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孝史想睜開眼,可是眼皮卻動也不動,簡直像黏住,不管怎麼努力都是徒然。
包圍身體的熱度逐漸減退。相對地,遍布各處的疼痛與灼熱愈來愈清晰,全是受傷的部位。不過,比想像中少。右掌和右肩,兩頰、額頭、小腿肚、指尖,還有腳底。右腳踩到玻璃的傷口發痛,仍在流血。感覺得到不適,感覺得到疼痛,這是活著的證明。我得救了嗎?
身體在半空中漂浮,右手似乎抓著什麼。有人交代絕不能放手,所以還抓著。是什麼呢?交代我不能放開什麼?對方又是誰?
腦袋一片混亂,意識愈來愈迷濛。好睏,快睡著了。
意識倏然中斷……
孝史昏過去,時間觀念隨之消失。他跌進內心深處的黑暗。
接著,繼續墜落,身體不停下沉。孝史赫然驚醒,聽到破空而過的風聲,指尖似乎觸摸到戶外冰冷的空氣。
往下、往下、往下,身體不斷往下掉。破裂的睡衣隨風拍打,真的是劈啪作響。強風打在臉上,讓人張不開眼。
往下。
突然間,伴隨噗通一聲悶響,孝史摔落地面。
右肩著地。實在太過疼痛,呼吸甚至暫時停止。
他本能地蜷起身,沒撞到頭。在痛苦消退前,維持相同的姿勢,不動也不睜眼,縮成一團。空白的意識中,漆黑浪潮緩緩沖上來,包圍孝史。
這次很快退潮。從頭到腳尖,孝史彷彿能清楚聽到徐緩的退潮聲。
心中的現實感又回來了。
孝史沒睜眼,繼續躺著。真想一直躺下去。保持這種狀態,就會有人來救我吧。
他換成俯臥的姿勢,半副身軀平貼地面。十分寒冷,像貼在冰上。灼傷的臉頰和額頭好舒服。張開手,右掌貼在地上,疼痛瞬間遠離。
雖然正值二月,柏油路竟然這麼冰冷,觸感還這麼柔軟。
好冷。寒氣包圍全身,有冰涼的東西紛紛掉落。
孝史試著眨眼,卻睜不太開。睫毛燒焦黏住了。
想移動身體,卻忍不住發出呻吟。眼睛深處彷彿天旋地轉,湧起一股反胃的感覺。於是孝史放棄,再度趴倒。
半晌後,孝史又試一次。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身體,以較不疼痛的左手撐住地面,提起膝蓋。完成一連串動作後,總算能側坐,他舉起右手搓搓臉。
終於能睜開眼。
首先映入視野的,是雪白到發光的地面。他就癱坐在地。
每一次眨眼,模糊的視野就愈來愈清晰。但地面還是一樣白,包裹身體的寒氣害他幾乎凍僵。落在頭頂、額前、臉頰上,一點一點冰涼的感觸未曾消失。
這不是錯覺,他沒發瘋。
孝史抬頭仰望,只見無數發亮的白色碎片,從灰色占據的夜空飄落。
是雪,下雪了。
5
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孝史目瞪口呆地仰望上空。大片大片的雪不停飄落,是他從沒見過的景象。地上積著雪,有些像山一樣圓鼓鼓,應該是樹叢吧。
孝史查覺背後有人,驚詫回頭。還沒看清任何東西前,一雙手伸來,抓住他睡衣一角,將他拖到一個大雪堆後方。
孝史正要大叫,背後又伸出一隻手摀住他的嘴。一道壓低的聲音在他耳畔說:「不要出聲。」
孝史不禁屏住呼吸。
此時,頭頂上方一亮,傳來卡嗒卡嗒聲,似乎有人開窗。
「剛才那是什麼?」一道男聲問。
驚嚇之餘,孝史差點又尖叫。背後那雙手像是料到他的反應,用力壓住他。
先前有人要我別出聲,是怕這個男的發現嗎?可是,為什麼?明明應該求救啊。好不容易逃出發生火災的飯店,幹嘛躲躲藏藏?
「大概是貓從屋頂跳下去吧。」這次換成女聲回答。嬌滴滴的語氣,音調偏高。
「看樣子,又是一場大雪。」
男子語畢,傳來關窗聲。燈依然亮著。這段期間,一股力量架住孝史。
不久後──可能有五分鐘吧,燈光熄滅。約莫經過十秒,架住孝史的手總算鬆開。
孝史察覺背後的人在移動。那名中年男子──對,就是他,注視著孝史。
「你不要緊吧?」對方悄聲問。
他的臉燻黑,衣服處處是燒焦的痕跡,不過,傷勢似乎不怎麼嚴重,就是鼻頭有點發紅,眉毛燒焦而已。
「全身骨頭好像快散了。」
男子刻意壓低話聲,孝史自然跟著降低音量。看到男子嚴肅的表情和態度,他覺得最好這麼做。
「我們是跳窗逃出來的吧?」
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方法。
「你拉著我,打破某扇窗,帶我跳下來,對不對?雖然不曉得你是怎麼辦到的……是到離電梯比較遠的房間,像是二○四號房那邊的窗戶跳下來的嗎?」
男子凝視著孝史,沒有回答。雪花紛紛黏在他眉毛燒焦的地方,慢慢染成一片白。若在平常,看到這模樣可能會爆笑,此刻孝史卻笑不出來。
這種氣氛太詭異了。而且,為什麼完全聽不到消防車的警笛聲,也沒看見救護車?甚至沒有湊熱鬧圍觀的人。
別的不說,起火的平河町第一飯店在哪裡?
「請問……」
孝史思索著該怎麼問下去。男子不發一語,朝剛才窗戶開關、傳出人聲的方向,揚了起肥短的下巴。
孝史隨著他的指示望去。在灰雲密布的夜空下,片片雪花織成的簾幕後方,浮現一座黑色建築物的身影。
那是一幢雙層建築,半圓的拱型玄關亮著一盞黃色小燈。幾扇格得很密的細長窗戶,只有二樓最遠的一端還亮著燈。
孝史移動視線,掃過建築外觀。混亂的腦袋仍處於驚嚇中,卻保有對這幢建築的記憶。雖然印象模糊,但確實似曾相識。
那是一幢洋館,這年頭在東京十分少見,感覺像是博物館或銀行的總行。占地不算大,不過中央有一座三角形屋頂的鐘塔。而且,這種紅磚外牆……
任憑雪不停掉落、堆積在髮上,男子平靜開口:「飯店的電梯旁,掛著這房子的照片。你沒注意到嗎?」
孝史差點發出驚呼。
對啊,他看過那張照片。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慎重其事地加裝相框,旁邊寫著一大串說明。
「上面應該寫著『蒲生邸』。」男子緩緩接著道。
蒲生邸。沒錯,那張照片和陸軍大將蒲生憲之的獨照掛在一起。孝史記得那名軍人的長相。眼前這幢洋館,確實是他的家、他的房子。
孝史看著男子。兩人渾身是雪,臉色蒼白,嘴唇也是慘白。
「但……那是……」
「那張照片是昭和二十三年(一九四八)拍攝的。」
「對啊,所以你說錯了。那張照片上,寫的是『舊蒲生邸』。」
抬頭看了看建築物,孝史總算露出一絲笑容。
「我知道了。這是你說的蒲生邸的新版,後來重建的吧?這是在平河町第一飯店的哪一邊?我完全沒注意到。」
男子垂下目光。孝史發現,他的嘴角隱約浮現笑意。如果這個笑容有味道,一定非常非常苦澀。
「我講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男子緩緩搖頭,臉上笑意並未消失,但看來不是在取笑孝史。
「不是你講的話奇怪,而是對你來說,事實變得很奇怪罷了。」
「什麼意思?」
男子望向房子的窗戶,彷彿在觀察什麼動靜,接著道:「說來話長。這裡太冷,又是前庭,可能會被攔住問話。穿過建築物,一旁就是後院。那邊有間柴房,我們去休息一下吧。」
男子檢視孝史的全身般,仔細看了看他。
「你需要一些禦寒衣物,傷口也必須處理。先過去再說。」
男子準備站起,孝史拉住他的衣袖:「請等等,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要躲在柴房?我們趕快離開這裡,向外求救吧。火災那麼嚴重,應該來了不少救護車和消防車,我想去醫院。」
「可是,你覺得有救護車或消防車前來的跡象嗎?」
男子冷冷丟出一句,孝史頓時語塞。
「一定是搞錯了……」
「還有,這些雪呢?」男子舉起手,承接大片雪花。「短短幾個小時,雪就下成這樣?」
「那是睡著沒注意到而已,下雪又沒有聲音。」
男子嘆一口氣,露出苦笑:「那麼,平河町第一飯店在哪裡?你看得到嗎?你說的對,那樣嚴重的火災,一定會冒出大量濃煙,天空也會映出火光。找一找,應該很快就能發現飯店在哪個方位。是在哪邊呢?」
用不著男子挖苦,孝史早就感到不對勁。
他彷彿落入一場大騙局。像在一堆象棋裡,混進一枚西洋棋,唯獨他不懂規則,搞不清狀況。
「到處……都看不到飯店。」
孝史不情願地承認。感覺十分恐怖。
「我們在哪裡?請告訴我。你把我從那家飯店帶到什麼地方?」
準備站起的男子再度坐下。可能是認為不解釋清楚,孝史就不肯移動吧。
「我再說一次。那張照片,是在昭和二十三年,蒲生邸拆除前拍攝的。」
「嗯,我聽見了。昭和二十三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還沒出生。」孝史嚥下一大口口水。「昭和二十三年的建築,為什麼會在這裡?」
男子盯著孝史的雙眼回答:「因為我們在昭和二十三年前。」
像是為了封住孝史的嘴,不讓他反駁「怎麼可能」,男子緊接著道:「除此之外,沒辦法從那場大火逃生。我知道你很難相信,不過,這是事實。」
「什麼事實?」
男子依舊看著孝史,輕輕吸一口氣,吐出白色氣息,說:「我們穿越時光了。」
穿越時光?
面對說不出話的孝史,男子神情有些內咎。
「我,是時光的旅人。」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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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蒲生邸事件》
出版社:獨步文化
作者:宮部美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