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與馬戲團》
我先前在階梯上的猶豫不是沒理由的。茉莉俱樂部是個危險的地方。但這種危險性和我想像的不同。我所信任的價值觀對我伸出刀子。
拉傑斯瓦的眼神突然變得溫和。彷彿是在憐憫我。
「我並不是要責怪妳。因為是查梅莉的介紹,所以我才告訴妳我不願接受採訪的理由。好了,知道了就離開吧。我也得先回部隊一趟。」
即使如此,我仍舊必須繼續嘗試說服。
「我……我相信這份工作。這點是不能背叛的。」
准尉聽了我的話,立即恢復冷峻的聲音。
「這是妳的信念嗎?」
「是的。」
「擁有信念的人的確是美麗的。為了信念而殉道的人,其生活態度總是能夠震攝人心。但是小偷有小偷的信念,詐欺犯有詐欺犯的信念。擁有信念並不代表就是正確的。」
我又得為自己感到羞恥。他說得沒錯。擁有信念、因為相信自己的信念正確而說出的謊言,我應該也聽過好多次。
「妳的信念內容是什麼?如果說妳是傳達真相的人,那麼告訴我,妳是為了什麼理由而傳達真相。」
納拉揚希蒂王宮事件的報導由BBC拔得頭籌。日本的報社也已經來到當地。我雖然早就來到當地,處於有利的立場,卻晚了一步,並因此直覺地感到危機。當我獲得接觸拉傑斯瓦這位最有力情報來源的機會,內心因為期待能夠寫出最棒的報導而興奮。
這就是自己的信念與專業嗎?
我至今沒有深入思考過為什麼要傳達資訊。我只是姑且從事這樣的工作。我相信在思考之前先動手、動腳才是專業。但現在,我受到質問。有人質疑我,因為相信在思考之前應該先做其他事,因而從未思考過。
我此刻只能想到一個回答:
「……因為我在這裡。我不被允許默默旁觀。我從事傳播的工作,就必須傳達真相。」
嚴厲的聲音立刻回應我:
「誰不允許?是神嗎?」
不是神,也不是《深層月刊》的編輯部。我應該有其他的理由。但是此時此地,我無法找到這個理由。
拉傑斯瓦嘆了一口氣。不是表達不耐煩,而像是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再說一次,我不是要責怪妳。我只是不想要讓妳背後那些期待最新刺激消息的讀者如願。」
他剛剛說不想接受採訪的理由是因為國王遇害是尼泊爾軍隊之恥,不想讓這種新聞散佈到全世界。這點當然也是事實,不過他現在說出不同的理由。
「那是因為你是軍人,有義務要保密嗎?」
「是的……不,不只是這樣。」
拉傑斯瓦稍稍低頭,陷入沉默。
接著他抬起頭,以細而銳利、但又帶著某種沉痛神情的眼睛直視著我。
「我來說一件很久以前的往事吧。我曾經當過英國的傭兵,有一陣子還待過賽普勒斯的維和部隊。有一天,我因為休假回到倫敦……那是一座多雨而瀰漫著討厭氣味的城市。我總是待在酒吧。酒保上方有一台小電視。大家都在等著足球比賽開始。電視已經打開,播放著新聞。那是BBC播報世界新聞的短節目。」
他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茉莉俱樂部。
「我幾乎懷疑我的眼睛。根據新聞報導,賽普勒斯的維和軍隊車列從懸崖墜落,兩人死亡,一人受到重傷。國籍雖然不同,但是在那裡的都是我的夥伴。我感到腦中一片混亂。賽普勒斯的狀況雖然已經穩定,但難道恐怖分子又開始反撲?或者只是單純的意外?死的是誰?但是播報員十五秒就結束話題,沒有人在意這則新聞。」
他緩緩地繼續說:
「下一則新聞是馬戲團發生的意外。印度馬戲團的老虎逃脫了。畫面切換到現場某人的手持攝影機影片。我聽到男女尖叫聲以及狂怒的老虎咆哮。在四處逃竄的人群之間,只瞥見一瞬間的老虎。多美麗的動物!馴獸師被原以為已經馴養的老虎背叛而哭喊。我發覺到酒吧內有許多人都緊盯著這則新聞。有人說,太慘了。他的口吻帶著喜悅。」
接著拉傑斯瓦低聲補充:
「我也對那則新聞產生興趣……畢竟那是相當具有震撼性的影像。」
「准尉。」
「如果賽普勒斯的夥伴不是死於意外,而是死於火箭彈,並且有現場畫面,酒吧的客人大概會像看到馬戲團老虎新聞一樣高興。我因此得到了教訓。」
他的聲音中重新恢復力量。
「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慘劇,是至高無上的刺激娛樂。如果是意想不到的事件,那就更沒話說了。看了恐怖影片、讀了新聞的人會說,他們得到了思考機會。這種娛樂的特質就是如此。我明明知道,卻已經犯下過錯。我不會再重犯。」
娛樂這個詞刺中了我的心。我無法辯白說不是這樣的。我當然不是為了娛樂而寫報導,但是閱讀的一方呢?情報就如急流。沒有人能夠一一認真對待。
「譬如我如果提供王室成員屍體的照片,妳的讀者會非常震驚。他們會說『太可怕了』,然後翻到下一頁,看看有沒有更聳動的照片。」
他們大概真的會這樣做。
「或者將來也可能以此為題材拍電影。如果拍得很好,兩個小時候觀眾會掉下眼淚,同情我們的悲劇。但是妳有沒有想過,他們並不是真的悲傷,而只是在消費悲劇?妳有沒有想過,在被厭倦之前,必須提供下一齣悲劇?」
拉傑斯瓦指著我說:
「太刀洗,妳是馬戲團的團長。妳寫的東西是馬戲團的表演節目。我們國王的死,就是妳推出的重頭戲。」
我幾乎以悲鳴的聲音激烈反駁:
「准尉,我並沒有這種想法。」
「這不是妳如何想的問題。我只是要告訴妳,悲劇的宿命是成為娛樂。觀眾為什麼喜歡看走繩索?妳有沒有想過,他們是在期待表演者有一天會掉下來?尼泊爾是個不安定的國家。而昨天,表演者掉下來了。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是發生在其他國家,或許我也很樂意觀賞。」
拉傑斯瓦准尉說,
「但是我不打算讓這個國家成為馬戲團。再也不會。」
這句話代表對話結束。他已經說完了。
──這天剩餘的時間,我幾乎都只是機械性地進行採訪。
我採訪街上的民眾,又到因陀羅廣場上設置的獻花台拍照。我在街角的食堂吃了尼泊爾定食,回到東京旅舍的時間比昨天早了許多,才六點左右。
我拉開沉重的鐵門回到旅舍,大廳的燈光非常明亮。
我之前從來沒有覺得東京旅舍的一樓很亮。也許是換了燈泡,或是把平常關上的燈也打開了。舒庫瑪和查梅莉在櫃檯。查梅莉手中拿著碼錶,舒庫瑪則正在使用筆記型電腦。除了電線以外還有一條線連到牆壁。他在使用網路。他聽到旅舍鐵門關上的聲音,轉頭對我微笑。
「嗨,你好。」
我也點了頭,不發一語就走上樓梯。
二〇三號房的門上仍舊貼著「DO NOT ENTER」的標示。昨晚一直聽到好像在找尋東西的聲音,現在則悄然無聲。
我進入房間,把單肩背包放在桌上。我走向浴室,轉開水龍頭。今晚聽說十點開始又要停水。我想要沖掉身上的塵土。我覺得自己變得很骯髒,頭髮和肌膚上似乎都附著了後巷的氣味。
水龍頭流出的熱水撞擊著浴缸,房間裡迴盪著類似瀑布的聲音。我坐在床上閉上眼睛。隆隆的水聲、全身的疲勞、還有睡意擾亂我的思考。我渴求靜謐,便用手掌遮住雙耳。
拉傑斯瓦向我拋出問題──針對我的工作,針對我的報導,更重要的是:想要知道遙不可及的事件究竟有何意義。
但是我無法回答。我從事這個工作六年,而且在離開公司以後還打算獨自一人繼續從事這個工作。
「可是我卻無法回答。」
我的喃喃自語被水聲淹沒,沒有傳遞到任何地方。
第十章 傷痕文字
六月四日早晨,我沿著撒卡爾教我的捷徑,來到納拉揚希蒂王宮前方。
多出昨天一倍的市民集合在這裡,發出各式各樣的吶喊。口號一再反覆。他們的要求是什麼?他們是要求追究真相、哀悼先王,或是對無法守護國王的政府與軍隊表達抗議,或者反對新攝政的就任?我試圖訪問憤怒的人群,得到以上所有的回答。唯一確定的是,人民的激動情緒呈加速度增長。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意外。不,我心中越來越確信會發生某種事情。我朝著不斷湧入的人潮反方向前進,隨時保持在群眾的最後方。
這時突然發出乾燥的爆破聲,宛若打開放了很久的醃菜瓶蓋時發出的聲音。只有一聲。人潮另一端冒出白煙。口號聲和無秩序的怒吼有一瞬間靜下來了。風從王宮的方向吹來。煙霧也往這邊飄過來。
我沒有親眼看過,不過仍直覺到這是什麼──是催淚彈。終於開始了!
群眾逐漸往後退。我看看手錶,確認現在時間是十點半。當我預感到「來了」,有人發出尖叫,然後人群就開始潰散。
眾人在奔跑。為了表示哀悼而剃掉頭髮的男人、看上去一臉狀況外的小孩子、留著白鬍鬚的老人,都像被野獸追逐般背對著王宮奔跑。警隊一開始就拿著槍。大家都知道他們之所以不開槍,只是因為沒有命令,再加上每個人的自制。而現在,枷鎖被解開了。抗議時間結束,取而代之的是恐懼。
我沒有聽到槍聲。如果他們持自動步槍射擊,集結在一起的群眾大概會死亡幾百人。
我從逃竄的人群之間瞥見他們使用的道具。我先看到紮入迷彩服褲管的半筒靴,然後看到類似中國武術棍棒的長棍。警察包圍逃得較慢的男人瘋狂毆打。
路上可以聽見此起彼落的尼泊爾語。我聽到有人在某處用英語喊「快逃!」,或許是對我說的。陷入恐慌的人群推擠過來,不可能繼續抵抗而留在這裡。我心裡覺得必須趕快逃走,腳步也開始退後,但還是咬緊牙關拿起數位相機。我從正面拍攝那些頭也不回地奔逃、想要盡可能遠離王宮的民眾。
我也看到剛剛還在最前列、此刻則落在最後端的男人被毆打。我的數位相機望遠功能最多也只能達到三倍。我擴大到最大倍率按下快門。每拍一張就會插入的短暫處理時間讓我焦躁到極點。在尖叫與怒吼聲中,我站穩腳步拿著相機持續拍照。
在我畫面中的男子躺在柏油路,縮著身體,好像在保護頭部。他對於不斷揮落的棍棒毫無反應,只是拚命保護著頭,其他部位則任憑毆打。
我不知不覺地將眼睛從相機移開,用日語喃喃地說:
「他會死掉。」
我無法救他。而且我也已經落後了。我只是為了攝影停留一分鐘,就被群眾的洪流淹沒。
有人撞到我的肩膀,害我搖晃了一下。如果在這裡跌倒,就會被人群踩在腳下。我扭轉身體勉強站穩。在分不清是尼泊爾語還是悲鳴的尖叫聲與嘶吼聲中,我聽到用英文喊「救命」的聲音。警察追上跑得不夠快的人亂棒揮打。那些警察戴著頭盔,拉下防護罩,因此看不到他們的視線方向,不過我覺得其中一人好像一直盯著我這裡,因此當他手中的棍棒緩緩移動的瞬間,我便拔腿奔跑。
我拚命奔跑在總像是瀰漫著煙霧的加德滿都街上。路上散落著可樂空瓶與破碎的報紙,被跑過的人踢飛。人群似乎是沿著道路直線逃跑,不時有兩三人逃入左右兩邊的建築縫隙。我也不斷奔跑,過了馬路,跳入似曾相識的小巷子裡。
那是從坎蒂街通往蘇庫拉街的捷徑。我回頭看,沒有人追來。我用手撐著膝蓋不停喘著氣。才跑短短兩百公尺,呼吸竟然就變得如此急促。我用手背貼在額頭上,發現沒有出汗。我也確認了掛在胸前的相機沒事。
我在水泥樓房的縫隙間往上看。空調的室外機朝著狹長的藍天整齊排列。我沒有聽到風扇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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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王與馬戲團》
出版社:尖端出版
作者:米澤穗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