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2/ 戒指
下午五點十九分
自從懷孕以後,藍姷淇開始喜歡逛地下商店街。
充滿香氣的麵包店、繽紛鮮豔的服飾店,還有琳琅滿目的藥粧品店,這條地下街她走過許多回,牢記每家店舖的位置、每個轉角的商店,就連廣告換了招牌她都能夠發現。台北的夏天炎熱,而涼爽的地下街成了她頂著大肚子的最佳散步去處。
百貨公司的冷氣更強,但魅力明顯不如地下商店街。人們是去那裡購物的,所以眼睛總是盯著商品看,像是虎視眈眈的野狼;但在地下商店街就不同了,這裡是一個點連接另一個點的通道,地點才是目的,商店只稱得上是點綴。要是說出「我晚上要去地下街逛街」這樣的話,恐怕會引來一陣側目。
但這就是藍姷淇喜歡地下街的原因,在這裡誰都是過客,沒有人會久留,也不需要有歸屬,因此反而讓人有種鬆口氣的感覺。她來這裡是看人的,看著行色匆匆的人潮,就會莫名地感到安心。
今天,她不是來散步的,而是來寄東西。每個星期三在地下街的某處,有個地方能夠將信件寄回過去。今天正是星期三。只不過她並不知道確實位置在哪,於是只能順著地下街走,看看自己是否運氣夠好。
「請問,你知道『遺憾招領中心』在哪嗎?」藍姷淇試著詢問地下街商店的店員,他們在此處工作,應該最了解。
「『遺憾招領中心』……?」對方先是露出一臉疑惑,幾秒後才又說:「妳是說那個可以把東西寄回過去的地方嗎?」
「對,就是那裡。」對方聽過遺憾招領中心,讓藍姷淇喜出望外。
「那是謠言啦,根本沒有那種地方。」對方揮了揮手:「怎麼可能可以把東西寄回過去啊,又不是科幻電影。」
「噢。謝謝。」藍姷淇垂下肩,有點沮喪。
他用的詞彙是「謠言」而不是「傳說」,難道那樣的地方真的不存在?
藍姷淇摸著隆起的大肚子,繼續在地下街走著。她已經懷胎九月,越來越不耐走了,肩膀與脊椎更時常痠痛,以前可以走上幾個小時都不嫌累,但現在半個小時便需休息。預產期就在這兩週,在生產前,她想把信件寄出。
轉角處的燈箱有「相思巴黎:館藏常玉展」的展覽廣告,上頭主要的畫作是〈荷塘〉,金黃色荷葉、堅毅有力的黑邊勾勒出白色荷花,是油畫卻有東方水墨書法的線條,洗練又溫柔。歷史博物館正在展出常玉的作品,雖然已經去觀賞過,但無論看幾次,他的畫總是能吸引藍姷淇駐足,讓她安靜下來。
藍姷淇感受到肚子裡有細微的震動,是踢腳了吧,她低下頭摸了摸肚子,低聲說了幾句話。她還不知道孩子的性別,是刻意請醫師不要告訴自己,已經四十一歲了,只要孩子健康就好,性別一點都不重要。
抬起頭時,看到一位身穿類似銀行套裝的女子紅著眼眶迎面走來,藍姷淇有點詫異,擦身而過時,在她模糊身影後方,看到了一處透著白光的窗台。
「您好,這裡是遺憾招領中心。」一走近,櫃檯後方的男子開了口。
找到了,是真的存在。藍姷淇愣愣地想著。
「是否有東西要寄送?」洪皓望著眼前身穿淺藍色孕婦裝正在發呆的女子問道。
「對,有的。」藍姷淇急忙拿出一紙信封,裡頭有個突起硬殼物品。
「當天就會收到回信,不過會保留三個月,期限內再回來領取即可。」洪皓收下物品,簡單地說明。
「好的,謝謝。」藍姷淇環顧了四周,發現一旁有排藍色的椅子:「我可以在那裡等嗎?」
「當然可以。」洪皓微笑點頭,接著轉身將信件收納進置物櫃。
藍姷淇撫著背椎,以緩慢的速度坐下,她深深吸了口氣,將手輕輕擺放在肚子上,感受胎兒在肚子裡的輕微移動以及呼吸心跳的律動,藍姷淇又想起了剛才常玉的畫作,記憶起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你不覺得那兩隻花豹像摔在地上的黏土嗎?」
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突然闖進藍姷淇的思緒中。
十九歲的藍姷淇正聚精會神地凝視著常玉的畫作,原本她專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突然被這句話打擾。而男子口中的豹,就是眼前這幅〈藍夜花豹〉裡的主角。
她聞聲轉過頭,發現一名年約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正站在她身旁,不過即使剛剛發出了聲音,但眼睛仍盯著畫作看沒移開。一瞬間藍姷淇不確定方才他是在跟自己說話?或根本只是在自言自語?
「你在跟我說話嗎?」藍姷淇還是開了口。
「都是。」男子只是笑著,眼裡閃過惡作劇神采,視線仍沒離開〈藍夜花豹〉。
真是怪人。藍姷淇嘀咕了一聲,回頭繼續沉浸於色彩濃厚的畫作中。
這幅畫並不是常玉的畫作裡最知名的,但卻是藍姷淇最喜歡的,圖畫上方的四分之一是深如墨的藍夜,幾乎接近黑色還隱約透著星光;下面佔滿四分之三的則是閃耀金光的黃色大地,像是沙漠也像是夜裡輕輕搖擺的麥田,而上頭臥著兩隻佈滿斑點姿態慵懶的白色花豹;畫的中央則被厚重色料層層塗抹覆蓋住,隱約可見的斑剝線條。常玉的畫多是簡潔的,可就因為如此精簡,更顯得情感飽滿。
摔在地上的黏土……?!藍姷淇腦中突然跳出這句話,笑了出來。
「我說的沒錯吧。」男子再次開口,此回他終於轉頭看著藍姷淇了:「妳好,我叫張信輊。」
「Blue。」幾乎是下意識的反射,藍姷淇防備地說出自己的英文名。
「藍色?」張信輊帶點狐疑的表情看著她。
「對。」似乎被看穿了意圖,藍姷淇心虛低下頭,接著補充道:「我的姓。」
「啊,我是不是讓妳誤會什麼了?」張信輊突然笑了出來:「我不是什麼亂搭訕人的怪人啦。」
「我不是這個意思。」藍姷淇連忙否認,整張臉都漲紅。
「反正總有一天妳會跟我說妳的名字。」他說,還是一副戲謔的表情。
藍姷淇盯著眼前陌生男子,或許正因這樣的表情,讓她有了防備心。
到底是哪裡來的自信?真是怪人。
「很喜歡常玉?」張信輊又把視線調回畫上頭。
「對。」藍姷淇見狀也移開原本盯著他的視線。
「也是〈藍夜花豹〉?」
「什麼意思?」
「他所有作品裡,我也最喜歡這幅畫,每次來都只盯著它看。」
「每次?」
「對,每次。」
「偏偏這幅畫又掛在最外面,害我每次都卡住,無法往裡面走。」
「我也是,每次都在這裡待最久。」
「最厲害的是線條的使用方法。」
「合乎邏輯卻又沒有脈絡。」
「不像是畫出來的……」
「是長出來的。」
一陣靜默。
「八十一。」
「一百零二。」張信輊詫異地轉過頭看著藍姷淇,隨即又轉回去。
「枯樹。」
「張開四肢的羊。」
張信輊微微笑了。「妳覺得我們可以這樣盯著這兩隻豹對話多久?」
「噗哧。」藍姷淇捧著肚子笑了出來,安靜幽閉的空間裡迸出了一聲悶悶的回音,同一瞬間,張信輊拉起了她的手往外跑。
光線從幽暗變成白花花的亮光,在室內常常叫人分不清日夜,手錶上的分針秒針純作參考,唯有等到走出戶外才能夠真實確認。
「我的名字是藍姷淇。」站在定點後,氣喘吁吁的藍姷淇脫口說出自己的名字,而張信輊只是盯著她笑著,一副「我就說吧」的模樣,午後陽光從他的頭頂撒下。
怪人。藍姷淇忍不住再次這樣想。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常玉的畫、白色花豹與金黃色。日後只要想起,藍姷淇的腦中就會被溫暖的陽光充滿。
「我們來一場正式的約會吧。」終於,他這樣回應了她。
他們第一次的約會地點是在一座陸橋上。
當張信輊對藍姷淇約好四點在捷運淡水站時,她一度在心裡將他扣了分。淡水老街、愚人碼頭、阿給鐵蛋酸梅湯,來這裡看到的人比風景多,淡水是她高中時才會來的地方,而且,約在四點也很奇怪。她唯一想到的合理解釋,就是張信輊住在淡水。
可是,他並沒有帶她去老街。
「走吧。」這是張信輊見到她之後的第一句話,沒有問候也無寒暄。只是笑著。
怪人。
但藍姷淇仍是跟他走。他帶她往捷運前方的馬路走去,這不是大多數人去老街的路線,倒像是刻意逆向似的,幾乎與洶湧的人潮背道而馳。
「老街不是從捷運後面走比較快?」藍姷淇愣愣地問著。
「沒有要去老街啊。」
「不是?那要去哪裡?」刪除掉老街後,她對於淡水的印象薄弱。
「十分鐘後妳就知道了。」說完張信輊又笑了。
「啊,淡水禮拜堂?馬偕故居?」
「十分鐘後妳就知道了。」又笑了,惡作劇的神采。
他們先是沿著中正路走了一小段,接著拐進一條不知名的小巷,開始在彎彎曲曲的道路裡轉啊轉地,狹小的老巷子不甚寬敞,電纜線佈滿天際,一旁停著成排機車,行人稀少,街道安安靜靜地,這裡就像是尋常生活的地方,而不是觀光地區。
一定是淡水人。
藍姷淇再次肯定,否則怎麼會知道這些小巷弄,她來過淡水好幾次,不管同行的人是誰,大家首先去的地方必定是淡水老街,一趟走在雜沓壅擠的老街上,另一趟則沿著淡水河畔走,因人而異順序會有對調,但大體上都是這樣。在印象中,渡輪也搭過一次,淡水和八里是雙胞胎的代名詞。
兩個人繼續走著,張信輊走在前、藍姷淇在後方跟著,一路上沒有特別的交談,與其說是同行,反而更像是剛好同路的人。不久後,巷道的盡頭處又看見了人潮,出現在眼前的是一處小小的三角圓環,中央佇立著熟悉的馬偕博士雕像,他們回到了鬧區。剛才短短幾分鐘的路程,像是一小段魔幻旅程。
「你對這裡的路很熟?」終於藍姷淇忍不住提問。
「只要朝正確的方向走就可以了。」張信輊說得理所當然。
他們往馬偕街鑽了進去,經過了滬尾偕醫館、淡水禮拜堂,接著是馬偕租屋處,這裡是藍姷淇對於淡水印象的最終點。不管是獨自一人或者是與朋友一起,馬偕租屋處總是步行的終點站,到了這裡後就是回返的路了。若是要到真理大學或是紅毛城這些較遠的地方,則會選擇搭乘公車。可是馬偕街的盡頭並不是在這裡,張信輊仍持續往前走,再前面轉個彎是一條長長的緩坡,一側佈滿了一幅又一幅的淡水風景彩繪牆面。藍姷淇從來都沒有發現過這裡,覺得新鮮。
坡道最後結束在一座陸橋的階梯上,張信輊指了指陸橋,示意要走上去:「妳會怕高嗎?」然後他說。
「什麼?」
「如果會怕的話不要看腳下。」說完便一股勁地跑上陸橋。
藍姷淇跟在後頭,連續十幾分鐘的不間斷走路,讓她開始喘氣,等她爬上陸橋後,只看到張信輊在中央處停了下來,手臂伸得直長、食指指著左前方。藍姷淇順著他的指示回頭望向身後,突然間開闊的淡水河景出現在眼前。
由於接近黃昏時間,藍天比起正午時更深沉了,河水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耀著金色的光芒,隨著潮汐波浪閃耀出點點光芒,亮的黃、淺的黃、暗的黃、帶點紅的黃,像是層層堆疊上去的厚重油畫。
「好美!」藍姷淇不由得由衷讚嘆著。
「蹲下來。」
「蹲下來?」
「對。」
怪人!藍姷淇在心裡嘀咕,但仍跟著張信輊蹲了下來,視線越過欄杆,河的面積更大了,成片的黃色更為強烈。
「好像一幅畫……」藍姷淇著迷看著眼前風景,風輕輕拍打在她的臉上。
因位在高處、前方沒有遮蔽物、距離淡水河也近,所以整個視線都被整片河水給佔滿;並非一小幅被框住的明信片圖集,而是無邊際的景色。
藍姷淇被眼前景象緊緊吸引,有好幾分鐘的時間,只是凝視著,張信輊也是。彷彿回到初相遇,兩個人靜靜看著常玉的畫作。
「啊!」突然,藍姷淇發出了一聲驚呼。
張信輊又露出了惡作劇般的笑容。
「〈藍夜花豹〉?!」藍姷淇睜大眼睛說著。
天還是天,但海洋成了陸地,他們是那兩隻花豹。
而張信輊只是滿意地看著她露出微笑。
「陸橋是很奇異的存在。」然後他這樣說:「處在天空與地面之間,像是連結兩個場域一樣,若說在陸橋上人會消失闖入另外一個世界,我也相信。」
「就像是結界。」
「對,就像是結界。所以我一直很喜歡陸橋,在上面都可以待很久,無論是哪座。」張信輊又補充:「但最喜歡的還是這座。」
「你有想要逃離的事嗎?」
「有。」
「什麼?」
「人生。」說完又是同樣惡作劇的眼神。
「什麼嘛。」藍姷淇輕輕推了張信輊的肩膀。
一直等到陸橋下的街燈亮了起來,他們才起身離開,回程時沿著淡水河畔走,人潮已經比下午消散許多,淡水終於開始安靜了下來。
/未完待續/
本文摘自《遺憾收納員》
「若能重來一次,你會選擇不再遺憾嗎?」
來不及告別的人、忘不了的戀情、不再閃耀的夢想……
如果有個地方,能替你送一樣東西回到過去,你會寄出什麼?
「這裡像迷宮一樣,要怎麼找到呢?」
「『遺憾招領中心』無法被找到,而是這裡願意讓你看到,是這裡挑選了你。」
這天,有五個人不約而同來到遺憾招領中心,投遞遺憾……
五個關於親情、愛情與夢想的感人故事,串連跨越時空,
回到遺憾的起點,將思念傳遞至不可能的從前。
遺憾是什麼呢?
——沒有接到男友打來的最後一通電話?
——來不及對親人說的那句抱歉?
——不曾見到那一面的父親?
——無法阻擋自己抱憾終身的少年?
——再也不能傳達思念給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唯有當你懷抱著濃烈的遺憾、意圖走出「再也來不及」的結界,
方能見到「遺憾招領中心」。
它隱藏於地面與地底的交會之處,迷宮般的台北車站地下街一角,
在一週之間的轉角(星期三)、日與夜的交界(傍晚五點至七點),
逢魔之時,奇蹟即將發生。
收納員:「所謂的『遺憾收納員』,並不是收納信件物品的人,而是替人們幫忙保管遺憾的人,在物歸原主之前,好好地保存著。」
少年:「意思是就可以遺忘了嗎?像失憶那樣?」
收納員:「不是,是可以跟過去和好了,不會再為它傷心了。」
無法圓滿的遺憾、缺了一角的人生、失序的想念⋯⋯
或許傷心從來都沒有真正的結束過,以前是、以後也是,
然而,遺憾收納員會溫柔收起你的遺憾。
你有什麼遺憾呢?把它們帶來這裡吧,這裡會打包你的遺憾,傳遞到過去歸還給原主,直到你好起來再歸還。
當你準備好了,就來到遺憾招領中心吧!
傷痛是人生的一部分,不需要強迫自己不再傷心,
然而,我們卻可以好好與它和平共處。
出版社:三采文化
作者: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