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思德鎮這個人口僅一千一百○一人的小地方和鎮名不同,不但沒什麼太大學問可以思考,一年還有四個月熱到你想思考都辦不到。
然而這地方的確是遁世的好選擇。我母親在三十二年前也辦到了。她成功地在幾乎所有摯愛她的人面前隱匿真相,算是高超的騙子。我不確定這對我帶來了什麼影響。
小時候,奶奶為了讓我安靜,會幫我占卜。我清楚記得某個八月天,家裡後門廊的溫度計紅線一路攀到攝氏四十二度。汗水沿著我膝窩往下滴,身上夏日棉布薄洋裝濕答答貼著後背。我坐在廚房的餐桌前,踩不到地的雙腳盪來盪去。奶奶摘豆子的節奏讓人安心,我面前有個裝了冰茶的高玻璃壺。我看著薄荷葉和切成四分之一片的檸檬在壺裡的冰茶上飄動,好希望自己也能跳進去。奶奶信誓旦旦地說,晚餐時間,雷雨包會從奧克拉荷馬移過來,天氣會涼快一點。風扇吹起桌上的撲克牌,我嬉笑著一張張拍回去。
我早已忘了占卜的結果,但是我仍然聽得到母親在看不到的地方彈巴哈協奏曲,琴聲中充滿了壓抑又糾結的喜悅。
兩年後,在我這輩子最難過的那天,我只記得冷。奶奶和我站在陰暗的殯儀館,窗型冷氣的風吹得我雙臂直起雞皮疙瘩。外頭,九月的陽光似乎想推開百葉窗往裡鑽。室外溫度少說有攝氏三十二度,但我好想穿上冬天的大衣。我想躺下來,永遠不要醒。奶奶抓著我的手,握得更用力了;她似乎聽到了我的念頭。路過的小貨卡帶來鄉村歌手梅爾.哈賈德的歌聲,然後又退了開去。我聽到媽媽在另一個房間裡哭泣。
這是我對我母親的記憶──出席但缺席;她在,但沒陪著我。
而我就不同了。只要我在場,所有的人都會知道。
大家都說女孩子同常不會取這種名字,說我凡事好追問,拿槍嫌嬌弱。前二種說法確實沒錯。
大家也說,既然喜愛鄉村歌手強尼.凱許怎麼可能同時席歡古典音樂作曲家維瓦第,說我皮膚太白不像德州女孩,說吃速食成癮的人沒這麼瘦,說我太長的頭髮直到足以掛起一隻貓,說我看起來比較像是紐約市芭蕾名伶而不像牛仔馬術比賽的套繩冠軍。(要知道,德州人口中的紐約市絕非讚美。)
我聽人說,我妹妹莎迪和我不該在五年級時聯手痛毆吉米.沃克,因為他至今仍會向心理治療師嘀咕這回事。
我也聽說,在思德鎮成長等於有段在竹籬笆旁長大的童年,好比生活在田園詩篇當中。我告訴這些人,我肚皮上的傷疤足以證明我和鐵絲刺網更熟。
我很早就學到凡事不能光看外表。肉舖屠夫幫我們留下豬骨給小狗啃著玩,但他不是什麼好好先生,會打老婆;校友返校節皇后有個小妹,那孩子其實是她七年級時生下的骨肉。人生就是這樣。
在思德鎮這種小地方,人與人之間沒有祕密。至少我從前這麼想。我從來沒想到我媽媽──思德鎮第一浸信會的傳奇鋼琴才女──有任何需要隱瞞的事。我從來沒想到,拆開一封陌生人的來信,會像抽開鬆脫線頭似地揭開一切;沒想到有那麼一天,我得檢視所有的記憶,尋找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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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五天前收到這封信,至今已經讀了四十二次。粉紅色的信籤帶著女人的香水味。星期三,這封信夾在「無國界醫師」組織的傳單和亞蒙.卡特博物館最新活動手冊之間,寄到了我爸爸的辦公室。
爸爸的祕書梅兒法是個六十開外的寡婦,從前當過老師。她把信從這疊郵件中抽出來給我。她說:私人郵件,不是電腦列印,可能是慰問卡,因為這是大家覺得還有必要手寫的少數文件。
我拆開信,讀了女性細膩的字跡,腳下的地彷彿開始搖動。我的腳趾最先感受到震動,接著由下往上傳;但是我說不出這封信為何會在轉瞬間帶給我這麼大的震撼。
寫這封信的女人可能是詐騙高手;說不定她只是找錯人,她要找的譚米.麥克勞只是恰好和我同名同姓。
這四十二次,我每次讀信都想跳上小貨卡,開車回家找媽媽──雖說媽媽不在家,而且「家」如今只剩牧場裡空蕩蕩的大屋,家具蓋著褪色花布,看來宛如一片室內草坪。
但家同時也是片綿延無盡的土地,熱氣反射著光線,甜蜜的回憶隨著蟬鳴在空氣中敲彈。家,就像磁鐵般吸引著我。儘管我一度離家幾百哩,但是我的心靈沒跟過去,還留在老橡樹邊;當年,我在樹下水泥砌起的水塘裡學會游狗爬式。
他們說林登.詹森[1]老是挺起胸膛直挺挺地坐著,得要到空軍一號飛越自己的牧場才能放鬆。我奶奶說詹森總統是個自大的瘋子,但憑他和這塊土地的深厚關係,我就願意認同他。我曾經想永遠離開家鄉去開闢新的道路,但伊麗莎白牧場──我高祖父的出生地、我童年的家──是讓我覺得最安全、最快樂的地方。
不夠厚道的人總批評我長不大,說我挑不起責任。
如果有人問起,我會說,十四年前在德州拉巴克競賽場的馬術競賽場上,當八百磅重的公牛踩住我手腕的那一刻,我便從高高在上的馬鞍跌入瀕死的絕境。當年黑魔王只花了兩秒鐘便踩斷我手上十二根骨頭和手腕,隨之消失的,還有我母親僅存的幻想──讓我離開競賽場成為鋼琴演奏家。我的手指一直沒恢復從前的靈活度。
寇帝斯音樂院的碩士學位再也與我無緣;同樣的,我必須揮別大學的牛仔馬術比賽,因為經過一年的復健,我仍然沒辦法拋甩繩圈。我太緊張,就像明明投過上千次球的捕手突然無法將球扔回投手丘一樣。
除了巴哈和套繩之外,我還懂什麼?斷裂的骨頭復原之後,我抱著受創的心靈憤怒地離開家,不確定之前自己究竟活在誰的夢想當中。我循著老套,在歐洲當了一年的背包客,找青年旅館落腳。回國後,我在德州大學以四年時間拿到兒童心理學士學位,隨後再到萊斯大學繼續三年學業,攻讀博士。接著,在實習機會和一個讓人無法抗拒的博士候選人誘惑下,我到懷俄明州的「榮光牧場」工作了五年,這個非營利性機構藉由「馬醫師」來安撫、療癒生病或情緒受挫的孩子。然而在這段期間,我失去了對那個男人的迷戀,卻重新愛上了馬。
我父親在兩星期前過世,我回到思德,決定就此留下來。我沒明白說出來,但我知道自己不會再離開。
我閉了閉雙眼,似乎還能看到粉紅色香水信籤上的每一個字,纖秀的字跡觸發了一切。
親愛的譚米,信一開頭就這麼寫,妳是否想過自己是誰?
那當然,我告訴自己。我一直都會。只不過我想的和妳不一樣。
我在找我女兒,她於一九八一年七月十五日遭人綁架,當時才一歲大。
這不難,我又計算了一次。她的女兒在三十一年前遭人綁架,而我今年三十二歲。
她的名字是雅蒂安娜.馬契堤。
我猜她是義大利人。我膚色偏白,曬太陽會長雀斑,天生一頭金髮。
我花了大半輩子時間尋找妳。我相信妳是我的女兒。
我好想咒罵這個看不見的女人。我媽媽從不說謊。絕對不會。她女兒說謊是讓她最失望的事。至於我爸爸呢?那就更不可能了。
然而這時候我沒辦法自欺。我必須考慮到另一封信。我在懷俄明牧場時曾經收到一封來自政府單位的信,信封上的透明口洞清楚寫著我的名字:譚米.安.麥克勞。
信封裡有一張換了新號碼的社會福利卡,另外附了張函件,他們通知我,在大量檢視過去五十年的資料之後,他們找出了好幾百筆行政疏失造成的錯誤資料。我原來那張社會福利卡的前三碼與登錄的出生地不符。
於是他們要我使用新號碼。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對他們來說是如此。但是原來的號碼在我生命裡有一席之地,和我已經有了感情,就像我的頭髮、我小時候養的貓克萊德或是我的生日。這是幾個少數我可以不加思考就隨口背出來的號碼,和其他幾個二十一世紀不可或缺的會員帳號或安全密碼擺在一起。何況接下來要更正護照、保險單和信用卡的資料,簡直像場噩夢。
但是我從來沒打電話去問原因。我何必問?
那封通知如今已經進了垃圾場。爸爸的電腦在我面前閃閃爍爍的,似乎在鼓勵我。我開啟搜尋引擎,輸入「社會福利部」幾個字,找到一個免付費電話號碼。拿起手機撥打,花了十分鐘在語音選項之間轉來轉去,卻找不到三十多年前可能遭綁架、如今因父喪而哀痛的女兒該輸入哪個號碼。我對著電話大吼一聲「專人服務」,最後,語音終於停了下來,一個活生生的女人接聽我的來電。她報上名字:克麗絲朵。
「我幾年前收到一張換了新號碼的社會福利卡,」我告訴克麗絲朵,「我的名字是譚米.麥克勞。」
「嗯,我懂。有好幾百個人都收到了。有什麼問題嗎?」
「我只是在想……為什麼?卡片上前三個號碼顯示我在哪裡出生的?」我一問出口,才想到這種資料可以上網搜尋,替自己省下不少時間。
「妳現在才想到要問?沒關係。把原來和新卡號的前三碼告訴我。」我乖乖說出來,她沒花幾秒便回到線上。她可能直接上網找。
「伊利諾州的芝加哥。」
「我出生在德州沃思堡的醫院裡。」
「是的,小姐,」她的語氣未免太有耐心,「所以妳才會收到新卡。」
「這完全是找麻煩。」我說。她擺出要我領情的姿態,而且像是要分散我注意力,讓我忘了自己為什麼要打電話來;這反而讓我更生氣。
「小姐,現在還有什麼我能為妳效勞的地方嗎?換卡是因為我們的國家面對著日益高張的威脅,冒用身分的狀況也愈來愈嚴重,妳難道不想住在安全的國家?」
哈,標準的二十一世紀戰略:把問題歸咎在顧客身上。昨天才有個電訊公司的經理告訴我,要在思德鎮的牧場申請電話和網路必須等一個月。聽我抗議,對方甚至反問我為什麼覺得自己可以排在其他等候中的客戶之前。難道我不知道德州正在鬧水患嗎?我氣得說不出話,因為長期高溫之下,我爸爸牧場裡的黑土都乾裂了。我想像電訊公司的經理閉上眼睛隨手點著標題為「天災」的名單:顧客可能會接受的藉口。
「妳指責我不愛國嗎?」我問克麗絲朵。我心想,克麗絲朵可能不是她的真名,她的口音或許是裝出來的,這會兒,她這個非美國人說不定好端端地坐在印度。「妳照著教戰守則唸是吧?我建議妳換個新腳本。」
「我要當妳掛我電話。」她說。
「什麼?」
電話的另一頭沒有聲音,克麗絲朵已經掛斷了。
沒關係,反正我也想掛電話。
說到這裡,羅莎琳.馬契堤的信倒是寫得很清楚。她的女兒雅蒂安娜在伊利諾州的芝加哥遭人綁架。羅莎琳想要我在這幾個星期裡找個時間去一趟芝加哥,她願意負擔所有費用。
她知不知道我爸爸剛過世?這種人是不是都這樣?冷眼閱讀所有訃文,因為在這種時候,罕見的姓名通常會寫對。老實說,如果不是親戚,很少有人能寫對我的名字,甚至我有半數親戚都還會寫錯。
我拿著這封信讀第四十三次。我彷彿回到十二歲,坐在馬廄的角落裡拿手電筒讀恐怖小說,為書中女主角近在眼前的危險而喘不過氣,但其實我也知道,只要闔上書,我就能保護她安全度過一天、幾個月、好幾年,甚或一輩子。我只要喊停,中止她的故事就好。
我凝視羅莎琳.馬契堤的簽名。這個纖秀字跡傲慢地劃過信籤的右下角,佔去了半頁空間。在簽名下方,她像是簽字後才想起似地草草寫下:
而且天使為之哭泣。
[1] Lyndon Johnson,美國第三十五任副總統、第三十六任總統,生於德州。
本文摘自《騙過死神的女孩》
親愛的,妳有想過自己是誰嗎?
如果真相會引來殺機,那妳還想知道嗎?
◆美國亞馬遜網路書店四顆半星好評
◆好讀網﹝Goodreads﹞超過千則四顆星以上評價
三名小女孩:
一名在滅門血案中慘死、
一名意外從樹上墜落身亡、
一名還在襁褓中就被綁架,
三個死去的小女孩都和她有關係、三個小女孩都有可能是她……
「親愛的譚米,妳是否想過自己是誰?」
這封陌生人的來信讓譚米‧麥克勞原本單純的生活天翻地覆。譚米的父親剛過世,她還沒撫平情緒便接到這封信。寫信的女人外號紅玫瑰,是芝加哥黑幫的傳奇人物安東尼‧馬契堤的妻子,馬契堤因犯下一樁滅門血案,正在監獄裡服刑,紅玫瑰聲稱譚米是她的女兒,多年前在襁褓之中遭人綁架。
譚米原本只想把這封信當作惡作劇,但怪事卻接二連三發生:她的社會福利卡號屬於多年前一名意外身亡的小女孩、一名身稱自己是記者卻舉止怪異的男子跑到她家翻箱倒櫃、有人不斷將滅門血案中慘死的小女孩的照片寄到她信箱、幫派分子出現威脅譚米別想追查真相、馬契堤從監獄裡差人帶話給譚米要她別相信任何人、她到銀行開媽媽的保險箱,銀行經理卻說她哥哥才剛來過,問題是,譚米的哥哥早在多年前就出車禍死了。
譚米驚覺自己過去的生活是一連串的謊言,她記起童年時爸爸會將她們丟進後車廂訓練她們踢破車尾燈伸出手求救,原來那不只是遊戲而已,又發現原來她小時候的初戀對象竟是臥底的聯邦法警。
守護祕密、守護譚米的人正一一倒下,
舊的謎團還沒解開,新的威脅卻已接踵而至……
出版社:臉譜
作者:茱麗亞‧希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