無法直視,但現在透過相機,我發覺到傷痕有一定的規則……不,冷靜下來看就很清楚。男人背上刻的傷痕形成字母。
從右邊肩胛骨到腰際刻了幾個字母,換行之後從背部中央左右開始。上面沒有連字號。第一個傷痕只有縱向的一劃。這是「I」。第二個傷痕在兩條縱線之間有斜斜的一筆連結,可以看成「H」,不過大概是「N」。
I……N……F……O。
文字很難辨識。我放下相機,直接檢視每一個字。
接下來是「A」或「R」。第二行則是「M」、「E」、然後又是不知是「A」或「R」的文字做結尾。
「……INFORMER?」
男人背上的文字可以讀成「INFORMER」。第一行到「INFOR」,第二行是「MER」。雖然大概能猜到意思,不過我並不是很瞭解這個單字的正確含意。
當我想要再拍一張照片而把眼睛湊向取景器時,尖銳的警笛聲響徹整塊空地。穿著制服的四名男人奔向這裡。他們的制服不是迷彩花紋,手中也沒有拿著步槍。包圍屍體的小孩子一個接著一個離開圓圈,打算悄悄離去。他們大概是怕麻煩吧?
這些男人的處理態度非常蠻橫。他們剛到現場,就對還沒走的小孩子怒吼。他們推開沒有做任何事的男孩,並且朝著我以粗暴的手勢要我把相機放下。小孩子分頭逃跑,改由穿著制服的男人包圍屍體。
兩人面對屍體蹲下來,剩下的兩人則背對著屍體,像是要牽制那些小孩。其中一人滿佈皺紋的臉上沒有表情,另一人是年輕男子,留著不太適合的短鬍鬚,臉上帶著明顯的緊張表情。我問那名年輕人:
「抱歉,我是日本雜誌《深層月刊》的記者。請問你們是警察嗎?」
他大概沒有想到我會對他開口,瞪大眼睛,接著像是要彌補錯誤般收起表情,回答:
「是的。」
「有人報警嗎?」
他們也可能由接獲報警以外的管道得知這裡有屍體。我為了謹慎起見詢問,警察很嚴肅地點頭。
「沒錯。我們接獲電話報警,立刻趕來。」
接著我將視線轉向倒在地上的男人,問:
「你知道屍體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嗎?」
詢問容易回答的問題可以使對方放鬆心情。警察立刻得意地回答:
「當然了。大家都知道那是軍服。」
然而這時另一名站著的警察銳利地插嘴:
「一切還有待調查。現在不能回答任何問題。」
我向警察道謝後便退下。
蹲著的兩名警察比手畫腳地在交談。不久之後,一人伸手推屍體的肩膀。屍體發出「咚」的聲音轉為仰臥的姿勢。
背上被刻上傷痕文字的死者是尼泊爾國軍准尉,拉傑斯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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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真的很離奇!軍官為什麼什麼都不說啦?結果那位預定要接受訪問的軍官居然就這樣死了?!到底~(崩潰臉)
本文摘自《王與馬戲團》
出版社:尖端出版
作者:米澤穗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