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愛了》

你很好

我知道，我很麻煩。

我的個性很急，容易不耐煩。我喜歡喝酒，喝醉就鬧你。管不住可是規矩很多，不太聽話又有點機車。

我知道，你也知道。

你知道你不會有一個乖巧的女朋友、溫柔的另一半。很謝謝你沒有要我像誰，沒有拿我跟誰比；你讓我還是我，只是多出了妻子和母親的身分。

最想跟你說的大概不是「我愛你」，而是「還好是你啊」。

昨天一起接受一個採訪，記者問了我們一個問題：「你們覺得對方的優點是什麼？」

我愣了一下，因為好久沒想過這件事情；也才發現，我竟然慢慢忘記了你的好。結婚的第一年，我還會在醒來的時候看著你，謝謝你沒有在我受傷的時候見死不救，沒有失望地說著：「原來妳沒有看起來那麼有趣。」最後，你讓我表裡如一，我跟我看起來一樣快樂。

也會謝謝你讓我知道了幸福就是重複。可以每天看到你，不會明天就不一樣了。可以想見幾天以後的我們還是一樣，出門了還是會回家。你到家的時候會說：「我回來了。」我從廚房探出頭：「回來啦？要吃飯了嗎？」我們的孩子在安全柵欄前面蹦蹦跳跳，伸直了雙手討抱：「爸爸！爸爸！」你們玩在一起，我在廚房聽到你們大笑，那聲音好好聽，是一個家的聲音。

什麼都一樣，什麼都一起。越來越多共同的朋友，越來越多共同的過去。吵一樣的事情，笑一樣的笑話。快樂兩人份，傷心兩人份。

然而，我看得出來孩子長大了，卻看不出來愛情老了。

因為記性變得不好了。忘記有多少個晚上，我裝作沒事地走出某個人的家，覺得這座城市無比荒涼，走到哪裡都遇不到愛我的人，沮喪地想著可不可以有個人，不是喜歡我的身體和腦袋，就是喜歡我而已？我不喜歡高來高去，不喜歡什麼「認真就輸了」，所以我就不值得被愛嗎？我就活該生了一副很軟的心腸嗎？我到底哪裡對不起愛情了啊！

忘記了遇到的時候，我像是被棄養的家貓流落街頭，害怕被愛，因為害怕習慣被愛。後來有多少次，你不用對我這麼好的、不用一直讓我的、甚至不應該溺愛我的，可是你還是做了。忘記了生完孩子以後，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痛到無法翻身，你扶著全身汗臭味的我坐起身，端著臉盆讓我刷牙，我呆呆地看著吐在臉盆裡面的血水，我沒有那麼狼狽落魄過。

你為我換衛生棉、為我擦澡、為我倒掉尿。

我忘記了曾經對你感激不盡。

現在的我堅強了也驕縱了，安全了也粗心了。我更常看到和找出的，是你的缺點。唸著你不洗衣服不倒垃圾，出門前才交代過的。「我忘了。」「你根本沒放在心上！」

是我忘記了，我忘記了把你放在心上。

我過得太好了，我被你寵壞了。

後來我對記者說，我喜歡你的自信。你不會害怕我比他更強，你很樂見其成。你接著說，你喜歡我會和你溝通，我不是一直堅持己見的人。

第一次對著外人說對方的好話，多少有點不自在。聽到你發自內心地說起我，有點訝異又有點開心。我們多久沒有讚美彼此了啊？多久沒有讓對方知道：其實，我很高興和你結婚了。在我亂七八糟的人生裡，總算做出一個漂亮的決定，而且很有可能，是我做過的最好的決定。你讓我對自己很得意，「還不錯嘛！最後還是沒有搞砸啊。」

我沒有告訴你：你是一個比你以為更好的人，你不知道的原因，是那些好都用在我的身上，都在我這裡了。

深夜裡我的小腿抽筋，我慘叫了一聲，你閉著眼睛替我按摩。天亮了你起床了，看到我踢了一地的被子，嘆口氣為我蓋好棉被。我感冒發燒躺在床上，你摸著我的額頭喃喃自語地說：「就叫妳不要這麼好強了，妳有想過我沒有了妳會怎麼辦嗎⋯⋯」

你手忙腳亂地照顧孩子，小小聲地說：「媽媽不舒服，不要吵她。」撥了一通電話出去：「我老婆感冒了，我們可不可以改天再約？我要照顧她。」

你很善良溫暖，溫柔裡面有著正直。你讓我放心成為和你一樣的人，我想要向你看齊。

走出受訪的地方，我和你站在一個很大的路口等紅綠燈。綠燈亮了，你牽起我的手往前走，和你第一次牽我的手一樣理所當然。

要一直記得啊，好愛好愛過，好怕好怕失去過。因為，好不容易找到對方啊。

那個不好的他

女人最離不開的，是多情的好人。

他除了不愛妳以外，都對妳很好。

那時候的我們喜歡一個不好的他。

不喜歡他就好了，他就可以是個好人了。他笑起來的樣子多無害，從來不會說出難聽的話；他有一種天生的友善，樂意對所有人都好，見到他就會快樂；他的友情裡面有義氣，有人受苦了，他會看不下去。

有人在愛情裡面走失了，他去帶他從原路回來。

可是他的身體有缺陷，他沒有心。好好的一個人就是沒有心。

我們犯了大忌，讓他現出原形。他是多情的好人。

他有太多女生朋友，在一起過的、睡在一起過的。對方把他從臉書刪除又加入的、看著他和其他人合照就紅了眼睛酸了鼻子的。他像是坐不住的孩子，總是從這個女人流連到下個女人。偏偏不是玩玩而已，他都是喜歡的。欣賞她的聰明才華，笑笑地說著：「誰拿妳有辦法？」捨不得妳的溫柔善良，看著妳就有心疼的表情。

他像是拿了一手好牌，一直不知道要丟掉哪一張。懊惱無奈地說著：「不能全都要嗎？」

不能。因為愛情是捷運的雙人座，一次只坐得下兩個人。其他人就只能站著，看著他身邊的那個位置。坐在那個位子上的，是他分不了手的女朋友。

那個時候的我們都站了好久。因為來不及了，在知道不能喜歡他以前就喜歡他了。我們的手好痠、腿好麻，還是捨不得走開。想著至少這樣還能看到他，說不定他看著我們，看著看著就會愛上了；就會知道我們說「我好喜歡你」是說真的了。朋友看不下去，想要拉我們走，我們搖著頭說：「不可以啊，要是他找不到我怎麼辦呢？我捨不得不要他啊。」快要不行的時候，我們踉踉蹌蹌，他又會來扶一把，讓我們留下。

「妳在幹嘛啊？」他傳來了訊息，忽然記得他愛過。

她沒有讓座的意思，他沒有起身的理由。過了三十歲的那一站，有人站著站著就下車了，從此以後走路有風，不再身不由己；有人坐到了另外一個人的身旁，才知道愛情怎麼會是自由座呢？我們都有各自的位子。很多很多年以後的一個晚上，我們可能哄睡了孩子，可能洗完碗抹乾了手，坐在電腦前面看到他的消息，他終於還是給了她一場婚禮。恍恍然想起一支音樂錄影帶，一個散場以後的畫面：「小孩在問她為什麼流淚？身邊的男人早已漸漸入睡。」

「過去」有了動靜，它只是睡著的火山。好久沒有夢見那個不好的他，醒來以後忽然感到悲傷。想起那些傷心和努力，沒有帶著快樂到結局。好久好久以前，有一個人太喜歡另一個人，最後沒有在一起。

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他只是離開我們的愛情，留下了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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