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賽克洛斯》
主要的幹道上設有關口,沒許可證不得通行。據說藝人和力士不是出示通行證,而是藉由表演來獲得通行。但如果是像我這種一般市街的女人,就不能這麼做了。因為我不會表演,而且又是女人。
有句話說「防槍炮進,防女人走」。官府指示,運往江戶的槍炮,以及從江戶離開的女人,都要特別提防,仔細檢查。限制槍炮運往江戶,這我明白,但從江戶離開的女人,為何幕府會如此在意呢?
答案在於大名的「參勤交代」制度。大名們得定期往來於江戶和自己的領地,每次都得要有大批人馬列隊而行,所以花費龐大。但幕府看準的正是這點。強制要大名們花錢,削弱其勢力,不讓他們起兵謀反,這才是幕府真正的目的。而且幕府還下令,大名們返回各自領地的這段時間,必須讓妻兒留在江戶,這帶有人質的意思。只要在江戶掌控大名的妻兒,大名就算回到自己的領地內,應該也不敢輕舉妄動。大名的妻兒是人質,所以幕府會隨時掌握其行蹤,未經許可,不准離開江戶。倘若大名的妻子喬裝易容,想通過關口,便會被視為意圖謀反,受到懲罰。為了不讓大名的妻子闖出關口外,幕府會對從江戶離開的女人展開嚴密檢查,所以才會有「防槍炮進,防女人走」這樣的說法。
「真是太好了,他們還把妳當女人看呢。」
只有我在通關時花了點時間。和泉蠟庵老師那名總是臉色欠佳的隨從耳彥,對我如此說道。
「耳彥先生才是呢,竟然也能夠成功通關。讓你這種長相陰沉的人通關,實在太奇怪了。如果我是把守關口的差役,絕不會放你通行。」
「長相陰沉的人就不能出外旅行是嗎?」
「你所到之處,會造成人們的困擾。請向各藩見過你尊容的人們道歉。」
每當我和耳彥鬥嘴,蠟庵老師就會居中調停。
「你們兩位還是一樣感情好呢。好了,我們出發吧。輪,能順利通關,真是太好了。」
「是啊。」
我的名字叫輪,車輪的輪,同時也是輪迴的輪。平時我在江戶的一家大型書店工作。
「像我就曾經被誤會成是女扮男裝,被迫脫衣驗明正身。」
蠟庵老師背著行囊說道。老師的長髮在腦後綁成一束,像馬尾般垂放著,過往的行人看了都會以為是女人而回頭多瞧一眼。他以寫旅遊書為業,造訪各地的名勝古蹟和溫泉勝地,撰寫成書。向來很關照我的書店老闆,委託蠟庵老師寫旅遊書,所以我也與老師同行,從旁協助。
「蠟庵老師,我有個疑問,我們能否不走關口,改走山路繞道而行呢?」
隨從耳彥問。
「應該可以吧。不過要是被發現,會被處磔刑,所以不建議這麼做。況且,在深山中行走,沒人帶路非常危險,不知道會出現什麼。山裡住著各種東西,要是真涉足其中,便會發現那裡不是我們熟悉的場所。」
蠟庵老師看待任何事似乎都很達觀, 以處之泰然的神情應道。他彷彿能看清一切事物。……不過,這或許是我自己想多了。
「蠟庵老師!為什麼走在筆直的道路上也會迷路?!」
如果他真能看清一切事物,應該看得懂地圖才對吧。根據事前的計劃,過午應該就能抵達兩側都是禮品店的宿場町才對。但不知不覺間,我們竟闖進一條四周杳無人煙的獸徑。
「用不著那麼生氣,這是常有的事。」
「要是因迷路而延長旅行的時程,我們店裡的花費會高出許多!」
旅行的經費由書店負擔。倘若花費增加,我這趟跑腿費恐怕會因此刪減。不過話說回來,這個人還真是嚴重的路癡。看他自信滿滿地啟程前行,結果竟然又回到一早出發的地點。這次絕不再迷路──他心裡這麼想,很謹慎地對照地圖選路,結果又回到前天投宿的宿場町。就算是由我來選路,走在前頭,但只要有蠟庵老師同行,不知為何就是會迷路。有時明明沒打算要渡海,卻闖進一座小島;有時甚至出現在大門深鎖的城堡內。
「別緊張,總會有辦法的。」
耳彥打著呵欠應道。這名隨從可能早已習慣蠟庵老師那無可救藥的迷路毛病了。
然而,不幸的事總是突然來訪。那天我就遇上了這種事。正當我們走在山路上時,我突然與蠟庵老師和耳彥走散了。
「蠟庵老師!喂──耳彥先生!你們在哪兒啊?!」
不知何時,他們兩人的背影從我眼前消失。
「有人嗎?有人在附近嗎?」
我不斷叫喊,走了三天三夜。每當入夜後,四周一片漆黑,遠處總會傳來不知是野狗還是野狼的長嗥。我身上的飲水已用盡,只好趴在地上喝水窪裡的泥水;食物吃光了,只好吃野草和野菇充飢。儘管如此,還是飢餓難耐,頭腦昏沉沉。我沒發現自己走在一處陡坡上,不小心腳底踩滑,就此滑落,頭部撞向岩壁,扭傷了腳踝,無法站起身。我無法挪動身軀,心想,這下真的非死不可了。
我並不害怕。坦白說,過去我經歷過無數次的死亡,但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此事我連對蠟庵老師也沒說,是我隱藏已久的祕密。我這次的人生似乎將就要結束,這下又得變回小嬰兒,從頭開始了。正當我在心中如此暗忖時,視線逐漸變得模糊,最後終於失去意識。
接下來,我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
感覺有某個巨大的東西靠近我。
地面搖晃,四周樹木窸窣作響,傳來撥開枝葉的聲音。
我被人抱起,運往他處。
被摟在健壯的手臂中,帶往深山。
有人用生硬的動作,將黏稠的東西流入我口中。
那東西難以下嚥,但我明白它充滿營養。
我從沉睡中醒來,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鋪有木板地的房間裡。天花板和牆壁都殘破不堪,但相當寬敞。我發現自己好像獲救了,接著旋即又暈了過去。過了半晌,傳來木板地的嘎吱聲。我閉著眼睛,感覺到某個強烈的視線。有人正在望著我。
我惴惴不安地睜開眼,發現有名巨大的男子正窺望著我。男子並非普通人,身高足足是我的三倍高。不,還要更高。他的頭幾乎都要抵到天花板了。他雙膝跪地,趴在地上,把臉湊了過來。
「妳、妳、妳……不怕我嗎……?」
男子問。其實我很想放聲尖叫,只是發不出聲音罷了。男子披頭散髮,身上的衣服殘破不堪。他的手腳粗大,全身肌肉虬結,閃閃生輝,宛如鋼鐵一般,而且體格高大。木板地承受不了男子的重量,為之彎撓,似乎隨時會被壓垮。
「妳不怕我嗎?我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人……」
男子的臉貼得更近了。我的身影映在他的瞳孔中。他明顯還有一個異於常人之處:男子窺望我的眼睛,就只有一顆。意思不是他少了左右眼其中一顆,而是他的臉部中央就只有一個眼窩,裡頭有一顆眼球。他眼睛與臉部的大小比例,也比尋常人要大得多。鼻子和嘴巴長在臉部下方,那顆獨眼幾乎占去他整張臉。
「……賽克洛斯。」
從我喉中發出沙啞的聲音。國外傳來的書籍中,寫有與這個名字相關的記載。他又叫做庫克洛普斯,是獨眼巨人的名字。要是惹惱了巨人,被他生吞活剝的話,那可萬萬不可,於是我只好佯裝若無其事。
二
我躺在一棟空曠冷清的房子裡,裡頭只有一間鋪有木板地的寬敞房間。我坐起身,確認四周情況。隔壁有個巨大的三角形建築,那是以圓木架成巨大的三角形,上面再鋪上木板所建造成的高大建築。賽克洛斯稱之為「高殿」,平時都在裡頭生活起居。走進高殿裡一看,頭頂上方完全挑空。如果是這樣的場所,賽克洛斯就能在此生活,不必趴在地上。地板是裸露的黃土,沒看到棉被,就只有用剩的木材、沙堆,以及升火的火爐。
見過高殿內部,我更加確定了。火爐旁有面牆壁,另一側有個用來送風的風箱。不會有錯的,這裡是踏鞴場。以火爐熔解鐵砂煉鐵,人稱「吹踏鞴」,而這裡有昔日吹踏鞴族留下的痕跡。
此地應該不是賽克洛斯親手建造。巨人若要在我剛才睡的屋子裡過夜,天花板過於低矮。難道吹踏鞴一族過去曾住在這裡?吹踏鞴一族留下高殿,遷往他處,或是就此滅亡,而這名巨人在他們的遺跡裡住下。
「你在這裡住多久了?」
我拖著受傷的腳移動,賽克洛斯那巨大的獨眼跟著我移動。
「我不知道。打從我有意識以來,就已經住在這兒了。娘,妳再多休息一會兒比較好吧?妳的腳有好大一塊瘀青呢。」
「我不是你娘。你是跟誰學說話的呢?」
「我沒跟誰學,我這還是第一次和人說話。不過話說回來,我懂得說話,還真是不可思議呢。妳真的不是我娘嗎?」
我抬眼望向獨眼巨人。他雖然體型巨大,但說話的口吻和動作都十足孩子樣。
「為什麼你會認為我是你娘呢?」
「妳不怕我,不就表示妳是我娘嗎?」
賽克洛斯一邊玩弄著他那像棍棒般粗大的手指,那顆位於臉部中央的眼瞳四處游移。看來,這名巨人完全忘了自己父母的樣子。還是說,他根本沒有父母,而是某天突然降生在這座高殿中?
「而且還有一件事可以證明妳是我娘。妳不是知道我的名字嗎?」
「咦?我什麼時候知道的?」
「剛才妳叫我賽克洛斯。」
他朝我投以充滿期待的目光。
「你的名字並不……」
巨人的眼神令人備感壓力。我嘆了口氣。
「我另外替你取個名字。因為你很高大,就叫大太郎吧。」
「好耶!我也有名字了!我叫大太郎!」
巨人開心地又蹦又跳,每次落地時,地面都為之搖晃。高殿的閣樓處揚起大量塵埃。巨人持續開心地蹬地,但當他全身被塵埃籠罩時,他突然雙手掩面叫了起來。
「唔……娘,救我……」
「怎麼啦?」
「灰塵跑到我眼睛裡……」
我自己的身體明明還沒恢復,卻還到井邊汲水,替巨人沖洗眼中的灰塵。晚餐時間快到時,大太郎抓來一頭野豬。他徒手將豬頭扭下,剝去豬皮,將牠撕裂,以手指掏空其內臟。接著他以手指捏起豬肉,直接擺在柴火上。即使火舌碰觸大太郎的手,他也不以為意。
「娘,妳去休息,我會準備營養的食物讓妳吃個飽。」
然而,大太郎準備的食物,每樣都難以下嚥。那根本稱不上是菜餚,只是以野豬肉烤成的肉塊罷了,又臭又硬。
「我沉睡時,你灌進我口中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是我將野豬和魚肉烤熟、嚼爛後吐出的東西。」
「下次換我來做菜。你有菜刀和鍋子嗎?」
「有。雖然用不到,但我很喜歡自己做。」
高殿的角落擺著一個大木箱,掀開蓋子一看,裡頭塞滿了各種鐵器,也有菜刀和鍋子。但不光如此,還有農具的鐵刃、像武士佩刀的刀身,甚至是盔甲的某個部位。
(待續)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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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我的賽洛克斯》
出版社:皇冠出版
作者:山白朝子(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