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
──花的詢問
如果花詢成人長大,他將擁有一個怎樣的人生?花詢在影集當中出場次數不多,卻每每牽動我的心緒,或者他與小說原著密切連結的關係,也可能你我心中都住過一個花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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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花甲阿瑋隨著四叔坐上繁星五號,行星一般繞著鄉村社區展開報喪之路,花詢形貌初次輾轉從花甲口中說出:一個從小就過世的堂弟。而在校車同學會上,花明來到花詢喪命現場,一句阿詢上車,則讓花詢死亡焦點從四叔自身一家,漣漪般擴散到了整個鄭家上下。原來這是四叔的心事,也是大家的心事。
我們其實都在年歲相當稚嫩之際,多或少就經歷了死生的課題,然而花詢的問題更在,那是一個早夭的孩童,於你我仍急速發育的少年階段,一句話都沒道別就消失的幼小生命──他們沒有長大。
孩童如何面臨孩童的死亡呢?到現在仍記得一九九三年夏天得知堂哥意外,消息是在中午時間抵達臺南老家,整排樓仔厝其實都是自己親戚,其中一戶在給人開車,立刻義務成了司機。印象中家中所有老輩都趕去了,阿嬤、嬸婆以及當時不知孫兒其實早已亡命的伯公伯婆,一車子加起來三百歲的老大人,慌慌亂亂要去看一個十二歲不到的小男兒。而我奉命留在山村獨自守著這個謎似的祕密,全身顫抖坐在客廳,不敢告訴任何意圖前來探聽的鄰人。
家裡當時掛滿許多堂哥送我的布偶,每隻吸盤我都使盡力氣,逐一附著在我的床頭,他是夾娃娃機的高手,事發之後所有布偶母親都將他取下,至今我仍不知他們下落。我記得有隻長得很像堂哥,事發期間我在家不停重複這句話,這句話最後被阿嬤拿去當成安慰大家,聽到的人都輕輕地笑了。這是二十年前的事。
二十年來這支早逝隊伍不斷整編拉長:病故的,車禍的,戲水的,無來由的……而我是否曾經就要走進這支隊伍?比如小學二年級從美容院狂奔回家的路上,與一臺從窄巷速度不快的機車迎面撞上,真的是迎面,不知為何毫髮無傷,我還跑得更快;或者小學三年級在奮起湖走山路,自得其樂走太快,前後無人,一時腳底打滑,抓不到護欄繩索,差點滾落山谷,卻沒有告訴任何人……原來我們都是好不容易才活到了現在。
我想像花詢過世,得以參與他的喪禮的,恐怕只是他的同輩手足,也就是花甲花慧,花明花亮,他們經歷怎樣的一個童年呢?那又是一場怎樣的小喪禮?花詢是大家共同擁有的一個堂弟,想必也曾嬉鬧在鄭家祖厝院埕,是四叔四嬸唯一的孩子,他會是手足間最能念書的嗎?
影集中花詢出事的那場放課戲碼,後來我們也才知道,差一點點他就活下來了──獨自走在馬路的他,短暫與接送花甲花慧的阿嬤相逢。阿嬤的臺灣國語:阿詢你為什麼在這裡啊?這句話是不是阿嬤最後跟花詢說的話?可以想像放學時間,就讀同所學校但分屬不同年級的花字輩,各自被家長接走了,校門口於阿嬤而言,到處都是阿嬤的子子孫孫,放學時間就是家族時間:猜測花明花亮被任職農會的母親接走了,花詢該是與父母一同坐轎車上下課的,而阿嬤負責接送的是平日照養的花甲花慧。花甲懊悔那日沒有堅持四貼,沒有堅持的也許還包括阿嬤與花慧,花詢也是阿嬤的金孫,這個遺憾相當深刻,它緊緊揪住了我。
實則花詢的故事在劇中先是從繁星五號的報喪之路講起,然後才是雅婷突然動念的同學會,一行人浩浩蕩蕩坐上四叔的校車,陪他完成一趟又一趟的尋子之路,然而失散的豈止是父子,更是四叔自身與自身的距離,正隨時間流逝而不停擴大,而日日重複走上的村路與臨停的站別,成為了自我救贖的一體兩面:他是要繼續這種狀態呢?還是逸離這條軌跡另闢路線,海邊的水戲為此留給我們更多揣想空間。
陰錯陽差地我也成為了車上一員,化身花甲花明的同學,共同守著花詢的祕密。去年冬天回到大度山,這片大學時期我就極熟悉的紅土地,不曾想過有天我會因著自己作品回到這裡。〈繁星五號〉其實也是在紅土地完成的,當時住在東海別墅三弄底的小宿舍,舊屋重新裝潢的學生套房,價格當時算是偏貴,我開始寫作,多夢睡得不好,一邊專注閱讀,同時遊魂般天天繞著大度山騎車晃蕩。為什麼會有這篇小說已經記不得,然而多年來大量仰賴交通工具,生活總在移動之中卻是可以肯定的。無論是幼年時期的興南客運,或者中學六年的通勤生活,大學生涯的綠色統聯……我想起小時候一有遊覽車出入村莊,總會引起騷動的,它象徵著某趟等待前往的旅程,而我是不是好想逃離山村呢?特別是中學時期,日日搭乘外包的遊覽車從大內出發、歸返,整整六年……不同的路線述說著不同的臺南故事,到現在我也清楚記得校車上你我少年時期的長相,同時也就想起臺南清晨日暮的長相。
只是再次坐上校車,我們都已不是青少年了。記得拍攝當日,親睹繁星五號出現我的眼前,簡直不敢相信:我該如何面對這輛被我創造出來的虛擬校車,刻正它經由專業規劃,實體活跳出現在我的眼前;不敢相信還包括我要與它一同向前,穿越在小說、戲劇、人生之間,也就無法判斷當下置身的這個時間與這個空間──印象中呆坐在校車上,內心問了自己一個問題:這也許只是一場戲,但我將被載去什麼地方呢?
沒有要去什麼地方,只是收工最後很幽默地順道送我到烏日坐高鐵,這是戲外的插曲,聽說明天一早它就會回到服務的學校,開始一路又一路接送孩童上下學。記得在車站目送校車駛離,體會到寫作為何如此神奇,這趟只為我私闢的特殊路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或者校車也並非僅是帶我來坐高鐵,這躺車途早在多年前離開大內便已展開,它已帶我繞了好大一圈:從臺南走到了大度山,又走到了臺北,如今它從臺北折返回大度山,最後又帶我回到原生的故鄉大內。繁星五號是不是常隨我的左右呢?它像是一則隱喻,它是我的祕密武器,始終在我身側,而車上靜靜坐著來不及長大的花詢。
車與花詢都要我勇敢向前,頭也不回去一個不知遠不知深不知黑的所在,一個有光有花的所在。
本文摘自《故事書:三合院靈光乍現》
《故事書》是國民作家楊富閔繼《花甲男孩》、《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以來,再度探討鄉村與家庭,媒體和書寫,自我及世界的全新作品集。兩書得以合而觀之,亦可視作獨立作品,體例特殊,層次井然。
《故事書》亦是楊富閔對於創作的自我定錨,篇篇都是生命的註解。全書系一方面嘗試以「地號系列」貫穿兩書;另一方面,號召「大內楊先生十二位」等人物圖像為索引。整合、延伸而出對於山川草木、市鎮興衰、當代人文,乃至於新世紀的複雜思考。
《故事書》打破習慣的分輯或者編年手法,讓人事物走出一時一地的制式藩籬,讓文字符號於其自身脈絡舒展流變,讓敘述自行串聯與修復,讓是非因果隨聚隨散,渡入世情的曖昧地帶,讓聽故事和說故事的人彼此接駁、相互應答──全書無處不流露楊富閔致力於發出語言新枝、形式新葉的實驗精神。
全書系其一:《故事書:三合院靈光乍現》以〈九層塔得勝頭回〉破題,經由人與樹的日暮對話,布置了一個欲晚山村的故事背景,在柚皮蚊香氤氳之中,引領人物、讀者同步進入楊富閔的講古現場:「到處都在放光,照出一處處的舞臺,連月光也在替我打上斯巴賴。」
《故事書:三合院靈光乍現》一方面狀寫個人與家族的切身記憶:〈儀式:惦惦仔吃〉;出出入入臺灣文史敘述:〈愛文:從小寫起的故事〉;另一方面也寫臺南山海的氣候、信仰及其變與不變:〈地號:大西仔尾〉;以及媒介、記憶與人情之間的萬千葛藤:〈有圖:我們之間〉。
《故事書:三合院靈光乍現》呈現重新理解、詮釋傳統家屋的時空感知,乃至生活與倫理的獨特美學。既是一本過現未「同框」之書:混搭拼裝中長出井然的紋理,斷牆頹垣中隱約可見恍若有光的神思;《故事書:三合院靈光乍現》更是一帖邀請函,邀請你我身歷其境古厝埕斗的百年故事。同時也是作者對於當前此刻的一次凝神,自我許諾一場朝向未來的文學行動。
編輯熱情推薦:〈上下文:鄉村符號生產器〉、〈鬧廳:超高清失散隊伍〉、〈行動中:破布子念珠大賽(搞剛的書寫)〉、〈開地球:自我的索引〉
本書特色
★ 文字作品屢獲改編,金鐘優質戲劇《花甲男孩轉大人》、強檔賀歲國片《花甲大人轉男孩》原著作者楊富閔2018最新概念創作。
★ 《故事書》以地號書寫和人物群像連鎖鄉村少年的日常生活,體例特殊,層次井然,呈現活跳跳的庶民文化。全書故事接地氣而富有生命力,一篇一篇引領你我光臨臺灣文學的二十一世紀。
★ 國民作家楊富閔在《故事書》中提問,置身當代新媒體的虛擬語境中,一個「寫作者」如何定錨文字的功用、文學的角色?一個「有土地的人」怎樣才能重新腳踏「實」地?
二十一世紀的文學還可以是什麼──「故事書」熱切邀請讀者進入楊富閔的文學鄉村,一起行動,一起再狂想。
作者:楊富閔
出版社: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