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山老師是在我升上高三時調來我們學校擔任世界史的老師。
三年級新學期開始的前一天是星期日,我為了參加社團的練習活動,在中午過後就到學校去了。
由於集合時間快到了,我盡可能地加快腳步在走廊上跑著。那天從清晨就開始落下的晶透雨水在玻璃窗上不斷滑落。即使在白天,沒有開燈的校園依然顯得相當昏暗。
此時,走廊另一端迎面走來一個看似老師的身影,於是我刻意放慢腳步,向他輕輕點頭示意,對方也在那一瞬間看向我並點頭回禮。
仔細一瞧,發現是位沒見過的老師。灰色的西裝外套內穿著淺水藍的襯衫,沒有打上令人感到拘謹的領帶。
移開視線之後,我忽然又在意起什麼似地再度抬起臉,這次正面對上視線。我心想這個人好高,將目光投向地板時看見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於是我再次確認,這個人的確很高。理所當然,我們並沒有話題可以交談,於是直接擦身而過。
果然,一進教室就立刻傳來黑川社長「太慢了!」的怒吼聲,在拚命道歉勉強取得原諒之後,當我從書包裡拿出劇本的同時,忍不住想起剛才那位看似老師的男性。
翌日,在開學典禮中介紹了他——新任的世界史老師——葉山老師。第一堂課結束後,數名學生圍繞在他身邊聊天。我沒有加入那個圈子,而是在遠處定睛望著他,非常不可思議的,雖然只有一瞬但他也向我這邊望了一下,不過很快的便露出似乎被其他事物引開注意力的表情,然後離開了教室。
很久很久以後,我曾問他是否還記得這段記憶,但是他卻已不記得曾經與我在走廊擦肩而過。
只有我一直記得他的事。
到了約好的星期六,我在住處吃完遲來的午餐後便前往高中母校。
已經很久沒有回來,感覺上氣氛變得有些不太一樣。建築物到處披上黃色帆布、數輛貨車停放在校園內,原本就老舊的校舍看起來顯得更加雜亂無章。之所以會予人這種凌亂不堪、煞風景的印象,大概是因為經過長久歲月以來,已由白變為灰的牆壁的緣故吧!這所高中自創校以來歷經數十年的時光流逝,整棟校舍已經呈現出老舊的暗沉顏色。只有在櫻花盛放的季節才顯露出短暫的亮麗,不過,那個時節也已經結束了。校園裡櫻花樹的枝椏上,凋謝的花瓣已由新生的綠意取而代之,在晴朗的陽光下隨風搖曳,閃爍著油綠水亮的光芒。
我在訪客專用的出入口借來拖鞋,打算先向葉山老師打聲招呼。打開教師辦公室的大門,見到他正在堆滿講義跟教科書的桌上書寫東西。
「好久不見,妳真的來了。」
「我真的來囉。」
過去短短的瀏海現在留長至眉毛的位置,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清澈的眼神也沒有改變,過去的銀邊細框眼鏡換成黃褐色玳瑁框,這副鏡框的顏色,讓他的外表看起來比一年前要來得稍為成熟,同時也更加突顯在他的相貌中那雙眼睛給人的深刻印象。
出於懷念之情的我一直凝視著他,他也定睛望著我,然後我率先別開視線。這個人總是毫無顧忌的直視著他人的眼睛,害我不自在地害羞起來。
一位學妹請我先前往三樓的教室等候,於是我向其他老師輕輕點頭致意後,走出教師辦公室。
獨自在走廊走著時,許多過往的回憶在心中翻騰,突然間,身後傳來接近的腳步聲。
「妳還是老樣子,一邊走路一邊發呆啊。工藤!」
回過頭,黑川博文一臉無可救藥似的表情站在我身後。
「你明明在我身後,應該看不到我是否邊走邊發呆吧?拜託你不要連背影都有意見,行不行?」
在我如此反駁的時候,黑川走到我的身旁說道:
「不,我保證妳一定是邊走邊發呆,光看背影散發出的那種感覺我就曉得。」
「根本就在胡說八道。」
他穿著藏青色的襯衫,搭配駝色加灰色的條紋牛仔褲。五官到頸部的輪廓比以前成熟了一些,給人一種犀利的印象。
「這個季節要曬黑還太早了吧。」
我望著他的側臉低聲說道,他輕輕地搔著右眼回答道:
「我們全家到沖繩旅遊,一直到前天才回來。」
「前天?可是,黃金週還沒到吧?」
「那是當然的啊,就是因為旅費太貴了,所以才特地錯開連續假期在這個時間去啊!就在要出發的前一天晚上正好接到葉山老師的電話,把我嚇了一跳,他的第六感怎麼會那麼準啊!」
「真不知應該說時機剛好還是不好?」
「就是啊,我可是一點都不想在畢業後還要看到工藤妳這個粗野的男人婆呢。」
這沒禮貌的小子還是跟以前一樣口無遮攔,我已經連反駁他的心情都沒有了。我們邊走邊隨意閒聊著,才一打開應該是空教室的門,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傳來生日快樂的合唱。
長方形的蛋糕擺在桌上,兩名學弟、妹坐在椅子上。可以從灰色的百褶裙襬下窺見纖細腳踝的柚子學妹,一看到我們便驚訝的站起來,隨即「好久不見。」地打了聲招呼。
「是誰的生日?」
「正確說來是在昨天,慶祝新堂同學十八歲的生日。」
柚子學妹展開豐厚小巧的嘴唇露出笑容。
「原來如此。那麼,主角新堂學弟呢?」
「因為他身體不舒服,所以上午就先離開了。不過這個蛋糕頂多只能擺到明天為止。」
柚子學妹面帶笑容,如此回答。
「又不是辦喪事,壽星不在場的時候就不要舉辦生日派對了!對了,你們有沒有好好地練習?」黑川問道。
「哎呀,老實說,完全沒有。」
立即回答的是伊織學弟。他的體格相當地壯碩,或許是因為那一天不刮就追不上生長速度的濃密鬍子,看起來完全不像高中生。不過他的個性非常單純,總是一臉若無其事的說出一鳴人的話語。
「這種事情不要說得那麼理直氣壯!」黑川當場斥責。
「對不起。」伊織學弟則是毫無反省之意的表示道歉。
我將椅子搬到桌子邊,柚子學妹則忙著把蛋糕切開分別擺在盤子上,然後將冰紅茶倒進紙杯裡。黑川隨便找了個空位坐下:
「話又說回來,為什麼在教室舉行生日派對竟然沒人跑來開罵?」
「黑川學長,你在說什麼啊?這個蛋糕是早上才買來的,直到剛才還擺在社會科教室的冰箱裡呢!葉山老師說那樣蛋糕比較不會壞。」
「社會科教室裡怎麼會有冰箱啊?」
「記得似乎是地理老師在夏天搬來的,差不多已經變成專門用來冰飲料的小冰箱了,平常老師們都拿來冰茶水或果汁。」
聽伊織學弟如此說明著,令我想起自己也曾經被人請過那個冰箱裡的麥茶,印象還滿深刻的。
「如果是老資格或目中無人的老師也就罷了,年紀輕輕的葉山老師這樣擅自作主沒關係嗎?」
「應該沒關係吧。聽說老師他擁有滑雪指導員的證照之類的,要是有什麼萬一也不用擔心。」
「這算哪門子的沒關係啊!」
在伊織學弟跟黑川你一言我一句的抬槓之際,我開始吃起蛋糕。TOP’S的巧克力蛋糕在奶油中加入核桃,堅果特有的香甜氣味在入口時蔓延開來,口感真是絕美。
這時突然發覺,柚子學妹完全沒碰蛋糕。
「柚子學妹,妳不吃嗎?」
「我沒有什麼食慾。」她答道。
「妳不要緊吧?」
回想起來,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年前左右,比起當時她好像消瘦了不少。原本略顯豐腴的臉頰與四肢充滿令人疼惜的可愛感覺,而現在穿在她身上的白色開襟毛衣,鬆垮垮的肩部與衣袖明顯的呈現體型的改變。
「柚子學妹,妳好像瘦了不少,是不是身體哪裡不舒服?」
「前陣子我在減肥,現在只是有點小感冒而已。」
見她回答時的笑容仍然跟以前一樣,我也稍微鬆了一口氣。
「那麼,差不多也該切入正題了。」
如此說著的柚子學妹看向黑川。
「總之,成員就是三名在校生,加上我、工藤、山田志緒三名畢業生,我們平常沒時間過來,所以希望至少星期六可以全員到齊。首先要盡快決定劇本,然後加緊練習。至於劇本方面,我會再跟葉山老師討論。」
「對了,志緒人呢?」我臨時想起來詢問道。黑川搖著頭:
「學校有要緊的事,今天是沒辦法來了。她呀,現在參加了聲樂社,看來好像還挺忙的呢。」
「聽你一說,好像是這樣。這也難怪,我一直以為她進了大學以後肯定會參加學校劇團呢!」
「我本來也這麼覺得,不過,她自己以前就說過想要唱歌。先不管這些,我反而比較擔心妳,至少一年多沒做發聲練習,體態也完全鬆懈下來了對吧?剛剛在走廊看到妳的背影,姿勢很難看哦!」
「我至少有去大學的劇團觀摩過!不過實在沒辦法適應那種活像運動社團的激烈氣氛。高中時受到葉山老師的影響,大家的步調都比較慢條斯理,只有黑川你簡直就像訓導主任一樣嚴格。」
「那是當然的。說來說去,葉山老師只要想到什麼好主意,後續的細節都是交給我處理。要是把事情全部交給只丟出一球,接下來就完全不管事的人負責,我們有辦法正式上場表演嗎?」
斬釘截鐵的說完後,黑川做下結論:
「那麼,下次聚會就是黃金週之後的星期六,今天到此散會。」
伊織學弟嘴裡塞滿蛋糕的答了聲是,這讓黑川有點不高興。我趕緊拉著黑川向伊織跟柚子道別,接著離開教室。
走下染滿著夕陽光輝的階梯,訪客專用的拖鞋發出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回想起以前念高中時,每當聽到這個聲音總覺得這就是校外人士的聲音。
黑川走在我前面幾步的位置,來到樓梯口時他轉過頭:
「對了,妳為什麼會答應參加社團活動?」
冷不防被這麼一問,我一時無法回答地沉默著。
「不過,妳看起來就是一副閒閒沒事做的樣子。」
「你管我,是葉山老師拜託我,我才來的。」
「果然!妳對那個老師還真是沒輒。」
「我不知道你說的沒輒是什麼意思。」
「看你們兩人說話的時候,總感覺妳好像被騙得團團轉。」
「什麼被騙得團團轉,你還真是說不出好話啊。」
我不知不覺嘆了一口氣。
「嗯,說好聽一點就是妳總是百依百順的吧,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解釋成你們兩人的溝通比任何人都來得好。所以有了葉山老師的指導,工藤一定會覺得十分自在而有所進步。比起我拚命地鞭策,只是讓妳感到戰戰兢兢地徒增困擾而已。」
我隨口應了聲,內心暗自認為也許真是這樣的關係也說不定。但話又說回來,許久不見的黑川還是跟以前一樣完全沒變,這點讓我非常感 。好似隨時隨地練習快嘴般的說話方式也是老樣子,感覺就像回到高中時代一樣讓人充滿了懷念的心情。
在樓梯口換穿鞋子走出大門時,長條狀的夕陽餘輝已經延伸到遙遠的彼端而更加寬廣。
「黑川,你跟志緒還是老樣子,對不對?」
「還好啦!這陣子她比較忙,幾乎沒時間碰面就是了。」
「對了,你上大學以後為什麼不繼續演戲?」
從學校到車站要走一段相當長的上坡路,走著走著漸漸開始有些氣喘吁吁。
「我、今年秋天就要出國留學了。」
我吃驚的反問他的留學目的地,他才清楚的告知要到美國。
「志緒知道這件事嗎?」
這個問題讓黑川皺眉。
「廢話!沒道理這麼重要的事情我反而先告訴妳卻不跟志緒說吧?」
「哦,說的也是。」
他老是對我兇巴巴的!不過對高中時期一直交往到現在的女朋友志緒,卻總是非常溫柔。我很喜歡看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感覺。
「可是你這麼一走,志緒會很寂寞吧?」
「會這樣嗎?反正這件事很早以前就決定好了,她也從來沒有表示反對過。」
在不知不覺間隱約透明的月亮已浮現夜空中,距離平交道警鈴聲也愈來愈近。
到了車站跟黑川道別,在月台等待電車進站的同時,我心想應該利用明天星期日的時間找出以前演過的劇本,至少練習一下發聲。
深夜,我在黑暗中醒來。背部跟肩膀到處都疼得厲害,看樣子自己只披著毛毯就在反覆唸著舊劇本的時候不知不覺睡著了。
當我猶豫是否要直接上床就寢的期間,整個人卻清醒起來。走到桌前點亮檯燈,微弱的光線只照亮眼前的位置,我從抽屜裡拿出信紙,握著原子筆開始寫信。
在寫給母親的信中提到:自己在大學的社團招募活動中被誤認成新生;開始在車站附近新開幕的書店打工;然後也開始回到高中戲劇社參加活動等……我盡可能找一些開朗有趣的事情當成重點來寫。在書寫的過程中,發現自己的日常生活過得真的很順利。
希望母親看了這封信可以放心的同時,我將信封黏好,再從桌下的包包拿出記事本,把寫好的信夾在其中以免忘記。
將信夾在記事本裡是我的習慣,除了寫給母親的航空信,還有一封很久以前寫給葉山老師的信被我夾在記事本裡,原本平整乾淨的藍色信封表面現在已經充滿許多摺痕與污漬。
或許從第一次在走廊與他擦肩而過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歡上葉山老師了吧!
現在回想起來的一切依然非常地清楚。我眨也不眨地注視著他在講台上的每一個細微動作,然而一旦與他四目交接時我又會覺得不好意思,於是每當他看向我這邊,我就會移開視線假裝盯著黑板。
由於原本擔任戲劇社的指導老師在人事異動下轉調到其他高中,因此剛到任的葉山老師立刻成為戲劇社的新任指導老師。
有一次社團活動弄得很晚,因此直到準備要坐車回家時才發現錢包不見了。我面色鐵青的返回學校,在走廊上與還留在學校的葉山老師遇個正著。他了解我的情況後,立即表示要一起幫我尋找。
在此之前,葉山老師與我只有在社團成員聚在一起時,偶爾交談幾句而已。但那天,他陪我一起在夜色矇矓的校園裡找尋了一個小時以上。雖然還是沒有找到錢包,不過在這段繞來繞去的過程中我們卻聊了許多事。
葉山老師甚至毫不避諱的談起自己年輕時的戀愛經驗,我略顯詑異的表示這是第一次聽到學校老師聊起這類的話題,「我也是頭一次跟學生提到這類話題。」當時說出這番話的他也對自己的言行露出相當不可思議的表情。
之後,當我在新班級的人際關係發生問題之際,葉山老師總是表現得比導師要來得主 ,他親自找我商談以便了解我的心情。在溝通的過程中也經常聊到彼此的興趣,一發現我們的興趣相投,他便把自己喜歡的書籍跟電影影片借給我看。
這些物品總是以全新的紙袋包好才拿給我,書頁不曾因濕氣而發皺;錄影帶都是倒帶好才給我。我則習慣在歸還的時候一併附上觀後感想信,雖然我的信從來沒有得到回音,不過,有一次忘了附上回信,他便透露很期待看到我的感想。
最後借給我的「南方」DVD現在還在我的手邊。他很喜歡維多.艾里斯,還曾對我說過:只有在接觸那位導演所表達的靜謐情境之際,才能稍稍釋放日常生活中一切繁雜的瑣事與煩惱,任由自己被帶往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原本打算向他表白心意,所以帶著現在還夾在記事本裡的信,在畢業典禮的前幾天到社會科預備室找他。我一開口就問葉山老師現在是否有交往中的戀人?冷風從原本緊閉的窗戶縫隙狠狠鑽入,整間教室感覺非常寒冷。
葉山老師聽到我的問題後一直保持沉默,由於沉默的時間太過漫長,使我開始感到不安,不是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就是手在裙子的口袋裡伸進伸出。終於,他輕輕地抬起臉,接著,平靜的表示我是他最信任的人,因此他要說出實情,並希望我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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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不由自主》確定要改編成電影,影片將由《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情》純愛片導演行定勛執導,嵐成員松本潤與有村架純合作主演,共同詮釋出島本理生的所創造的禁斷愛情世界。
本文摘自《愛,不由自主》
出版社:台灣角川
作者:島本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