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某個獨居的夜晚,妞編輯在電視上看到舞台劇《Re/turn》的播送,無預期的停留卻演變成幾小時後鄰近半夜時分的駐足(可能還多了幾滴淚那樣),而這是我第一個認識的蔡柏璋的作品。
Source:蔡柏璋-facebook
身兼台南人劇團聯合藝術總監的蔡柏璋(以下裝熟簡稱人家蔡柏),在英國念完研究所後即前往美國定目劇團進修,也曾隨著劇團前往莫斯科藝術學院學習,除了這些顯而易見的移動,其中又有無數細碎地圖上他曾遍布全球的足跡,而最近他更將這些年來前進大江南北的靈光寫成《排練一場旅行:世界是你犯錯的最佳舞台》,裡面除了有蔡柏旅行的意義,更能找到他作品中那些散落各地的主角蹤跡。
「旅行是一種生活態度,一種人生選擇,一種迫切性。」
「移動就是很生理性的東西,以至於無法解釋,就像人無法解釋為何要喝水、要呼吸,旅行之於我的迫切性就是這樣的感覺。」
在書本自序中,蔡柏提到每當朋友又以羨慕嫉妒恨的口吻問著「你在度假嗎?」時,他總無法堂堂的回答「是」,因為他並不覺得自己是在「度假」,他說:「我在屢行身體移動的迫切性,我在旅程中探索。這種迫切性,沒有人可以理解,也沒有人需要理解,因為那是每一個人生命中不同階段的課題,只有自己知道,只有自己能做選擇,也只有自己能承擔後果。」
而對於自我移動本能的發現,蔡柏說是在去英國念書的時候。在傳統的台灣南部成長的他,認為成長過程中我們總是很少討論、發表、挖掘、尊重自己的感覺,大多都是聽從最先被說出的、最大聲的那個意見,去英國後他才終於可以比較不那麼罪惡感的聽自己心裡的聲音。所以那個移動渴望的聲音也許一直都在,只是現在他才終於聽到,或是去接受。蔡柏笑著說:「我常開玩笑跟我媽說我叛逆期在30歲,因為我以前從來沒有任何叛逆期,反而是現在他們發現找不到兒子了。」
很多人常將旅行視為逃離庸碌日常,或是晦暗時期尋找答案的出口,對蔡柏來說旅行的意義又是怎樣的存在呢?
Source:蔡柏璋-facebook
「不同階段對旅行的解讀會不一樣,旅行不是為了逃避現實,而是為了體驗生命。移動不一定是逃走,移動也可以是正在體驗的過程。你的意義幹嘛要跟我的意義一樣?假如大家全都是同一種心得,那就很無聊,重點是要找到自己旅行的意義。」
「像是我可能覺得台灣好熱,因此想要去冷一點的地方,就算不出國,去爬山其實也可以,重點就是你一定要有想法,大部分的人做事情沒有想法。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知道念頭的源頭是什麼,至於移動以後的目的我覺得是不能假設的,因為你可能找不到想像中的地方,那裡可能不夠冷、也可能太冷,但難道這樣這個旅行就毫無意義或是旅行就毀了嗎?旅行的意義不在結果而是過程,要是大家都認為一趟旅行就能讓自己茅塞頓開、可以怎樣,你反而會失望,因為你從頭開始就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拜託下一萬個罐頭鼓掌+歡呼音效)
這時妞編輯舉手發問:「就算是完全的血拚物慾之旅都沒關係嗎?」
蔡柏:「血拚之旅也很好啊!像我自己也常常為了看某齣戲就跑到別的國家去,在別人眼裡也會覺得很莫名其妙,那我又憑什麼去評斷我的看戲之旅比你的血拚之旅還要高尚?」
在台灣吸收的常識、慣習,到國外是否有派不太上用場的時候?
「每一套方法都有利有弊,到了國外別人對我們印象比較好,是因為有禮貌、好相處,但有禮貌、好相處的相反其實就是沒主見、沒想法。我們接受了溫良恭謙讓的教育,我們就得承受文化衝擊,人才有重新反思自己的機會。我會開始反問自己『我真的喜歡謙虛嗎,還是是別人告訴我謙虛才是好的呢?』、『真實的自己是喜歡發表意見的嗎?不發表意見是因為從小到大怕被說愛現嗎?』藉由別人重新檢視台灣文化帶給自己的東西。
「當你看似離自己文化越來越遠的時候,其實你反而離它更近。因為你跳到另外一個文化,反而逼得你更仔細去檢視自己身上的文化,所以那個時候你是離自己的傳統最近的時候。也唯有這個時候,這個傳統才有進化的可能,不然它就是死的。」
獨來獨往獨行俠,觀光行程OUT?!
「我小時候就是觀光客長大的,每年都要跟著家人、親戚去中國進香,所以我是百分之百經歷過跟阿公、阿嬤、叔叔、阿姨上大巴的觀光客旅行。不過當時也不會覺得這樣不好,直到有次我在迪士尼樂園感覺玩不夠的時候,才有種「為什麼我不能擁有我想要有的時間」,那是我第一次有這樣的自覺。」
「我旅行通常沒有目的,我是零方向感的人,但我又很喜歡迷路的感覺。因此要是只有2、3天的時間,我根本還不夠認識這個地方,我需要至少一個禮拜的時間去找到自己的地標。我喜歡在去過的城市找到自己的地盤,一個在旅遊書上找不到的、屬於我的地方,而這是需要一段時間和一些不小心去造成的。」
蔡柏說自己本來就不是喜歡和人群混在一起行動的人,長大後更是習慣單獨自由旅行。他認為很少有人受得了他,同樣的,他也很少受得了別人,因此就算與人同行,也會有「分開旅行」的時刻。(cue老師音樂)
「至今一起旅行、行動的朋友10隻手指數得出來,但即便是這些朋友,也是因為我們太了解彼此了,我們可以在某個時間點很直接的跟對方說『我現在覺得有點煩耶』、『我覺得現在很厭倦你』,對方也會回『我覺得我也是』,最後彼此約定『那晚上六點_____見,掰掰!』。我說這些毫無惡意,只是很誠實的表達想法而已,可是一般人的話可能就會覺得很被冒犯,所以假如遇到可以理解的朋友,就可以一起旅行。」
旅行就是各種奇妙的邂逅與事與願違。
在《排練一場旅行:世界是你犯錯的最佳舞台》中,蔡柏提到看房被房仲狠狠羞辱的過程,以及到希臘一覺醒來卻被洗劫一空等等悲劇。然而不管是前者事件中意外很會說中文的黑人男性,還是後者故事裡向台北駐希臘代表處人員求救時,發現對方是台南人劇團粉絲的驚喜。這種種錯誤中的美麗或奇想,都成為蔡柏作品中最另類的急轉直下或是黑色幽默。尤其在前面訪問中聽到蔡柏迷戀迷路感覺時,讓妞編輯一度以為蔡柏果然很M,喜歡讓自己身陷逆境的感覺,而這個想法遭到蔡柏嚴正反駁:
「沒有!我沒有這麼賤好不好!」
「我是喜歡遇到怪事,遇到怪事情會竊喜,但那已經是悲劇了!看房、被劫都太離譜,我都是事發2、3個禮拜後,在一段距離之後才有辦法去分析或理智去看那件事情。事情發生的當下太害怕了,根本不會想到素材這方面,那些事情甚至形成一種創傷。事發後我到訪巴黎,在地鐵站等車時有一對喝醉的外國人男女走過來,其實他們只是想知道附近有沒有可以唱卡拉OK的地方,他們走近對我說”Hey, do you speak English?”,當下我反應過度的後退不讓他們繼續靠近自己,而這刻我才知道『啊,身體開始反撲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身體還在害怕,在提醒自己這件事情的影響還在。
妞編輯:「那身兼導演、編劇、演員的蔡柏,會不會在各個事件發生的當下,像是靈魂抽離一樣變成第三者觀察情境中的自己呢?」
蔡柏:「沒有慘到失神的話可以。其實我哭的時候有時會觀察自己,像在租房子的時候就有。(編按:書中有寫,請大家翻到書本第34頁)因為我跟奶奶很親,當我知道奶奶過世消息的時候,我在咖啡廳裡哭了,而我在哭的時候好死不死就有個腦袋跑出來告訴自己,一定要記得現在哭的頻率跟震動的方式,這樣下次可以用。有時候聽歌情緒來的時候,也會照鏡子想說自己現在長怎樣,這樣以後可以應用。但我其實也不會覺得這件事很衝突,只是我要記住一件事情,同時正處於難過的情緒,這習慣並不影響生活。」
喜歡用輕盈的方式講沉重的故事?
Source:蔡柏璋-facebook
在書中那些曾經造成蔡柏創傷的悲劇們,都變成最多OS與murmur的自白文字,幽默程度讓旁觀他人痛苦的我們都忍不住笑意,這樣用輕鬆口吻、輕盈態度去講述沉重故事,是否是蔡柏的習慣呢?
「怎麼講那個故事的方式都是下意識的,並沒有想說這個事情這麼慘一定要用很搞笑的事情跟大家講,因為事情過後本來就比較坦然,這也是我為何這麼喜歡俄國劇作家契柯夫的原因。我覺得他有看到真正的人性,所以在他筆下每個人都心不在焉,不像經典的劇本裡面對話如此工整,好像我跟你講話你就一定要回我那樣。在他劇本中你可以看到a講話、b講話、c根本沒在聽、d突然冒出來跟a、b講與他們之前話題毫無相關的話。我覺得他的幽默就在這裡,寫實性也在這裡。人的韌性這麼強,我們不可能在回憶悲慘的事情時每一次情緒都這麼強烈,人性之美麗、有趣就在,他是一個這麼堅強的韌性,透過每一次講述都有不同的風采。」
書中充滿蔡柏悶騷的爆炸小宇宙?
在朋友推薦序當中,許多友人都紛紛提到蔡柏「相當悶騷」(聞此妞編輯面前的蔡柏深深翻了一個白眼),而從書本文字中,也可以看到蔡柏高低跌宕的情緒以及OS不斷的聲音,那蔡柏覺得自己是否有那個揮灑小宇宙的鍵盤型人格呢?
蔡柏:「一定會啊,因為平常講話也不會有那麼多『編按』,我覺得書寫是蠻紓解我自言自語一個最適切的方式。平常我是很不喜歡講話的人,我知道這個沒人要相信,可是其實我很不喜歡講話,我也是我們那群朋友裡最不喜歡講電話的人。我討厭講電話,講電話讓我頭痛,我也不喜歡聊天。在工作舞台上大量的跟人家相處,那樣良性積極溝通方式我是快樂且喜歡的,只是那一面的我用完後,我一定要給我另外一面一個很大的空間,我需要一個人的時間,就像你也需要一個人的時間,大家都需要一個人的時間,只是那個時間或長或短而已,當我的某一面開得這麼大,我的另一面必須拉更大去平衡才行。所以我從來不跟我的劇組人員hang out,不跟他們吃飯或唱卡拉ok。」
「我的社交慾望在台灣很低,而在國外會高很多,但一樣是平衡感問題。因為在國外我是freelancer,沒有與大眾社交的龐大壓力,反而大多是一個人的時間,所以平衡感來了,他告訴我我現在要認識新的朋友,我想跟很多人聊天,體驗他們的生活,在國外的時候我就是趴趴走喜歡認識人的個性。」
只要加演他一定第一個Say No!
原先妞編輯認為蔡柏是因為個性內向,所以才以鍵盤人格在文字上爆發各種活潑面向,在舞台上大膽的將最誠實面的自己綻放出來,以為他就是個熱愛表演希望死在舞台上的表演人,結果他竟然向妞編輯說:「我真的沒那麼喜歡演戲!」
蔡柏:「我很不喜歡加演,當每次《Re/turn》要加演時我都會第一個抗議,都說我不要演!」
妞編輯:「那演完會有一種『呼,幸好有演』的幸福感嗎?」
蔡柏:「不會。假如會有這種感覺,都是因為觀眾寫信給我,都是他們的故事讓我有『好,我做這件事情值得』的感覺。特別是《Re/turn》,真的有好多觀眾寫信給我,告訴我因為這齣劇他們做了什麼事情,然後他們就在一起了等等,我都會替他們感到很高興,然後對自己說『好,蔡柏璋,就算你這麼討厭上去演這個角色,每次上場都還是會這麼緊張,如果能讓這些人重新找到一個愛的方式,那都值得啊!』」
每齣劇都不同時期的蔡柏,那在這些劇當中,有沒有共通的主旨可以串起來,成為蔡柏的影子呢?
Source:蔡柏璋-facebook
「沒有共通主題,但因為我很喜歡人,我喜歡寫奇怪、邊緣、極端的人。在作品裡我都想找到讓他們看起來更像人的東西,他們一定不是都那麼帥帥美美的。」
「像《K24》的變裝角色Sandy,現實生活中一定有像Sandy這樣的人,我很羨慕像他那樣的邏輯,也很希望自己身邊也這樣的朋友。像是sandy提醒別人不要害自己被抓去坐牢,而他在意的點是因為『監獄的制服都沒有腰身很醜』,乍聽之下這理由很荒謬,但其實很合理啊!這就是一種人的個性,我覺得世界上應該要多一點這樣的人,因為他們可以不斷翻轉你思考事情的方式。每個人都有他偏執的點,為何我們可以這麼權威式的認為別人都跟自己想的一樣呢?所以我很喜歡寫這些大部分人會覺得很怪的角色,但他們對我來說都很正常。」
10年之前、10年之後?
2005年,蔡柏璋編導演的舞台劇《K24》搬上舞台,以影集方式挑戰6小時表演一路演到天黑,叫好叫座更是許多人心目中的蔡柏經典。10年後,《K24》即將重新搬上大舞台,而這10年對於蔡柏來說又有怎樣的重量和意義呢?
「只會突然覺得『這麼久囉?是喔……好,繼續做別的事情』(超冷靜)現在不會花太多時間緬懷過去,當然很珍惜也很感念,10年來大部分的夥伴都還在,還能湊齊大家來一起做這件事情,意義性、感念性勝過緬懷什麼的。因為覺得接下來10年好像會有更多、更新鮮的事情發生,所以目前為止沒有太多多愁善感,但搞不好演出那天我會大哭也不一定。(笑)」
書本結束在〈中場〉是下本書正在醞釀中……?
Source:蔡柏璋-facebook
「一定要啊!其實一直都有在寫,期待有機會把下半場寫出來給大家看。不過也不是故意埋伏筆,單純因為我是劇場背景,把這本書當成一個劇本,停留在中場是蠻有趣的文字安排。同時也可以看成是『我替你完成了上半場,你要去活出自己的下半場,不要等啊!』」
大家窮極一生都努力的在尋找著生命的意義、存在的意義、旅行的意義。與蔡柏對談像是一夜夢幻的舞台劇,在他的戲裡、書裡、聲音裡、表情中,我擷取了那些他生命段落沉澱後的結晶,帶點不勞而獲的淺嚐著他那些沾染世界各地氣息的果實。假如正在閱讀的你還沒找到自己旅行的意義,也許看場好戲、看本好書、看篇好專訪(?)或追蹤蔡柏臉書接收他慧黠、幽默的隻字片語,會是很好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