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的廚師》
若問人生的樂趣是什麼,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吃。」
自小開始,我就熱愛翻閱食譜。感冒臥床的日子、尤其是飢餓難耐的日子、或是被朋友捉弄哭泣的日子,我經常打開食譜瀏覽。
我會把收在廚房櫃子的食譜挖出來帶到房間去,鑽進毯子和床單之間。只要翻閱那處處沾上油漬與肉汁的舊筆記本,不知為何,我就感到一陣安心,暖意從胃部油然而生,令我得以舒適地落入夢鄉。
我於一九二五年出生在美國南部路易斯安納州的鄉間。由於懂事的年紀正好碰上經濟大恐慌,每一戶人家的孩子都成天挨餓。
黏死在相簿拿不下來的黑白家庭照上,我穿著比身材小一號的侷促衣物,短褲底下繃出圓滾滾的膝蓋來。頂著鳥巢般亂髮的頭因為頭蝨,無時無刻癢得要命。
我不太會念書,一直到了頗大的年齡都還不識字,但家裡的食譜幾乎都是圖畫,所以光是用看的,也能大致理解。我最喜歡天馬行空地想像哪些食材有著什麼樣的香味、完成後的料理會是什麼滋味。
家裡的食譜,幾乎都是同住的祖母親手謄寫的。
祖母身材高瘦,由於長年彎腰駝背煮飯,肩胛骨都扭曲變形了。浮現靜脈的手,散發出洋蔥、蒜泥和迷迭香的氣味。在後腦盤成髮髻的髮絲是淡淡的象牙白,佈滿皺紋的臉總是脂粉不施,只有偶爾客人來訪的日子會撲撲粉,幾乎都待在廚房裡忙活著。
一有空閒,祖母就會坐在玄關門廊的搖椅上,慢慢地搖著,一手拿著冰茶悠哉地眺望外頭。外形渾圓的福特汽車行經鋪過的馬路,樹叢的綠意在濕氣中顯得潤澤,鄰家二樓傳來爵士音樂。每次我隔著玄關紗門觀察祖母的指頭隨著小號及鼓聲輕快的音色敲打節奏,她總會注意到我的視線,轉過頭來說:
「提莫西,明天想吃什麼?」
祖母和其他家人不一樣,不暱稱我為「提姆」。母親說,這是因為祖母是十九世紀後半出生在英國的緣故,英國的上流階級不使用暱稱。但祖母是工人階級,我不知道母親的說法有幾分正確。
祖母年輕時在某位紳士的大宅擔任廚娘,在一旁偷看大廚做菜,累積廚藝。十九歲時,她嫁給對她一見鐘情的祖父,遷至新天地美國,發揮她的廚藝長才,成為遠近馳名的烹飪高手。祖父經營的我們家的店「好科爾雜貨店」賣得最好的商品,不是鞋帶、也不是薄荷糖或賀喜(Hershey’s)巧克力,而是放在店頭的推車零售的祖母的手工熟食。
使用自家製美奶滋和酸酸甜甜的醃菜做成的惡魔蛋、炸蘋果、司康、約克郡布丁、冷肉、炸河魚。堆滿了熟食的推車,不僅受到附近住戶歡迎,還得到駕駛著晶亮的自用轎車前來的旅客青睞,我們家「好科爾雜貨店」得以戰勝日漸茁壯的連鎖店勢力,存活下來。祖母記載了從英國傳統菜餚到美國南部家常菜及各種創意料理食譜的筆記本,數量多達十幾本。
然而遇到經濟大恐慌造成的窮困時局,家裡還是不得不暫時收掉店面。
翻垃圾桶尋找可供果腹的食物,已經成了每個人理所當然的日常公事,就連曾經富裕的企業家也無法倖免。失去住家的人們睡在損壞的汽車上,職業介紹所前大排長龍。我好幾次目睹遭開除的黑人傭僕朝著北方的村落走去。
收掉店面,失去家業的父親,在職業介紹所等了好幾天、好幾個星期以後,總算在汽車零件工廠謀得一份差事。母親去附近的牧場幫忙擠奶,大我三歲的姊姊辛西亞幫忙餵牲口,而當時六歲的我則是在送報。口袋裡塞著小小的花生奶油三明治,腋下夾著剛從印刷機出爐、散發出墨水味道的報紙,走上好幾哩挨家挨戶送報紙,領取一個月五美元的薪資。祖母照顧年紀尚小的妹妹凱蒂,利用配給領到的碎肉和乾燥食品,加上附近採來的蒲公英等野草,張羅一日三餐。而祖父愈來愈常去參加老人會了。
某個夏季暴風雨的午後,祖父不顧祖母勸阻,衝出傾盆大雨的戶外,去參加州長的後援會活動。我們正在吃晚飯時,祖父一臉赤紅地回來,興奮地宣告:「我們州的景氣很快就會恢復了!」然而我們全都工作了一整天,疲憊不堪,只想專心享用眼前的菜餚。一片靜默的餐桌令祖父期待落空,他盛怒之下,把胡椒罐給打翻了。「食物比政治更重要多了!」祖母責備說,祖父破口大罵:「妳這個除了煮飯,什麼都不會的廢物少頂嘴!」然而罵到一半,祖父開始口齒不清,緊接著便摔下椅子。原來祖父染上肺炎,正在發高燒。儘管家人全力照護,仍回天乏術,不到三天祖父就過世了。
接下來很快地,一九三三年羅斯福就任總統,從此景氣一點一滴逐步復甦,紅肉出現在餐桌上的次數也增加了。父親發奮再次開店,我和姊妹一起合力打造了「好科爾雜貨店」的新招牌。
祖母做了許多菜餚,陳列在推車上,並把唱針放到心愛的班尼‧古德曼的唱片上,坐在搖椅上等待客人光顧。隨著輕快的單簧管和鼓聲交織的搖擺樂旋律,客人又繼續上門來買熟食了。
然而歐洲等其他國家仍處在混亂當中。大蕭條造成失業人口爆增,世界局勢逐漸變得硝煙味十足。
蘇維埃政權誕生後,各地冒出許多共產主義者,他們不時與立場相左的極右派愛國主義者辯論激進的思想,相互攻訐。一九一八年告終的大戰善後事務造成國境更迭,小國獨立;而四人當中就有一人失業的現況,被歸咎於移民增加,並在各地造成民族問題。尤其是大戰的戰敗國德國,不僅失去部分國土,還揹上了鉅額賠償金,農耕地的劇減及大量失業者令國家苦不堪言。
乘著德國國民的不滿聲浪,很快地,一個名字長得拗口的極右派政黨「國家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崛起了。不知不覺間,世人稱其為「納粹」。
透過廣播,聽見蓄著小鬍子的小矮子阿道夫‧希特勒滔滔雄辯的德語時,雖然不少人預感到不祥的前兆,但包括我的父母在內,都沒有把它當成多嚴重的問題。
「那傢伙好像想要討回領土。」「他說要無視條約,整頓軍備耶。」「只是宣傳手法罷了,一定是唬人的嘛。」「英國跟法國會解決問題的。」
提倡法西斯主義的義大利墨索里尼侵略非洲衣索比亞;西班牙發生內戰;奧地利遭到德國併吞。在極東地區,持續發動中日戰爭的日本,主張其進占亞洲是正當作為。
即便如此,一般人還是認為戰爭不會爆發。有條約的管束,而且短短二十年前,世界各國才在前一場大戰吃足了苦頭,總不可能這麼快又重蹈覆轍。除非是那些會聽信廣播劇火星人侵略地球情節的杞人憂天者,否則即使對世界大戰心存憂慮,也不會讓它影響到生活。
在美國,也有民眾贊同納粹黨:「希特勒挽救了德國經濟,他是個好政治家。」也有人大聲主張:「希特勒會把猶太人從這個世界趕出去對吧?那我支持他。我的公司就是被猶太豬給搞垮的。」但不管怎麼樣,即使偶爾掀起議論,只要有人聳聳肩說句「噯,跟咱們美國又沒關係」,話題就會結束了。
各國元首在各地舉辦劍拔弩張的會談與談判,聲稱歐洲避免了戰亂再次爆發的危機。
然而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高舉黑色卍字標記的納粹德國軍隊侵略了波蘭。以英法為中心的同盟國立即對德國宣戰,然而在德軍的猛攻之下,法國投降,成立了由納粹支配的傀儡政權。與此呼應,義大利、日本和德國組成聯盟,形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構圖。
實際開戰之後,軸心國在武力上壓倒同盟國,英國遭到激烈空襲,歐洲幾乎所有的國家都在轉眼間淪陷。然後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軍轟炸了停泊在夏威夷珍珠港的美軍戰艦。
這天,我正夥同附近的朋友在酒吧玩彈珠台。廣播裡,主播正以嚴肅的聲調在說些什麼,但我們沉迷於遊戲,充耳不聞。吧台裡的老闆喝了一口可口可樂,關掉收音機站了起來。整間酒吧一片寂靜。
「美國參戰了。」
新年過去,一九四二年,招募志願兵的海報張貼出來時,我即將十七歲。
不只是公所布告欄,鎮上各處都貼滿了募兵海報,商家和酒吧牆壁上,也有頭戴美國國旗帽、白髮飛揚的的山姆大叔用食指指著你。當然,我們家的店「好科爾雜貨店」也貼了。
年輕人圍繞在海報旁,與身邊的朋友低聲討論,彼此亂戳,或神情肅穆地注視著海報。但氛圍都是一樣的。
也就是無從掩飾的恐懼: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美國和歐洲不同,本土並未遭受攻擊,而且也有強大的聲浪主張不該被別國事務牽著鼻子走。傳入耳中的新聞、孩子們的遊戲變成打倒德軍或日軍的戰爭遊戲、看到店頭商品由於原料短缺而改變,這些是可以感受到外頭的世界似乎極不平靜,卻毫無真實感。
然而如果戰況變得激烈,職業軍人和志願兵不足的話,或許不論願不願意,都會被強制徵兵。而且糟糕的是,據說軸心國的軍隊,尤其是強大工業國德國的軍隊非常難纏。德國原本就是個富饒的工業國家,擁有最新型的戰車、火器和優秀的士兵,並對希特勒總統忠心耿耿,團結一致。據說納粹意圖建立由日耳曼民族統治的大帝國,令其他民族隸屬其下,甚至瞧不起基督教,將聖誕頌歌〈平安夜〉(Stille Nacht, heilige Nacht)裡的救主之名改為希特勒。
我在家人都入睡以後的三更半夜醒來,悄悄溜出房間,打開客廳的收音機。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主動將調頻轉到新聞頻道。
播音員以沉靜的嗓音說明除了三個中立國以外,現在東西歐已全數落入軸心國勢力。薩克斯風與單簧管的間奏之後是廣告:「美國國軍正在招募勇敢的年輕人。為了自由與正義而戰吧!軍方將保證食衣住與薪資,並有獎金。」我關掉電源。因為沒穿襪子,腳尖冰冷極了。
我並非沒有愛國熱忱。義大利和北非、東亞已經有許多美軍弟兄在作戰,我想要貢獻一己之力。決定入伍的人當中,有人興沖沖地說「打垮獨裁者的野望、拯救世界的英雄就是我」,也有人是為了正義或名譽而從軍。更粗俗的一些人,純粹只是想要發洩精力而加入軍隊。我也碰過一些刺耳地痛罵敵國的傢伙:「死德國佬、死日本鬼子!」
但對許許多多的年輕人來說,打動他們志願從軍的最大理由還是錢。
雖說經濟已出現復甦的徵兆,但距離完全恢復仍十分遙遠,對飢餓的恐懼也還沒有消失。但只要加入軍隊,就能領到穩定的薪水,即使戰死沙場,家人也能得到一筆撫恤金。再說,橫豎都得從軍的話,比起被強制徵兵,自己舉手加入的志願兵,可以多拿五十美元的獎金。
然後,當汽車修理工的兒子、以秀才聞名的那個小瘦子志願從軍的消息傳出,鎮上的男人之間開始彌漫起一股必須抓緊時機、免得落後的氛圍。在酒吧、街角或加油站碰上熟人,見面沒兩句話就是這個話題。比方說:
「你不加入軍隊嗎?不快點去,還沒踢到鬼子的屁股,戰爭就要結束囉。」
「你問我是否尊敬這勇敢的義舉?哼,礙難同意。真不曉得那些急著送死的人在想些什麼。咦?你說那傢伙也志願了嗎?這樣啊……這下可教人為難了。」
總而言之,在女友或家人目送下,又或是無人送行,隻身一人,扛著小小的行囊,搭上前往基地的巴士的年輕人一天比一天多了。打開廣播,每個節目都在談論戰況,播放著輕快的曲子:「這是你的戰爭,這是我的戰爭,這是每個人的戰爭,贏得勝利吧!」
同一年,一九四二年的晚春,我決定志願從軍。
「爸,我想請你在這上面簽名。」
我對父親亮出同意書,不出所料,全家都激烈反對。父親極不願意,說他教我店裡的事務,就是要我繼承家裡,母親則是為我的性命擔憂。姊姊辛西亞笑我只是想要耍帥,小我三歲的妹妹凱蒂只罵了一句「笨蛋」,就甩著辮子衝進二樓臥房了。
「戰爭很悲慘?只要是稍有想像力的人都知道啊。得在槍林彈雨中衝鋒陷陣,渾身是傷,目睹同袍在眼前死去對吧?不過那不是滿酷的嗎?」
不知何時開始和當地朋友這麼談論的我,半是負氣地借用了聽來的說詞傾訴:「這不是別人家的事,這是我們的戰爭。」
討論不出個結果,最後由祖母來做決定。自從祖父肺炎過世以後,家庭會議就由祖母擔任議長。
祖母把我叫去廚房,默默地煮水泡了紅茶。然後用和我一樣的淡褐色眼睛,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不可以退縮,得先聲奪人才行。
「奶奶,我要去打仗。放心,我保證一定會平安回來的。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已經長得比爸還要高了。」
事實上我體格傲人。寬度和肌肉還沒有趕上,但身高是同齡男孩之中數一數二的。只要經過一番鍛鍊,肯定能成為相當傑出的士兵。我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從軍。我要離開家人的保護,和弟兄吃同一鍋飯,交個獨一無二的死黨,承受艱難的訓練,上戰場打倒敵人,被視為英雄稱頌。我幻想著這樣的自己。
這是一場冒險。我能夠經歷一場真正的冒險。相較之下,我最愛的食譜、散發出食物溫柔香味的熟悉廚房,畢竟都只是扮家家酒遊戲。我毫不留戀。
祖母注視了我的眼睛片刻,招手說:「過來這裡。」我依言上前,祖母忽然緊緊一把抱住了我。有一股香草的溫柔香氣。
「去吧。可是你絕不能死。達成使命以後,一定要回來。」
就這樣,我的從軍成了定局。
我拿了一本祖母的食譜當做護身符,坐上了火車。
然而,我本來以為立刻就會被送上戰場,結果並非如此。
我先是被送到喬治亞州的塔科亞營接受空降步槍兵的訓練。得知自己加入了《生活》(LIFE)雜誌中報導的傘兵部隊,我興奮極了,但也只有一開始的時候而已。日復一日的嚴格訓練,讓許多人承受不了而退出。
單槓加上深蹲,一天要跑上好幾哩路,長跑到附近的酷拉利山,半夜也會被叫起來行軍。我們進行嚴格的體力訓練、一天到晚射擊演練、揹著武器匍匐前進、刺槍突擊、格鬥演習。教室課以別的意義來說也是一種拷問,必須坐在桌子前,與強烈的睡意搏鬥。從判讀地圖開始的戰事課程,要一直訓練到能夠以手勢信號合作無間。
內褲、襪子,連臉盆都是公發的軍品。野戰服暗淡的橄欖色和枯草色一下子就看膩了,我懷念起色彩鮮豔的褲子和上了漿的堅挺白襯衫。
早晨醒來,都覺得夜晚永遠不會來臨,然而一天總是轉眼即逝;光陰似箭,一星期、一個月,一眨眼半年就過去了。
弟兄間也經常埋怨到底何時才能上戰場。偶爾休假,我會去基地的甜甜圈攤,在嘴裡咀嚼著油膩的甜甜圈配可樂,聆聽廣播傳來的音樂。特別是聽到祖母熱愛的班尼‧古德曼的單簧管時,眼前總會浮現故鄉濕潤的綠意,令我不由得懷念起家人。
就在這樣的某一天,基地裡的告示板貼出公告,說要擴充食勤兵,徵求志願者。
我忽然停下腳步。坦白說,軍旅生活與我的想像不同,我似乎不適合從軍。我射擊技術不佳,跑步也比別人慢。和同伴聊天時,他們總是笑我空有塊頭大,根本就是個大小孩,甚至給我取了個綽號叫「基德(kid)」。
我心想,即使是這樣的我,如果是食勤兵,或許也能勝任。畢竟我可是祖母的孫子,是拿食譜當搖籃曲長大的。
但我遲遲下不了決心。我是眾所公認的貪吃鬼,這要是家人或街坊鄰居,肯定會異口同聲勸我:「你絕對應該去當廚子。」但只要聽過一次軍隊裡對食勤兵的評語,就實在教人提不起勁去報名。
基地裡的菜餚幾乎都難以下嚥,量也參差不齊。伙房的工作既麻煩又瑣碎,實際上削皮和洗碗等工作,就被當成違反軍紀或成績不佳者的懲罰。
結果自然而然,食勤兵被一般士兵輕蔑、厭惡。不只是食勤兵,負責後勤支援的技術士待遇都半斤八兩。他們被視為只不過是一群「落伍者」。
但話又說回來,基地裡的傢伙全都沒有實戰經驗,所以優劣頂多就像是學校裡的課業成績。即使如此,繫白圍裙拿長柄杓的食勤兵只因為是技術士,階級就能升為下士,薪資也增加了一些,因此教人不平。這些年輕人由於平日疲累的操練和對長官的不滿,早就積鬱頗深,對他們來說,廚子應該是最好的發洩對象。
「志願從軍,卻跑來當『媽媽』?這個娘娘腔的煮飯婆!」
每次聽到這種嘲笑,我就感到胸口一陣刺痛。但儘管將受嘲弄的食勤兵與祖母的身影重疊在一起,心生同情,我卻跟著弟兄一起說他們壞話。因為我害怕被作弄。
我正在煩惱猶豫的時候,遇到了一名技術士。
那傢伙跟我一樣大概十八歲,白皙削瘦的臉上戴了副圓眼鏡,幾乎從來不笑。據說他是從軍需部門的研究室派到我們G連的食勤兵。
他的名字叫愛德華‧格林伯格。個子普通,但比我矮,以軍人來說頗為纖瘦。黑髮黑眼,有著一對銳利的劍眉,額頭寬闊,四四方方。尖細的下巴和薄唇總是緊繃著,幾乎從來沒有放鬆過。由於他的表情實在太臭了,我還以為他在氣什麼,但他這個人似乎本來就不容易表現出感情。
一開始弟兄都瞧不起他。因為他戴眼鏡,軍服又總是散發出食物的味道。但自從他來了以後,伙食和口糧的配額不再一下多一下少,而且還接受菜色要求,因此對他的批評逐漸減少了。
我本身則開始尊敬起他來。有一次我睡過頭,被罰伙房公差,一邊削著堆積如山的馬鈴薯,一邊直呼吃不消,結果愛德華‧格林伯格過來幫忙我。他說他的工作已經做完了,俐落地幫忙削皮。其他的食勤兵都把麻煩的雜務塞過來,也有人把份內的事丟給別人做,自己偷懶休息。或許是在對輕視他們的一般士兵發洩怨氣。
但愛德華‧格林伯格卻不會這樣。
幾天後,愛德華‧格林伯格跑來找我。
「你喜歡吃嗎?」
似乎是看到我吃飯的貪婪相,這麼感覺。我不曉得他這個問題的用意是什麼,但老實承認自己喜歡吃,還喜歡看食譜。結果他難得展露笑容說:
「你要不要來當食勤兵?我對調味沒興趣……照著食譜做,是可以做出個樣子,但沒辦法臨機應變。如果有你這樣的貪吃鬼幫忙,會很有幫助。」
被能幹的人這樣拜託,我當然頗感受用。
晚上,我在營房的行軍床上寫信給祖母,說明我考慮當食勤兵。幾天後收到的回信簡單明瞭:
「這份工作比你想像的更要辛苦,但非常有成就感。伙食也是戰事的重要關鍵。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懷著這樣的心情做飯。」
信裡附了一張照片。一群頭綁三角巾的婦人站在紅磚牆前,前面擺了許多大鍋子,正在分盛食物給群聚。配膳台的最前面,是才三十歲左右的祖母。照片背面寫著「一九一七年三月,中央公園的難民營」。是上一場大戰的時候。我忽然想起祖父過世前,對著祖母罵道「妳這個廚娘才不會懂」,不禁把祖父和瞧不起廚子的同袍重疊在一起了。
我下定決心。接著我在陸軍軍需學校所在的維吉尼亞州李堡(Fort Lee)接受兩個月的養成訓練,第一次領到了階級章,從空空如也的二等兵升等為五等技術士。薪水多了一些,但在隊內的地位沒有變化,大家還是都喊我「基德」。
我們的任務是分配口糧給隊員,當食材、時間與地點有餘裕的時候,就進行炊煮,並進行衛生指導,避免食物中毒,管理好同袍們的胃袋。雖是廚子,但我隸屬於連管理部,因此遇上戰事,還是得拿起槍桿子,和一般士兵一樣上前線戰鬥。
我也結交了氣味投合的好友:波多黎各裔、矮小但精實而活潑的迪亞哥‧奧爾特加,還有先前提到的愛德華‧格林伯格。
我和愛德特別要好。愛德機智聰明,為人公正可靠,他不叫我「基德」,而是叫我「提姆」。
入隊以後,歷經共兩年的訓練時光,一九四四年初夏,D日,我們初次上陣的日子決定了。
美國陸軍第一○一空降師第五○六傘降步兵團第三營G連管理部食勤兵,提莫西‧科爾五等技術士。
這就是我。
【延伸閱讀】
本文摘自《戰場上的廚師》
出版社:獨步文化
作者:深綠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