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能時代》
廣播主持人說戰爭即將爆發,口氣好像很期待。日暮時分,庫柏在沙漠中迎著冷風,身上沒穿外套。王八蛋,他邊聽收音機邊想。
庫柏追捕瓦茲奎茲至今已經第九天了。有人在庫柏趕到波士頓那棟無電梯公寓之前,跟那名程式設計師通風報信。公寓裡唯一的光線來源是對著通風口的一扇窗,還有電腦、路由器和穩壓器上顯示電源的閃亮紅光。椅子抵著後方的牆壁,好像有人從裡頭跳出來,被丟在桌上的拉麵還冒著熱氣。
瓦茲奎茲逃了,庫柏緊追在後。
後來克里夫蘭傳來偽造信用卡的使用紀錄。兩天後,監視器拍到瓦茲奎茲到諾克斯維爾租車,之後又沉寂了一陣子,然後在密蘇里短暫現身,旋即又消失無蹤,接著就是今天早上——他們趕到阿肯色州一個名叫希望的小鎮,但最後還是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十二個小時以來大家都繃緊神經,看著墨西哥邊境逐步逼近。過了邊境,瓦茲奎茲這種人就可以銷聲匿跡,海闊天空。但那個異種(abnorm)每次行動,庫柏就更能預測他的下一步行動。就像把一層層棉紙打開,露出裡頭的內容。從一團模糊之中,他逐漸看清追捕目標的行為模式。
艾麗克斯‧瓦茲奎茲,二十三歲,身高五呎八,貌不驚人,但能在腦中看見電腦程式語言立體攤在眼前,說她寫程式,不如說她轉譯程式。十五歲就輕輕鬆鬆拿到麻省理工學院的碩士學位。瓦茲奎茲聰明絕頂,本領高強,以前大家說這種天才百年難得一見。
現在不了。
酒吧位在聖安東尼奧郊區一家小旅館的一樓。庫柏走進酒吧,暗自在心裡跟自己打賭:Shiner Bock啤酒的霓紅招牌、被煙燻黑的假天花板、角落一臺自動點唱機、老舊斑駁的撞球桌、黑板上寫著今日特餐。酒保是女的,金髮露出黑色髮根。
結果呢,今日特餐寫在白板上,女酒保一頭紅髮。庫柏不由揚起嘴角。一半桌子都坐了人,多半是男性,但也有少數女性。桌上擺了塑膠水壺、一包包香菸,還有手機。音樂開得很大聲,是他沒聽過的鄉村搖滾歌曲。
當個正常人我爹的爹就安心,
當個正常人我就心滿意足,
正常人建立了美利堅合眾國,
正常人教我遊戲規則……
庫柏拉了一張高腳椅坐下,指尖在吧檯上跟著節奏打拍子。他聽人說過,鄉村歌曲的精髓就是三合弦加人生真理。呃……三合弦這點還是成立。
「喝什麼,帥哥?」紅髮女酒保的髮根是黑的。
「咖啡就好。」他往旁邊一瞥。「順便再給她來一罐百威,她那罐快空了。」
坐他旁邊高腳椅上的女人正在撕長頸後面的標籤,右手指關節瞬間一亮,T恤肩膀繃緊。
「謝謝,不用了。」
「別擔心,」庫柏亮出微笑,「我不是在搭訕,只是今天心情不錯,想跟人分享。」
她猶豫了片刻才點頭,脖子上的金色細鍊隨著動作一閃一閃。
「謝了。」
「好說。」
兩人把目光轉回前面。酒吧後面一排酒瓶,更後面是一張張褪色的快照,用圖釘拼成一大片。笑嘻嘻的陌生臉孔一個疊著一個,大家都高舉著啤酒,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他很好奇這些照片放在那裡多久了,照片上的人有多少還在這裡喝酒,人生有了什麼轉變,哪些人已經不在人世。照片是種奇怪的東西。拍下照片的那一刻,照片就過時了。從一張照片看不出什麼,但把一連串照片放在一起,圖像就會浮現眼前。有些改變很明顯,比方頭髮變短、變胖、變瘦、時尚潮流等等,但有些改變不是一般眼睛看得出來。
「今天住這兒?」
「抱歉,你說什麼?」
「妳的口音,聽起來不像本地人。」
「你也不像。」
「的確不是,」庫柏說,「只是路過,今天晚上就要走了,事情很順利。」
紅髮酒保端來咖啡,然後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冰水從罐子上滴落。她從後口袋拿出開罐器,動作優雅俐落。「四塊錢。」
庫柏放十元在吧檯上,看著女酒保找錢。她很內行,找他六塊,而不是五塊加一塊,這樣他就比較容易多給小費。酒吧另一邊有人喊:「雪拉,親愛的,妳再不來我就快死了。」女酒保露出老練的笑容走過去。
庫柏輕啜咖啡,味道很淡,有股焦味。
「又一起爆炸案,妳聽說了嗎?這次在費城,我在路上聽廣播說的,談話節目,主持人是個南方鄉巴佬。他說戰爭要爆發了,叫我們要張大眼睛。」
「我們是誰?」女人看著自己的手說。
「在這裡我想『我們』應該是指德州人,『他們』就是地球上剩下的七十億人口。」
「是啊。因為德州一個異能都沒有。」
庫柏聳聳肩,又輕啜一口咖啡。「是比其他地方少,但在這裡出生的異能比例上沒有比較低,只不過他們通常都會搬去更開放、人口密度更高的城市。那裡的人包容力比較強,也有更多機會碰到同類人。所以德州不是沒有異能,只不過平均來說沒有洛杉磯或紐約多。」他頓了頓。「或是波士頓。」
艾麗克斯‧瓦茲奎茲握著啤酒的手一緊。剛剛她一直低頭垂肩(整天守在電腦前的程式設計師常有的職業病),此刻卻直起了背,兩眼直視前方好一會兒。
「你不是警察。」
「我是分析應變部的人。衡平局。」
「熄燈人?」她的瞳孔放大,後頸汗毛倒豎。
「沒錯,我們負責熄燈。」
「你們怎麼找到我的?」
「今天早上差點就在阿肯色州逮到妳。那裡離邊境還有十個鐘頭,還得換車,白天要趕到很難。妳很聰明,知道利用白天過境。白天人多,警衛比較粗心大意。而且妳在城市裡比較自在,而聖安東尼奧又是越境之前的最後一個大城市……」他聳聳肩。
「我也有可能跑去別的地方躲起來。」
「妳是該這麼做,但我知道妳不會。」他露出微笑。「妳的行為模式害妳洩了底。妳在躲我們,但同時也在前往某個地方。」
瓦茲奎茲努力不露聲色,但許多細節像霓虹燈在他眼前閃爍,暴露出真相。你可以辭了這份工作去打牌,如果現在還有人打牌的話,娜塔莉有次這樣跟他說。
「我猜的。妳不是單獨行動吧?」
瓦茲奎茲搖搖頭,動作緊繃而自制。「你很得意是吧?」
庫柏聳聳肩:「要是在波士頓就逮到妳是很得意,但阻止妳散播病毒才算任務成功。妳離目標多近了?」
「再兩天,」她嘆道,舉起啤酒灌入喉嚨。「或許一個禮拜。」
「妳知道會害死多少無辜的人嗎?」
「我們只鎖定軍機的導航系統,不會有百姓傷亡,只有軍人。」瓦茲奎茲轉頭看他。「這是戰爭,記得吧?」
「戰爭還沒爆發。」
「去你的!」瓦茲奎茲脫口而出。酒保雪拉回頭一瞥,旁邊桌子的人也看了他們一眼。「去跟你害死的人說。」
「我沒有害死誰,」庫柏說,「只是結束了他們的生命。」
「因為他們是異類,所以就不算?」
「因為他們是恐怖分子,所以不算。他們傷害了無辜的人。」
「他們自己就是無辜的人,只是做得到你想像不到的事。我看得見電腦語言,你懂嗎?一般人看不懂的演算法在我眼中只是一堆圖案,自動會跑進我的夢境。我的夢裡會出現世界上最美的、從來沒人寫過的程式。」
「加入我們,為我們作夢,現在還不遲。」
她握著啤酒的瓶頸,在椅子上轉了一圈。「是啊。彌補社會是吧?命是保住了,卻成了奴才,成了出賣自己人的叛徒。」
「沒那麼簡單。」
「你什麼都不懂。」
庫柏含著微笑說:「妳確定嗎?」
她眼睛一亮又瞇起,淺淺吐出一口氣,嘴唇微動像在喃喃自語,但沒發出聲音。最後她說:「你是異能?」
「對。」
「可是你——」
「對。」
「嘿,小姐,沒事吧?」
為了打量說話的男人,庫柏一瞬間岔開視線。身高六呎一,二百二十磅,臃腫而結實,但不是健身房練的,是勞動的結果。對方半舉雙手橫在他面前,膝蓋微蹲,腳踩牛仔靴,平衡感不賴,隨時可以出手揍人,但並不期待演變成這種局面。
他把視線轉回瓦茲奎茲身上時,發現她握啤酒的手勢有異。果然,下一秒就見她趁隙反手朝他揮來。她抬起手肘,使出全力,酒瓶咻咻咻往他的腦袋瓜飛過來。
但他人已經不在原地。
也罷。無法確定那個牛仔會作何反應,小心為妙。庫柏滑向旁邊,往牛仔的下巴揮了一記左鉤拳。對方閃得很快,身體晃了晃就出手反擊。這拳不算太猛,或許會把一般人打趴,但庫柏不是一般人。他從對方眼中看出一閃而過的動作。三角肌繃緊、腹斜肌扭動等線索,瞬間印入他眼中,就像一般人看見「停止」標誌一樣,其中的意義他再清楚不過。這一拳是來真的,但庫柏看得出拳頭會落在何處,所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避開。他從眼角看見瓦茲奎茲滑下高腳椅,快速跑向另一邊牆的出口。
夠了。他站上前,提起手肘往牛仔的喉嚨一劈。對方一轉眼洩了氣,兩手倏地抓住喉嚨,手指猛扒皮膚尋找血跡,膝蓋再也站不穩,最後整個軟掉。
庫柏想告訴對方他不會有事的,他沒傷到他的氣管。但瓦茲奎茲已經從另一邊的門溜出去,這件事只好留給牛仔自己去擔心了。他從人群中推擠而過,大家都目瞪口呆,少數人開始移動腳步,但速度很慢。有個人跳起來,把高腳椅翻倒。庫柏讀出那人的肌肉比例、椅子翻倒的弧度,立時從中做出折衷的判斷:從金屬椅上跳過去,不管那傢伙了。自動點唱機換成林納史金納樂團的歌,主唱朗尼正好唱到「給我三步,先生,給我三步走出門」。要不是趕時間,他說不定會笑出來。
門上貼著「非旅館住客勿入」的告示,門關上之前庫柏才看見。他把門推到底,確保瓦茲奎茲沒躲在門後;他沒看見她身上有武器,但也有可能她進酒吧之前就藏好了。確認門後沒人,他才一閃而入。走廊通往另一扇門,可能是旅館大廳。有道樓梯往上延伸,上面鋪了橘灰兩色的黯淡地毯。他跑上樓梯,音樂和酒吧裡的聲音遠去,他的呼吸聲在空心磚之間迴盪。又一扇門通往走廊,走廊兩邊都是旅館房間。
他抬起右腳,踏上——
四個可能。
一:毫無準備落荒而逃。但她是程式設計師,每天跟邏輯運算為伍,應該會考慮各種可能。
二:抓個人質當擋箭牌。不太可能,因為沒時間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找人,也難以把握控制得了人質。
三:去拿藏匿的武器。但這也改變不了一個鐵律:假如你看得到她,她就傷不了你。
四:逃離現場。沒錯,這棟建築物已經被包圍,但她應該早已料到。這就表示還有替代路線。
懂了。
——走廊。總共十一扇門,除了房號以外,其他十扇門都長得一模一樣。最後一扇門比較樸素也沒有門號,是放打掃工具的小房間。庫柏跑過去轉動門把,門沒鎖。房間方方正正,有點陰暗。裡頭有臺堆著清潔用品和小包裝化妝用品的小推車,還有一臺吸塵器、疊放在鋼架上的毛巾、一個深水槽,近旁牆上架有一道鐵梯,通往天花板的活門。活門開著,他從方形洞口看得見夜晚的天空。
她一定登記入房之後就布置好了。活門本來可能上了鎖,是她剪斷或撬開鎖,給自己留一條很棒的逃亡路線。真聰明。這間旅館只有兩層樓高,周圍一排都是類似的建築,從一棟樓跳到另一棟樓,再從太平梯爬下去逃走並非難事。
他抓住細長的階梯往上爬,暫停片刻,確定她沒埋伏在上面伺機拿石頭砸他腦袋,才抓住天花板爬上屋頂,一腳踩上黏答答的瀝青。城市的燈光雖然耀眼,地平線上仍星光閃閃。他聽得到底下街道的車流聲,還有他們的小隊衝進酒吧的吆喝聲。他放低身體,左右張望,看見一個纖細的身影背對著他。她雙手攀住三呎高的扶壁,旁邊就是屋頂,然後把自己撐起來,一隻膝蓋鉤住壁架再站起來。
「艾麗克斯!」庫柏站起來時拔出手槍,但把手壓低不讓她看見。「站住!」
程式設計師一怔。庫柏趁她慢慢轉身時上前幾步。她的姿勢傳達出既沮喪又無可奈何的感覺。「該死的應變部。」
「下來,然後把手舉起來。」
街上的燈光照亮她的臉,眼神冷酷,嘴唇發出冷笑。「你是異能?」她的金項鍊又一閃,小鳥圖案的墜飾,做工很細。「哪方面的?」
「模式辨識,尤其是肢體語言。」他繼續向前挪,直到兩人之間只剩下五、六步的距離。貝瑞塔手槍仍然壓得很低。
「所以你動作才那麼快。」
「我沒有比妳快,只是知道妳會往哪裡跑。」
「真感人。你還利用這種才能追捕跟你同類的人。你喜歡這種感覺嗎?」她雙手插腰。「這樣讓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嗎?一定的吧。你的老闆會因為你抓到我們這種人摸你的頭嗎?」
「下來,艾麗克斯。」
「不然你要對我開槍嗎?」她瞥了瞥對面隔著一條小巷的建築物。距離雖遠,大約六呎,但值得一試。
「沒必要這樣,妳還沒傷害到任何人。」他從她身上看出猶豫,她的小腿在發抖,肩膀繃緊。「下來,我們談一談。」
「談?」她哼了一聲。「我知道你們應變部的人都怎麼談。政治人物是怎麼說的?『加強問訊』是嗎?真好聽。聽起來比拷問好多了。就好像『分析應變部』聽起來比『異種控制局』好多了。」她的肢體動作告訴他,她心志已堅。
「沒必要這樣。」他重複一遍。
「你叫什麼名字?」她放輕聲音問。
「尼克。」
「尼克,那個廣播主持人說得沒錯,戰爭要爆發了,那就是我們的未來。」莫名的決心油然而生,她把雙手插進口袋。「你不能阻止未來,只能選邊站。」她轉頭瞥一眼小巷。
庫柏看出她心裡的打算。他往前挪步,但走不到兩步,雙手深深插進口袋的艾麗克斯‧瓦茲奎茲就跳下屋頂。
頭朝下。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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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能時代》劇情峰迴路轉、神秘又創新,既是快節奏的驚悚小說,也是令人戰慄的反烏托邦寓言~
本文摘自《異能時代》
出版社:馬可孛羅
作者:馬可斯‧塞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