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布重談
我跟衛生棉條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一九七三年,在我月經來的兩年前。當年八歲的弟弟從母親的櫃子裡找出一盒Tampax棉條,並拿來當成玩具兵用的大砲。於是我母親決定,向我們說明什麼是月經的時刻已經到來。在那之後我弟做的結論直到今天都被我們取笑:「所以,如果哪天我看到一個女人在流血,那不是代表她被暗殺囉?」
許多男性都向我說過,他們不小心看到母親腿間流下血來的創傷經驗,以及女性們—所有女性!—都會這樣定期失血,卻既不哭也不要求包紮時,他們心中感到的焦慮。「有什麼東西或什麼人,傷害我母親的念頭總是揮之不去」一個朋友對我這麼說,他沒有辦法在聽莉歐‧菲黑(Leo Ferre)唱的《這個傷口》(Cette blessure)時不熱淚盈眶。我弟弟在知道女性會流血之後,曾宣布他對這個攻擊女性的假想敵的作戰計畫;這樣一來,他也能將當初用來當成致命兵器的棉條玩具留下來。
我的母親,有鑒於在弟弟帶領玩具兵所引發的祕密戰爭裡,損失了整盒棉條,便移動了她的軍火庫,剝奪了弟弟對衛生棉條的創意用途;就我所知,只有一位美國藝術家也應用了這個概念――英格麗‧勾德布魯‧布洛克。她在許多藝術與幽默的改作作品中,曾創作了一件用棉條導管構成的紅色攻擊武器,再加上挑釁的宣傳標語「女性保護者」。對於相信什麼都不能奪走他們購買、持有和使用槍枝來保護自己的美國人而言,這個作品點出在武器與用來吸收陰道經血的物品上,都可以找到「保護」這兩個字:彷彿內褲一角散發著恐怖分子的氣味。
說起來,在原來的意義裡,衛生棉和棉條究竟是要保護什麼呢?無論是「定期」或「衛生」,這些形容詞都讓人平添焦慮:不只是定期保護,人們更希望有永久的保護;而衛生這個概念,則恰好提醒我們,在這些日子裡自己有多骯髒。
在我的青春期,衛生棉條彷彿是受詛咒的物件,而我花了漫長的好幾個月才把它成功放進我的陰道,也不乏多次嘗試由印度愛經啟發的不可思議姿勢(只是結果沒那麼舒服)。而就算在我想要像用棉花棒掏耳朵一樣的用棉條鑽進自己時(只是一般來說,我們不會把棉花棒放在那裡一整天),我未經人事的陰道也會抵抗。一開始,陰道只想要自己安安靜靜地流血。如果我們問它的意見,它肯定會躺在一片讓我想起自己襁褓年紀的老舊厚棉布上,配上一本警匪小說、一片巧克力和一個擱上肚子的熱水袋,日夜不停地唱著Let it bleed。不過說到要用一塊壓縮化學棉來破處,我們還是不要想太多比較好。
說實話,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哄騙陰道接受棉條的。米克‧傑格、廬‧里德和大衛‧鮑伊等人,對我的訴求肯定幫了不少忙。但在四十年的月經生涯之中,我依舊不斷在衛生棉和衛生棉條之間游移不定,要不是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摩擦我的黏膜,就是一直覺得自己包著尿布,從來不曾覺得非常舒服,但也不曾問過自己為什麼選擇如此有限。我在月經前後有過膀胱炎、真菌感染,起過疹子,也曾發炎,這些都會在接觸到某些月經用品時發作或加速。不過,在我想到瑪麗‧安東妮時,就可以有點意外的安慰,因為我不曾像她一樣聽到自己說:「你不只有量多痛苦的月經,還會被判處斬首之刑。」
相對於我們祖母那時的可洗滌布條和月經帶,還有她們夾起來曬,可重複使用的尿布,可折疊可四處攜帶的超薄蝶翼附膠條衛生棉,事實上是種進步,儘管那一年到頭都可以聞到的香味快讓人受不了,還引發我各式各樣的疹子。但能讓月經消失,讓人能去游泳池或海灘又不用擔心流血的衛生棉(條)廣告,到底想表達什麼?廣告是如此動人又充滿暗示,讓人覺得也可以純粹為了愉悅而使用衛生棉,就像有個小孩想要的聖誕禮物是衛生棉條的笑話說的,「因為我們可以游泳、跑步、跳高、騎腳踏車、溜冰、滑雪、騎馬,也不會有任何人發現」。
在讓‧厄斯達許(Jean Eustache)一九七三年上映的電影《母親與妓女》(Lamaman et la Putain)裡,法蘭西絲‧勒布倫(Francoise Lebrun)飾演的女主角在做愛前忘記自己還塞著棉條,喘息著說:「喔,我又得要去讓婦產科醫生拿出來了。」這一幕讓我啞口無言,但這種對話就不會存在於第一盒Tampax在法國上市的一九三八年以前。一九四七年,OB品牌在德國誕生,而從一九五○年開始,棉條在歐洲與美國才開始普及。
儘管這個發明看來相當具有革命性,但它其實並不像表面上看來那麼新奇。衛生棉條最初的蹤跡,其實可以追溯到古埃及。許多羊皮卷宗都提到了用棉帶、亞麻或羊毛包裹細棍做成的棉條。希臘醫師希波克拉底則推薦女性使用子宮帽,可用於催經、子宮保健、避孕或助孕。而用來浸泡羊毛帶或棉帶的材料可能包括許多草藥,還有葡萄酒、牛奶、羊乳酪、石榴果肉、無花果、包心菜、酵母、牛糞或豬油。但其實我覺得這效果可能主要是讓人引起反感,而非純粹的避孕或治療。
當我們自問,遠古女性如何清理經血時必須知道,比起今天的女性,她們的月經較少來潮。首先是因為在史前時代,女性初經較晚,死亡較早,接著是因為她們只會生一個或兩個孩子。扣掉月經中斷的哺乳和懷孕期間,相對於今天的四百五十次,這表示她們總共有一百多次的月經週期。一直到新石器時代農業開始發展,因為可以儲存食材,女性才放心地不斷生產—但在某些年代幼兒卻又大批死亡:直到十八世紀,兩個幼兒裡就有一個會在七歲前死亡。在月經週期上也類似:人們在初潮時就結婚,不停地生小孩直到死亡,死亡年紀比今天小很多。但若說到史前時代的女性,她們生下第一胎,則與我生下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小孩的年紀相差並不太大。
月經隱居的儀式,讓人可以在眼光不及之處收集月經排出物,說不定就只是在一個事前準備的碗裡。感覺上,在許多世紀之間,數百萬的女性就這麼度過了自己的經期卻沒有想要擦乾淨。直到十九世紀,在鄉下的一般女性都還習慣讓血流淌不去遏止。至於不停接連懷孕的教徒們,則漸漸不再有月經。首先是因為飲食的貧乏與經常性飢餓,也因為隱居的關係。就算在今天,囚犯也會因為飲食匱乏而停經。
至於其他人,則會使用「布條」。每個女性都有一個放碎布或呢絨的箱拼縫起來在經期時使用,接著在每段經期後洗了再用。在洗衣服的日子裡,女性月經的狀況也就絲毫無法保密了。
從腰帶到棉條
十九世紀末,隨著工業化與都市化,出現了第一批衛生棉巾,以及用來將其固定的腰帶,但並不是拋棄式的。一位奇妙的美國人,亨利‧芬利(HarryFinley)於一九九四年,在他馬里蘭州的家中創立了月經博物館(Museum ofmenstruation, MUM),訴說這些古老衛生棉條與衛生棉的故事。不只是美國,也有歐洲的故事。博物館在一九九八年走進虛擬世界,依舊持續在網上收集並展出所有可能存在的,和可以想像到的關於月經的資訊,散見於一片亂七八糟的文字、圖片和通往四面八方的連結裡。
就像一個蒐奇博物館的網路版,它的主題乏人問津,資訊因而雅俗並濟—從一八六七年第一個月亮杯的設計,到二十世紀初,德國一篇靠鈕扣固定布巾的月經用內褲製造指引。這些布巾可能長達五十公分,但這並不意外,在一個三角褲還不存在的年代,衛生布巾可能要延伸到肚臍腰間,才能扣在真的很像是阿耳忒彌斯腰帶的月經腰帶上。二○一六年過世的女性主義者泰黑絲‧克列克(Therese Clerc),曾在網路媒體Rue89刊登的一篇文章裡提到,事實上,這些舊時的保護措施並不會造成不適。煩人的是還要去洗!
而這一切,都在二十世紀末,因為可拋棄式外用衛生棉的出現而改變。衛生棉起先因為沒有廣告的關係完全賣不動,因為月經主題的廣告被認為會讓人不舒服,所以不准出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護士們開始用紗布包裹棉片自製衛生棉,有時還用可重複使用的橡膠條來防漏,並用大型別針固定,就像最初為強褓中的嬰兒製作的包巾那樣。
一九三七年,一位美國的家醫科醫師,厄爾‧克列夫蘭‧哈斯(EarleCleveland Hass),發明了衛生棉條的原型,稱為Tampax。這個品牌的網站是如此描述這名歷史英雄的:「一位優雅的男士,每日穿著潔白的襯衫,不斷提出創新的點子與新創的產業。他在大蕭條時期經營不動產,曾任防腐劑公司的老闆,發明了避孕用的子宮環,專利賣出後,為他帶來五萬美元的收益。」厄爾‧克列夫蘭‧哈斯對女性生理的興趣無庸置疑。他解釋衛生棉條的發想是因為他的一位朋友用陰道拭棉(eponge vaginale)來吸收經血。儘管他有著傳奇性的高雅風範以及不動產的執業能力,此時他依然難以發表自己的產品,因為眾多的高雅名士們,依舊對女性把手指伸進陰道亂搞一事,投以惡意的眼光。而之後加入引導器概念的衛生棉條,則避免了性器官與手指的相遇,卻也因而剝奪了某種讓我們更加舒適的觸感。
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稍後,衛生棉條才開始具有穿透力。Tampax這個品牌是從一九五一年起才在法國大量銷售,一位德國工程師卡爾‧哈恩(Carl Hahn)則在一九五○年就創立了OB衛生棉條,這個品牌名稱意為「Ohne Binde」(無需衛生棉),並不附送導管。在一位婦產科醫師茱蒂絲‧艾瑟(Judith Esser)(品牌網站還強調她熱衷於游泳)的協助下,卡爾‧哈恩立刻獲得成功,衛生棉條在德國第一年就賣出了一千萬條。儘管一九五二年推出了大尺寸版,但要到一九七二年,才針對不想傷害處女膜的年輕女生們推出﹁迷妳﹂版。
都是靠著迷妳衛生棉條,我才能努力奮鬥好幾個月,而不至於傷害我的處女膜,也不用吸拭自己的月經。至少,它還有低調的好處。人們可以把它握在手心、放在牛仔褲口袋裡,相較之下,就算是最新版的Tampax,多少還是有點像一把吹箭。然而,我的陰道長年以來總是執著於閉關自守,我只在別無他法的時候才會使用衛生棉條。
二○○七年,OB Flexiac品牌的棉條,推出有著像是小火箭的柔軟翅膀Silk Touchc。在它用一杯水大打特打的廣告中,展示出緩緩由藍色變為紫色的某種經血;但儘管他們用了這麼多技巧來說服我們,這些新型棉條能解決某種「神祕而獨特的需要」,我還是拒絕使用。我偏好百分百純棉的保護措施,最好還是有機的,因為這些產品較不具刺激性。在這個年代,衛生棉條—在一九五○年代的月經保護措施裡,僅僅佔有一○%的銷售量—已經佔領了西方世界,受到八○%歐美女性的採用。
本文摘自《月經不平等:一段女性身體的覺醒之路》
我們是否曾有過疑問,為什麼不論在東西文化中,月經始終是個禁忌?
既然在生理上,女性能有經血並因此創造生命。那麼,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中,我們究竟是怎麼走到這一天,把代表著繁殖力的月經扭曲成詛咒的?
★因為經血是禁忌,女性長年來被禁止出海、打獵、投票或參選、占據政治或宗教權位。
★因為經血禁忌,我們到今天還賣給女性浸透了戴奧辛與有毒香料的衛生棉與棉條。
★因為經血禁忌,當人們輕視女性時,他們會說:「怎麼,妳月經來了?」但卻不曾為與月經相關的困擾帶來足夠的醫療支應。
由於月經是種禁忌,因此女性在一生中,必須忍受任何一個男性都無法理解的不適、壓迫和禁忌。
透過這本書,我們將看到圍繞著月經的傳說、迷信、隱晦,以及驚人的屹立不搖的成見。無論是來自神話、宗教或醫學,這些成見依舊滲透人們的心理,乃至於影響了全世界女性的身心健康。
出版社:木馬文化
作者:艾莉絲‧迪艾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