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情浪子》
第1章
一八七五年八月,英國漢普郡
「鬼知道為什麼我的人生就這麼毀了,」狄方‧雷凡諾(Devon Ravenel)咬牙切齒說:「只因為一個我從不喜歡的堂兄墜落馬背。」
「確切地說,希奧不是墜落,」他弟弟威斯頓回答。「他是被甩下來。」
「顯然那匹馬像我一樣受不了他。」狄方在接待室來回踱步,腳步充滿煩躁拘束。「要不是希奧該死的脖子已經斷了,我鐵定會親手扭斷。」
威斯好氣又好笑地瞥他一眼。「你有什麼好抱怨的?你繼承了伯爵頭銜,以及祖傳的漢普郡宅邸、諾福克地產、倫敦宅邸──」
「全都是限定繼承。那些土地房產我既不能擁有,也不能出售。」
「研究一下限定的條件,說不定能取消。如果取消,你就可以賣掉所有東西,無事一身輕。」
「上帝保佑,讓我能賣掉吧。」狄方厭惡地看著角落的一片霉菌。「頭腦清楚的人都不會期待我住在這裡,這棟屋子根本是廢墟。」
這是他們第一次踏足埃弗斯比莊園,這是家族祖傳的領地,建在修道院住所與教堂的遺址上。儘管堂兄過世後不久狄方便繼承了爵位,但種種問題堆積如山,他硬是拖了很長一段時間,現在才來面對。
目前他只看過這個接待室與門廳,這兩個地方應該最讓訪客驚豔才對,但這裡的地毯磨損、家具老舊,牆上的石膏裝飾髒污破裂。屋內其他地方的狀態肯定更糟。
「確實需要整修一下。」威斯承認。
「根本應該剷平才對。」
「沒有這麼糟啦──」威斯驚呼一聲,因為他一腳踏進地毯凹陷處,他急忙跳開,望著那塊碗狀凹陷。「搞什麼……」
狄方彎腰掀起地毯,底下的地板腐朽,爛出一個大洞。他搖搖頭,將地毯歸位,走到鑲著菱形玻璃的窗前。玻璃之間固定用的鉛條已經腐蝕了,鉸鍊和配件也生鏽。
「為什麼沒有修理?」威斯問。
「顯然是因為缺錢。」
「怎麼可能?莊園有兩萬畝的農地。那麼多佃農,每年的收入──」
「莊園農業已經不賺錢了。」
「連漢普郡也是?」
狄方抑鬱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望向窗外。「哪裡都一樣。」
漢普郡的景色青翠,極富田園風情,酒瓶綠的樹籬開著花,整齊劃分區塊。然而,離開了這裡的瓦房農舍、肥沃白堊低地和古老森林,綿延幾千英里的鐵軌逐漸鋪設完成,迎接火車頭與車廂長驅直入。在英國各地,新工廠與工業城鎮迅速發展,比雨後春筍更加迅速。算狄方倒楣,偏偏在這個工業橫掃貴族傳統與上流生活的時代繼承爵位。
「你怎麼知道?」他弟弟問。
「所有人都知道,威斯,穀物價格已經崩盤了。你多久沒看《泰晤士報》了?在俱樂部和酒館的時候,你都沒有留意別人在討論什麼嗎?」
「我才不想聽人聊農業,」威斯鬱悶地回答。他沉沉坐下,揉著兩邊太陽穴。「我不喜歡這樣。我們不是說好永遠不認真看待任何事情?」
「我也不想。可是死亡和貧困就是有辦法把事情變得不好笑。」狄方悵然道,前額靠在窗玻璃上。「我一直過著愜意的生活,連一天都沒有勞動過,現在我竟然有了責任。」他的語氣彷彿那是什麼髒東西。
「我會幫你想辦法甩脫。」威斯一陣翻找,從外套內袋拿出銀色扁酒瓶。他打開喝了一大口。
狄方揚起眉。「現在就喝酒會不會有點太早?這樣不到中午你就會醉了。」
「沒錯,所以我得現在開始,不然到時候會不夠醉。」威斯再次舉起酒瓶。
狄方有些擔心,放縱的習慣在弟弟身上逐漸顯現痕跡。威斯二十四歲,高大俊美,敏銳聰明,但他希望能盡量少動腦。過去一年,貪杯的毛病讓威斯的臉頰病態發紅,脖子和腰圍都鬆垮垮。雖然狄方的原則是絕不干涉弟弟的事,但他也在考慮是否應該提醒弟弟他喝太多了。不,這種一廂情願的勸誡只會讓威斯反感。
威斯將酒瓶放回口袋,雙手立搭成金字塔狀,從指尖上方打量狄方。「你需要錢,也需要生個後代,娶個有錢的老婆就能一次解決。」
狄方的臉色發白。「你很清楚我絕不會結婚。」他知道自己的極限:他天生不該為人夫、為人父。想到他荒謬的童年要再次重演,而且這次得由他扮演殘酷冷漠的父親角色,他不由得全身發毛。他接著道:「等我死了,下一個繼承人就是你。」
「你真以為我能活得比你久?」威斯問。「我有那麼多壞毛病呢。」
「我的也不少。」
「對,但我熱中的程度遠超過你。」
狄方不禁乾笑一聲。
雷凡諾家族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一○六六年諾曼人征服英格蘭,他們只是遠房旁枝,沒想到源遠流長的家族竟然最後只剩下他們兩兄弟。很不幸,雷凡諾家族的人總是太熱血、太衝動,任何誘惑他們都輕易屈服,任何罪孽他們都恣意放縱。他們鄙視所有德行,結果就是繁衍的速度趕不上死亡的速度。
如今只剩他們倆。
雖然狄方和威斯出身良好,但從來沒有貴族身分,那個世界太寡佔,連地位稍低的仕紳都很難晉身最高的那幾個階級。為了彰顯與普羅大眾的區別,貴族圈有一套複雜的規矩和儀式,而狄方所知有限,不過,他知道一件事:繼承埃弗斯比莊園絕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運,而是倒楣的陷阱。莊園的收入已不足以維持,這個鬼地方會搾乾他微薄的信託收入,壓垮他,然後換他弟弟被折磨死。
「就讓雷凡諾家族滅絕吧,」狄方說道。「我們從以前到現在都不是好東西。就算伯爵領地無人繼承,又有誰會在意?」
「僕役和佃農可能會抗議,畢竟他們不想失去收入和棲身的家。」威斯冷冷地說。
「管他們去死。告訴你我的打算吧,首先,我會讓希奧的寡婦和妹妹打包走人,她們對我毫無用處。」
「狄方──」他弟弟的語氣有些不自在。
「然後我要想辦法取消限定繼承,將整個莊園拆開,一塊塊賣出去。假使辦不到,那麼我會搜刮屋內所有值錢的東西,把房子拆了賣石材──」
「狄方。」威斯比比門口,那裡站著一個嬌小窈窕的女人,蒙著黑色面紗。
希奧的遺孀。
她的父親是愛爾蘭貴族卡伯利爵爺,在格蘭加利夫擁有一座馬場。她和希奧結婚才三天他就死了。傳統上婚禮都是歡天喜地的大事,緊接著就發生這種慘劇,想必是非常殘酷的打擊。身為這個衰敗家族的最後成員,照理希奧發生意外時,狄方應該寫信給她表示哀悼,雖然他想過,但不知為何始終沒有付諸行動,那個念頭就那麼掛在他心裡,像黏在外套領子上的線頭。
若非狄方那麼討厭這個堂兄,或許會強迫自己寫信致哀。人生給了希奧許多眷顧,強健身軀、貴族地位和俊俏容貌,但希奧非但沒有感謝好運,反而總是擺出自大高傲的嘴臉。仗勢欺人的壞蛋。因為狄方從來無法淡然看待污辱與挑釁,以至於每次和希奧見面總會以拳腳相向收場,假使他說很遺憾再也見不到堂兄,那一定是在撒謊。
至於希奧的遺孀,她不需要同情。她年輕又沒有子女,而且得到了一筆遺產,要重新找個人嫁並不難。聽說她十分貌美,但現在無法判斷,因為厚厚的黑紗將她籠罩在愁雲慘霧中,不過至少有一件事可以確定:聽到剛才他說的話,她鐵定會覺得他很卑鄙。
他才不在乎呢。
狄方與威斯鞠躬,伯爵遺孀答以敷衍的屈膝禮。「爵爺,歡迎光臨。雷凡諾先生也是。我會盡快提供家中所有財物的清單,以方便您有條不紊地搶奪劫掠。」她的語氣很文雅,每個清晰的音節都因厭惡而凍結。
狄方警覺地看著她走進接待室。她的體格太瘦小,不合他的胃口,包在厚重的喪服裡像根木棍,但她拘謹的舉止有種吸引人的特質,沉靜的外表下隱藏著活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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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冷情浪子》
出版社:春光出版
作者:莉莎・克萊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