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對談是嘔心瀝血的籌畫結果。所有細節皆是在療養院院長、已故德庫米耶(M. de Coulmier)醫師的繼任人——主治醫師華耶–科拉爾(M. Royer-Collard),以及薩德侯爵本人督導下安排而成。
經過協議,我們決定在薩德位在男士館三樓的房間裡進行對談,對談必需在大門開放時間內舉行,薩德只能跟平常獲允許與他交談的三個人說話。
各方也同意將格外留意,不讓薩德有機會透過這次為時特別久的訪問,請人將任何被禁作品或文稿帶進或帶出療養院。
薩德會坐在他唯一能忍受的座椅上,也就是相當於他的書房的那個小房間裡的座椅。他放在這間書房中的書隨時都可能受到嚴格檢查。
一八一三年十二月二日,天氣陰霾而冷峭,侯爵和我坐在火爐前,那爐火起初燒燃得微弱無力,一如我們在開始時還無法暢所欲言。
夏: 諾埃兒.夏特雷
薩:薩德侯爵
夏:您筆下的人物不斷互相傾聽、剖析那些幽微無比的情趣、那些私密至極的感覺,話語在他們之間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這一切難道都是為了打破您在各處監獄中感受的孤獨與死寂?
薩:聽覺器官傳達的感覺是最令人欣喜的,它賦予的印象也最為強烈,足供我們鉅細靡遺地加以敘述。這其中包括性愛墮落的一些小偏差,及其所有枝節與旁脈,用「縱慾語言」簡單地說,就是:所有的激情……
夏:縱情於描述那些狂野激盪,就彷彿是在親身體驗,不是嗎?某種程度的替代作用?您是否同意,您也在其中追尋自己的感官樂趣!
薩:您以為您創造了一個奇蹟,把我的肉慾罪惡制約在一種殘酷的禁慾形式中,但您錯了:您反而令我慾火焚身,您在我內心形塑出一個個幻象,而我必須將它們化為現實。
夏:幻象……您的意思是說,您提到的那些縱慾劊子手,那些姓多爾芒歇、羅丹、多爾瓦的,那些什麼諾瓦瑟耶、布哈什、克雷威爾、德爾班內、茱麗葉等等,這些樣貌百變的嗜血人物都源自您想像力的無盡延伸?都是一些天馬行空的奇思異想?……可是,您的幻象終究是您自己所創造的,沒錯吧?您的作品之晦暗,都出自您的刻意鋪陳!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是您意志的投射!當您致力描繪人類的罪惡與無恥可以達到哪般極限,其實您是完全清楚意識到自己為何要表達那些事物?
薩:一般人無法想像這些人類圖像的描繪對心靈的發展有多麼大的必要性。我們之所以在人類心靈這個科學領域依然如此無知,終歸是因為歷代一些能寫、也想寫這些素材的人一直愚蠢地保留、壓抑了自己。荒唐的恐懼成為他們的枷鎖,使他們最後只能談一些所有蠢蛋都知道的幼稚內容,不敢將大膽的手伸進人類靈魂深處,在那裡探索人的心思可以如何狂野地奔逸,然後將種種驚人發現供諸於世人眼前。
夏:您萬分驚險的書寫計畫就是透過這樣的哲學信念孕育而成?
薩:至少可以算是一種新的嘗試!
夏:這是不容否認的!……
薩:「美德比罪惡高尚」、「良善應該獲得報償」、「邪淫則必須加以處分」云云,這種平凡無奇的二元論思維充斥在歷代所有相關著作中。但難道我們還沒聽膩那一切?為什麼不能提供一種罪惡昂首闊步、美德遭到犧牲踐踏的觀點;舉例而言[譯注1],描繪某個可憐女人漂泊在世,不幸接踵而至,被心狠手辣的人們欺凌,被荒淫墮落的人們玩弄,淪落在一些野蠻至極、醜惡無比的人類癖好之中;被最似是而非、最明目張膽的詭辯言論弄得暈頭轉向,被手段最高超的誘惑伎倆搞得喪失理智,在最無法抗拒的收買行徑中丟了分寸……而面對如此之多的災厄與禍害,她唯一擁有的只是一顆易感的心靈,一份質樸的性情,和一股無法被澆滅的勇氣;簡而言之,為何不冒險展現一些最癲狂放縱的景象、最非比尋常的處境、最驚世駭俗的情節、最強勁有力的筆觸,透過此種獨特方式獲致人類有史以來最高超卓越的道德教訓?不容否認,我採取的策略是走一條過去鮮有人行的道路,藉此達到最終的目的。
夏:您走的道路不僅鮮有人行,而且更是撩撥挑釁,沒錯吧?
薩:是罪惡受不了自己遭到揭發,因而在感覺遭到攻擊時馬上跳出來大吵大鬧。《偽君子塔圖孚》[譯注2]中那些莫須有的譴責是心虛的盲信教徒所為;《莒絲婷》一書受到的嚴厲指摘則是源自一群本身淫蕩不堪的縱慾者。我早就看透那種人了,我並不怕他們。
夏:在此順道一提,您終究承認您確實是《莒絲婷》的創作者……
這也罷。您選擇走的路確實前所未見,而且具有相當的風險!您果然是直截了當、無畏無懼啊!您為此付出相當代價,不是嗎?
薩:據說我的筆鋒太過激烈,我以太過醜惡的方式描繪罪惡的形貌。想知道我這麼做的理由嗎?我的用意不在於使人喜愛罪惡。我向來都是以地獄的色彩描繪罪惡,我要所有人赤裸裸地看到它,恐懼它、厭惡它。而要達到此種目的,我只知道一種辦法,那就是把它的所有恐怖特徵展現出來。我不惜詛咒那些以繽紛玫瑰掩飾罪惡的人!我永遠不可能按照他們的方式行事。
夏:我不曾見過任何人有您這種野心和膽量。您的確是把自己帶「進地獄」去了。可是您的目的真是在於為我們勾勒醜惡的地獄情景嗎?
薩:不可諱言,描繪各式各樣的不幸與災厄降臨在一名溫柔、易感,最願意遵守美德的女性身上,同時那些宰制、凌辱這名女性的人卻能享有榮華富貴,這的確是非常殘忍的事。但在這些命運的磨難之中,某種良善卻能悄然浮現……
夏:此話怎說?
薩: ……有一點必須讓世人了解的是,針對一個道德已經敗壞、但靈魂中依然留有些許良善原則的人,如果我們能向他揭示一些美德遭到殘酷試煉的例子,或許我們反而可以讓他回歸良善,這種做法的效果很難說不會優於用一些燦爛的前景和誘人的獎賞促使他踏上美德的道路。
夏:難不成罪惡可以是人類選擇生活方式時的一種相反辯證?
薩:上蒼為人類的存在設定了一些目的,而哲學的終極目標應該在於開發出達到那些目的的手段,並藉此勾畫一些行為方案,讓人類這個可憐的雙足動物能夠認識他在佈滿荊棘的生命道路上應該用什麼方式行走,並且設法避開宿命的攪局。宿命這種東西,我們可以用二十種不同方式命名它,但從來無法理解它,也無法明確定義它。
[譯注1]:以下描述的是《莒絲婷》的情節。
[譯注2]: Le Tartuffe ou l’Imposteur,十七世紀法國劇作家莫里哀的著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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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女作家夏特雷從薩德所有遺世作品中,模擬出一場她和薩德侯爵的跨時空對話,打破俗世對薩德的偏見——沉溺於殘酷虐待,人格複雜糾結,透析出薩德的另一種面貌。
本漫畫摘自《夜訪薩德:薩德侯爵對談錄》
出版社:八旗文化
作者:諾艾兒.夏特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