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卡琳退休了。如果這點令你大感震驚的話,我很抱歉,但當我得知他們的年齡差距時,也有相同的感覺。斯達芬是在一九四五年出生的,也就是說,他小我一歲,而卡琳則是在一九二九年出生。我最初的感覺是,他們大概差了七、八歲。但事實上是十六歲。她那雙明亮的眼眸,配上一頭金色長髮,造成了我的誤解,而斯達芬讓人感覺有點老氣也有影響。
所以卡琳退休了,而斯達芬則繼續在火車上周遊各地,主要是在斯德哥爾摩與奧斯陸之間來回。正如我之前所說,我工作的時間大多在傍晚到深夜,所以在白天有相當多的空閒時間。我和卡琳兩人獨處時,不像我和斯達芬相處時那樣感到輕鬆,但是過了一年左右,再加上幾次一同喝咖啡小憩,使我們已經達到讓兩人都能感到自在相處的狀態。
事實上,那是發生在有一天我們一起喝咖啡時,她告訴我,儘管奧斯卡.艾瑞克森的案子不再是她的工作了,但那件事還占據著她的心。也許是因為她已經退休了,所以她覺得可以透露一些出來。
「那完全不是事實,官方的版本完全不是事實。」她說。
「什麼意思?」我謹慎地問,希望不要破壞了令她提起這話題的氣氛。
「首先,游泳池的天花板上有血跡。在天花板上。而且就在泳池的正上方。距離水面五公尺高的地方。要噴到那麼高,就必須有人爬梯子上去把血潑到天花板上。梯子得擺在泳池裡才行。而血跡是來自頭被扯掉的受害者。」
「妳是說砍掉吧?」
「不。是扯掉。而且你無法想像那麼做需要多大的力氣。試試看徒手將一條聖誕火腿拔成兩半─這種不需要對付骨頭的都很難了。你知道古代有一種處決方式是讓馬將人拉成兩半嗎?」
「知道。」
「那只是一種酷刑。馬甚至連一隻手臂或一條腿都拉不開,得用刀砍來輔助才行。而且,這是在說馬喔。」
「牠們是很強壯的動物。」
「對。大象就有辦法拉開。但馬不行。而人就更肯定是不行的。」
「那麼,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卡琳靜靜坐著,沉默了許久,眼睛凝視著窗外,彷彿她正試圖用X光穿透那些建築,直到能看見四百公尺外那座封閉起來的游泳池內部。
「可以說,是先有一記重擊造成一道傷口,」她終於開口。「接著再開始把頭扯下來。但沒有用刀割。我們還發現有另一名受害者,一位老先生,死在一間公寓裡……」後面幾句說得像自言自語,接著她眨了幾下眼,彷彿剛睡醒似的。她看著我。「奧斯卡.艾瑞克森。你見過他一次,對吧?」
「是見過好幾次。他以前跟其他所有人一樣會搭乘地下鐵。」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們之前就一般的觀點在聊游泳池大屠殺事件時,我有把幾年前發生的事情說給斯達芬和卡琳聽。當時是凌晨兩點,我坐在驗票閘門旁閱讀卡夫卡的《變形記》,此時奧斯卡.艾瑞克森在地鐵站裡出現。閘門附近有個醉漢正唱著吟遊詩人伊維特.陶布的歌,而那男孩……我又把事情說了一遍。
「他站在那裡,好像突然之間感到非常高興。我正想問他要不要緊,都這麼晚了,年紀這麼小的孩子還在外面做什麼。但是當他站在那裡,一旁還有醉漢的歌聲時,就好像……他整張臉開始笑了起來,接著衝出車站,好像是很著急要去找什麼令他這麼開心的東西。然後,那個醉漢開始對著一個垃圾桶撒尿,而且……」
「那麼,是什麼呢?是什麼讓他這麼開心?」
「不知道。而且,要不是他在幾個星期後上了報紙頭條,我本來是不會去想這件事的。」
「是什麼能讓一個十二歲男孩這麼開心呢?」
「我不知道。我在那個年紀時很陰沉。妳還在調查這件事嗎?」
「我想我會一直調查下去。」
後來的幾年間,卡琳偶爾會脫口說出一點其他的情報。例如,奧斯卡.艾瑞克森與那個將他從泳池擄走的人是鄰居,還有證據顯示,奧斯卡至少曾經有一次進到那個人的公寓裡。
卡琳曾找過那些在中國餐館或披薩店內閒晃的怪人問話,他們如今也還在那些地方鬼混,當時,其中有些人說,死在奧斯卡家隔壁公寓裡的男人一直在找一個小孩,他堅稱是那個小孩殺了他最好的朋友。而他的朋友其實就是那個引起很大騷動,被人從醫院下方冰層挖出的男人。
案情一團混亂,而且卡琳愈去挖掘與思索,就更加發現此案與其他懸而未解的謀殺案有所關連。結果,在即將退休之前,她提出了唯一與所有細節吻合的推論:「如果那真的是個吸血鬼呢?」
警察局長歪斜著頭問:「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也就是犯罪者真的是一種具有超自然力量的生物,是一種需要喝血才能生存的生物。只有這樣才能讓一切吻合。」
「我還是不明白妳的意思。」
卡琳當場就放棄了。她當然跟其他所有人一樣,不相信有吸血鬼存在,只是……這樣就能解釋一切。另一方面,只要能夠相信有超能犯罪者存在的話,有許多懸案就可以輕鬆解決了。但警察的工作容不下迷信。
卡琳退休前的最後幾個星期裡,她開始覺得可以用來反駁推論的觀點非常薄弱。要解釋為什麼犯罪者是神話角色就能解決許多複雜的刑案,理由可能只是因為,那就是實際發生的事實。
她完全沒有跟同事或上司提過此事。不過,警察局長似乎沒辦法不說出口,當卡琳退休時,她覺得有感受到大家在歡送會上飲酒與發言的過程中,透露出一種輕鬆的氣氛,因為他們想到可以擺脫一個上了年紀而腦袋出了點毛病的人,而且果真有某個混蛋說了記得讓她多吃點大蒜之類的話。
她最後幾年的工作期間,上級准許她花時間在奧斯卡.艾瑞克森的案子上,只不過是給她特別優待。她退休之後,這案子便被視為結案了,彷彿那只不過是卡琳的一項嗜好罷了。她偶爾仍然會打電話給以前的同事,只是為了確定有沒有得到新消息,但從來沒有。這案子結束了。或者應該是說,大家都認為是結束了。
我和斯達芬與卡琳之間的友誼在一九九八年有了變化,那一年,斯達芬的父親去逝了。七十八歲的他划著小艇出海布設漁網,不慎摔進水裡,無法脫困。斯達芬繼承了一棟舒適的房子和一間夏日小屋,兩者皆位於羅德曼瑟半島上的厄斯特內斯。
那間夏日小屋一直都只能以低價出租,所以斯達芬與卡琳決定出售。那小屋位在一處景色很美的地點,立於峭壁上俯瞰一座小海灣,因此引起了瘋狂喊價。斯達芬最後以將近三百萬克朗的價格售出。
有一晚在陽臺聚會時,他們告訴我這一切,接著還突然說出一個驚人的消息:他們在計畫要搬到厄斯特內斯。我嘀咕著說斯達芬上班通勤會不方便之類的話,但是他們已經都找出解決辦法了,才做出這個結論,也就是斯達芬所繼承的遺產與卡琳的退休金已足夠讓他們維持基本生活,他們想這樣過多久都行。
那一年秋天,我幫他們將物品搬上卡車。然後我站在我的窗前,看著他們把車開走,心中覺得好像我人生裡的一個時代結束了。當然,我們在分別時有承諾說要經常碰面,畢竟只距離一百公里而已,還說那裡一直都會留一個位置給我等等。那是個很貼心的想法,但從此以後,一切都不同了。
然而,我根本不需要那麼擔心。他們邀請我隨時去做客是認真的,所以我大概每個月去拜訪他們一次,在那裡過一晚後,隔天再搭車回來。有時候,尤其是在夏天,我覺得有這種家裡有涼臺能眺望大海的朋友,還挺不賴的,大家可以坐在那裡喝酒聊天到深夜。本來情況可能更糟的。我本來可能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他們原本在霍爾伯格街上的公寓,改由來自諾爾蘭的一個男人入住,他還養了一隻大狗。我之所以認為他來自諾爾蘭,是因為他跟那隻狗說的話聽起來像那裡的方言,而且他很常跟狗說話。他從沒跟我說過話,而我也沒跟他交談過。
斯達芬與卡琳在羅德曼瑟半島住了一、兩年之後,一切差不多都像以往那樣穩定下來,我說的以往是指他們在一九八七年之前,還沒搬到布雷奇堡的時候。二OOO年時,我五十六歲了,當我再把《追憶似水年華》讀過一遍之後,我驚訝地發現這本書的書名完全不符合我對時間的看法。
時間既不會飛,也不會流動,也不會爬行。時間是完全站著不動。我們才是隨著時間在移動的,就像電影《二OO一太空漫遊》裡圍著黑色巨石的人猿。時間是黑色的,堅硬又固定不動。我們圍繞在它周圍,到最後,我們被吸進裡面。我也不太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但就是那種感覺,信不信由你,但那是種令人振奮的感覺。
說到《二OO一太空漫遊》,就想到我與斯達芬和卡琳一同慶祝千禧年。被大肆吹噓的電腦災難並沒有發生,當我們進入新的千年時,時間盲目地注視著我們。年齡開始奪走卡琳的健康。她經常頭暈,稍微做點勞動就筋疲力盡。當她去地下室拿香檳時,必須坐下來花很長的時間恢復體力後,才能再走出來到涼臺和我們一起乾杯,看著煙火點亮冬日夜空。
雖然我既不怕時間,也不怕年華老去─像個默默忍受的斯多葛派─但是看見卡琳的改變卻感到有些痛苦。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隨著年齡增長更具魅力,所以看見她做了像添柴火之類的簡單動作,就得靠在烤箱上或彎腰撐在桌上休息時,真的很令我心痛。
如果斯達芬也感到痛苦的話,那他就是一直隱藏在心裡。當卡琳虛弱無力時,他會像是順手幫忙似地接手她在做的事,會像是在玩耍似地摟住她的腰,默默支撐著她,不會大驚小怪。儘管如此,我還是帶著好心情離開了。
噢,好心情啊。
一個月後,斯達芬來電告訴我說,卡琳突然心臟病發。他們已經有三天的時間都待在丹德呂德醫院,卡琳在幾個小時後就要動手術。由於冠狀動脈嚴重硬化,所以她需要做重大的心臟繞道手術,而手術不保證會成功。
「什麼意思?你說不保證會成功是什麼意思?」我問。
斯達芬深吸一口氣,我聽得出來他是強忍不哭。「就是有死亡的風險。如果手術失敗,那……卡琳就會死。」
「你希望我過去陪你嗎?」
「是的。拜託。」
我打了幾通電話,找人在那天晚上幫我代班,連隔天的值班也找人代替,以防萬一。然後我就搭上地鐵。當我一個人坐在四人座的座位上時,我感到兩手空空。起初我以為是因為沒帶探病禮的關係,但當我在中央車站轉乘紅線時,我發現那是種更深層的感覺。
我兩手空空是因為,我沒有可以幫助或拯救卡琳的辦法。我應該要有的。斯達芬打了電話給我,而我立刻趕過去援助。我應該是要帶來解決辦法的人,應該是讓一切都沒問題的人。而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我自己的無能使我的肺部疼痛起來。
我在偌大的醫院大樓裡四處找路,然後發現斯達芬一個人坐在三樓的等候室中。綠色的毛氈地板上到處擺放著金屬材質的座椅與桌子─我們的命運一定要在容易清理的房間裡決定。斯達芬身體癱軟地靠著兩人座沙發的扶手。當我在他身旁坐下來時,我看見他膚色蒼白,雙手顫抖。
「謝謝你過來陪我。」他輕聲說。
我摸摸他的背,握住他的手,那隻手很乾燥,又異常發燙。我們就這樣坐著,大約一分鐘後,斯達芬開始用另一隻手的手指輕撫我的手背。我覺得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或是不知道他握的是誰的手,因為他在做這個動作的過程中,突然變得僵硬,緊緊握住我的手之後再放開。
「我跟卡琳就是這樣認識的,當時我們牽著手。」他說。
斯達芬的聲音裡帶著淡淡的一絲愉悅,而我試著配合他。「人們通常是在認識之後才牽手。」
「對。但事情就是這樣,就是在我們牽手的時候發生的。」
「告訴我吧。」斯達芬坐直身體,嘴角隱約有一抹微笑掠過。
「那是在奧斯卡.艾瑞克森的案子進行調查期間,警方找我過去,然後由卡琳進行問話。我想我是進到那房間一坐下來面對這女人時,就……」
斯達芬的視線飄向走廊盡頭的雙扇門,而我感覺到那道門後方有醫生正試圖在搶救他所說的那個女人。
「我可以提供消息。那就是她想要的,而我也沒有幻想她想要的是別的。或者……我不知道。卡琳有說過,當我走進那房間時,她也有微妙的感覺。但直到我們牽手,那感覺才……綻放開來。」
「我還是不懂。你們為什麼會牽手?就我所知,那通常不是警方問話的一部分。」
斯達芬發出鼻息,膚色不再像之前那樣蒼白,臉頰微微泛紅。
「沒錯,抱歉。我必須要告訴你那件事。就是我在當時告訴卡琳的事。」
斯達芬幫那男孩剪了票,對他的行李感到疑惑,但他沒有再多想,因為那男孩告訴他,待會有人會幫忙。斯達芬已經結束在卡爾斯塔德的值班工作,在車站的員工休息室待了一小時左右,等待要搭乘回斯德哥爾摩的那班火車。
在火車預定到達的十五分鐘前,他在車站到處閒晃,想多吸收一些十一月夜裡的寒冷空氣,因為接下來要在火車上的混濁空氣裡待上好幾個小時。
就在這時候,他又瞧見那男孩。車站旁有一小叢樹林,那些落葉灌木圍繞著一片空地,夏天時,人們可以在那裡等待火車。有一盞照明燈照亮那樹林,而斯達芬看見奧斯卡.艾瑞克森坐在他帶上火車的那只行李箱上。有個黑髮女孩坐在他身旁。
「我當然愣了一下,因為那女孩在冷到會結冰的氣溫裡只穿著一件T恤。那個叫奧斯卡的男孩穿著一件外套和其他衣物,全身裹得緊緊。但是他們肩並肩坐在行李箱上。而且他們還牽著手。像這樣。」
斯達芬伸出他的右手後,輕輕抓住我的左手腕,把我的手舉到跟他的手一樣高,把我們的手指交織在一起,把手心貼在一起摩擦,接著才放開。
「那時候我告訴卡琳那兩個孩子坐在那裡牽手的模樣。她不明白我說的意思。所以我得示範給她看,就像我示範給你看這樣。而事情就是在那時候發生了。當我們坐在那裡,兩人的手像那兩個孩子一樣連接在一起時,就在那時候……我們四目交會,就在那時候……一切開始了。」
斯達芬的聲音愈說愈微弱,他把最後幾個字說完後,便情緒崩潰,開始痛哭。他彎下腰來,哭到身體抽搐,並低聲說著:「卡琳,卡琳,卡琳。我最親愛的卡琳,拜託妳別死……」
我兩手空空,當他繼續在冰涼、冷漠的日光燈下輕聲祈禱時,我這雙手能做的只是輕撫他的背而已。這時刻應該要有狂風暴雨,或是要響起氣勢磅礴的〈山魔王的宮殿〉作為配樂。但我們的命運卻是在冰冷的白光下決定,這樣還有可能會有人聽見我們的祈禱嗎?
走廊盡頭的那道門開了,有個男人朝我們走來,他的年齡與我們相仿,身穿白T恤與綠色手術衣。斯達芬並沒有看見他,而我試圖從那男人的表情看出斯達芬能抱有什麼期待。結果是完全不帶情感的表情,所以我就無法先做任何準備。
那男人向我點頭,然後說:「你是拉森嗎?斯達芬.拉森?」
斯達芬嚇了一跳,把布滿淚痕的臉轉向那男人。那男人終於露出笑容。
「我只是要告訴你,手術進行得非常順利,沒有出現併發症,所以我想我可以保證,你的妻子一旦度過復健階段,她的生活品質就會有大幅改善。」
我摟住斯達芬的肩膀,但是他張著嘴巴,似乎不明白他剛剛聽見的話。
「手術進行得……順利?」
「就像我剛才說的,進行得非常順利。我們從你妻子的腿中取出血管來替代損壞的動脈,以她這個年紀的女人來說,那些血管的功能好得令人意外。她的心臟很可能在幾個月後會運作得比以前還要好上許多。」那醫生舉起一根手指警告。「不過她會抽菸。抽菸……」
斯達芬迅速站起來,看起來像是要給那醫生一個擁抱,但他冷靜下來,僅抓住醫生的上臂。
「從現在開始,她甚至連香菸盒都不會看到,我也不會。謝謝你,醫生!謝謝你!謝謝你!」
那醫生輕輕點頭之後說:「她現在在恢復室裡,但是再過幾個小時,你就可以見她了。我們會讓她在醫院裡住個幾天。」
「只要她能好起來,你們要她住一個月都行。」
「她會沒事的。」
結果正如醫生預期。手術過後兩天,卡琳就獲准出院了,而且才過了三個星期就能夠去散步,她之前有好幾年都無法像那樣走路。妨礙她走更遠的不是虛弱的心臟,而是腿上的那些傷疤造成的疼痛,但是再過一個月後,那些地方也復原了。
健走成為他們倆的新嗜好。卡琳開始使用健走杖走路,斯達芬陪在一旁。有時候,他會在健走時大聲朗誦一本詩集裡的詩句。他們倆都戒菸了,不過,在少數幾個待在涼臺上的夜晚,如果因為某種原因使氣氛特別歡樂,他們可能會各自點一根菸來抽。
這個故事開始要進入尾聲了。我在開頭說要告訴你一段偉大的愛情,但我不知道你是否認為我有實現這個承諾。或許,你感到失望?或許,你本來期待的是更戲劇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