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偷走星座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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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每四十六秒就有一台救護車出動。住在東京可以說每天都會聽到救護車的聲音。
星期六的下午,我坐在JR池袋站東口附近的咖啡店,從二樓窗邊的位置眺望人群。人行道滿滿地塞著人。時序進入十一月,櫥窗裡掛著小燈泡裝飾,讓人感覺到聖誕節的腳步近了。
某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在附近停止鳴叫。即使如此,人潮依然沒有變化。即使旁邊有誰受了傷或是生了病,大家還是一臉事不關己地行走著。我站起來望向窗外。
今天在東京也有人受傷,有人生病,有人死亡。每過四十六秒,命運的鳴笛聲就會響起。這不是什麼新鮮事。
來到東京五年,我已走投無路。
我一開始就不適合東京。我沒有錢,沒有像樣的職業,也沒有夢想。回過神來我已脫離人群,獨自陷入大都市的真空地帶。
都怪我被甜言蜜語誘惑進了朋友的公司。公司撐不到一年就破產,朋友留下債務逃之夭夭,導致我這個保人得負責還錢。起初還能靠派遣與零工持續還債,隨著我的身體與精神狀況每況愈下,最後連房租都付不起。我在拖欠兩個月的房租後房東趕出住處,在網咖與膠囊旅館之間流浪了一陣子,現在找到一間房租四萬圓的老公寓落腳。
但這種生活也到了極限。下個月以後我就籌不出錢了。
我翻閱從便利商店買來的雜誌上的融資廣告,看來一百萬圓還可以立刻借到手。要是有這麼多錢,我的煩惱馬上就會消失,可以回歸正經的人生──前提是這筆錢可以只借不還的話。
至關人生的選擇迫在眉睫。我是要付錢,要逃亡,還是直接去死?
然而今天的我也拿不定主意,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咖啡店的座位幾乎都滿了,歡樂的笑聲排擠著我,從我背後席捲而來。我從座位起身,付了一百六十圓的咖啡錢離開咖啡店。十一月的風刺痛了我的臉頰,我拉緊外套的前襟,匆匆離開站前的大街。過馬路等待紅綠燈時,我的身邊完全被情侶包圍。我感到不是滋味,縮起了身子。分隔島上設立了模仿聖誕節的緞帶製成的裝飾物件,硬是要提醒我這天即將到來。
看向分隔島上的植栽,我注意到那裡掉了一個小小的方形盒狀物體。一開始我以為是垃圾,仔細一看似乎是手機。
我心中一動。
號誌轉成綠燈,人群一齊邁開腳步。我逐漸接近分隔島,更加確定那果然是支手機。走在我前面的人不知道是否沒注意到它,沒有人想撿。我在斑馬線中央停下腳步,露出困擾的表情迴避迎面撞上的路人,朝分隔島的植栽走近。我張望四周後撿起了手機,慌忙地離開現場。
這是支薄型的折疊式手機,比我的機子還新。機身上有許多擦傷,不知道是掉落時的撞擊所致,還是掉落後被路人踢來踢去造成的。
我邊走邊打開手機,電力還沒耗盡。待機畫面是從高樓拍攝的夜景。手機可以正常操作,不是店頭展示用的模型機。附近有賣手機的店家,我原本以為是模型機從那裡掉出來,現在看來這支鐵定是某人的失物。
斑馬線往回走就有派出所。如果要把失物交還給警察的話,去那裡是最快的。
但我卻背著派出所越走越遠。
因為我隱約有種預感。
別人的手機,或許會成為我跨越困境的關鍵。
只是我還沒為這隱約的預感找到解答。我一邊閒晃,一邊尋思。
別人的手機是否有什麼可用之道?
要是拔掉SIM卡,空機或許可以拿去網拍。只是機身受損很嚴重,外觀損壞成這樣也值不了多少錢。
裡頭儲存的個人資料能賣嗎?我看這種東西也賣不到好價錢。除非這支手機的失主是藝人。
我確認起手機裡記錄的通訊錄。想當然耳,沒有藝人的名字。裡頭登記的公司名稱,也全是沒聽過的房仲或保險公司,根本無利可圖。
我打開信箱。收件匣裡一位「京子」的訊息占了七成。最後一次來信是今天早上八點。
「你今天放假?」
簡訊裡只有這句話,而這支手機的失主是這麼回的。
「沒錯。我去池袋晃晃。」
真是可憐,這時候他應該想都沒想過,自己居然就在池袋掉了手機,而且還被我撿到。
失主後來用攝影功能拍下了池袋車站前的聖誕樹,傳給了京子。
這位失主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查看通訊錄與設定。有些機種內建操作時需要密碼的鎖定機能,但這支手機似乎沒啟用這種機能。
設定項目中有個「使用者資訊」,我選取該項目按下按鈕,畫面跑出了這支手機所有者的住處與姓名。
他名叫白井勇樹,住處在練馬。上頭還細心地寫著生日,讓我得知他二十八歲,跟我差不多大。
正當我把玩著手機想取得更多資訊時,畫面瞬間轉換,響起了通知音效。
畫面上出現收信的動畫。
我被突然響起的通知聲嚇了一跳,卻還是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操作手機。這裡是人來人往的鬧區,我的動作應該不至於顯得可疑。
是京子的來信。
「你今天幾點回家?對不起,昨天沒辦法打給你。我昨天工作一直拖到很晚,累到直接去睡了。今天可以打給你嗎?」
內容平凡至極。隱約可以看出手機的失主與京子之間的關係。
就在此時,我彷彿獲得了天啟,想到一個點子。
償還我的債務的點子。
獲得只借不還的一百萬的方式。
我透過通訊錄調查起京子。找到了,連照片都有。是個穿著白色外套的可愛女孩,住在離東京四百公里遠的縣。原來如此,兩人是遠距離戀愛。這樣正好。
這支手機的所有者白井勇樹與京子可以說是非常親密。看看信件就一目了然,通訊錄裡放著照片的也只有京子。
而京子還不知道白井勇樹遺失了手機,才會像現在這樣傳簡訊過來。
大概連失主白井勇樹都還沒注意到自己掉了手機。一般人要是手機掉了或不見了,都會先用別的電話打過去看看。如果沒有人接,應該都會馬上連絡手機電信業者請他們暫時停話。因為要是被不懷好意的人──像是我──撿到或偷走的話,可能會造成某些損失。既然手機還能照常收訊,目前看來並沒有被停話。也就是說失主很可能還沒發現手機不見了。即使他發現了,也沒當機立斷去找通訊行。
因此在這支手機被停話前這段時間,便是成敗的關鍵。
在京子以為手機另一頭是白井勇樹的這段時間……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冒充白井勇樹。
假設我用這支手機傳簡訊給京子,就能讓京子誤以為我是白井勇樹。
「我不確定今天會幾點回家。之後再打給妳。」我虛情假意地打起字,立刻回覆京子。
京子馬上就回信了。
「好,我等你電話。」
成功了。就這麼一行字,只靠一支小小的手機便完美地通過身分認證。而且對方還是女友。先不論朋友或熟人,要瞞過女友可不簡單。要是不靠手機傳訊,可不會這麼順利。
接下來我要實踐計畫,這計畫便是俗稱的「詐騙電話」。
詐騙電話有段時間被稱為「裝熟詐騙」,簡單來說就是偽裝成某個人,透過電話告知對方自己急需用錢,誘導對方去匯款。一開始詐騙集團多半是冒充成兒孫來詐騙高齡人士,因此被稱作裝熟詐騙。如今也有些案例是假冒健保局職員或律師,名目五花八門。
詐騙集團費盡心思冒充成形形色色的身分,導致詐騙電話出現各式各樣的名目,這點我倒是不用傷腦筋。
我有這支手機。一支別人的手機,利用這支手機進行電話詐騙……真是個好點子。
為了拖延時間,我跑去打了一下柏青哥。雖然照舊沒中獎,至少打發了時間。我把打柏青哥時想好的說法打成簡訊傳給京子。
「上個月我忘了繳房租,剛才房東跑來催了。還差五萬,不好意思,妳可以借我錢嗎?」
突然開口要一百萬只會令人起疑。先看看五萬能不能讓她有動作吧。
她似乎非常慌張,馬上就回覆了。
「沒事吧!?你沒被趕出去吧?我知道了,我幫你代繳。馬上就要嗎?」
她很乾脆地出手了。一無所知的她著急的模樣令我很感動,但我已經無法收手了。
我用簡訊指定了人頭帳戶。這是被朋友陷害背債時在網路上買的,當時我打算要是有個萬一,就把所有財產轉過去逃亡。只是我根本就拿不出逃難基金,最後也沒動用過,現在倒是可以派上用場。只要假裝是房東的帳戶,戶名不是白井勇樹也不會啟人疑竇。
過了三十分鐘,京子傳來簡訊。
「我匯款了。下次別再忘記繳房租囉。」
「謝謝。」我順水推舟繼續打下去。「最愛妳了,京子。」
於是她難為情地回了簡訊。
「就只會在這種時候嘴甜^^;我也愛你,小勇。」
去確認戶頭,的確進帳了五萬圓。好棒的女友。
錢竟然這麼簡單就到手了。事情太過順利,我既沒成就感,也沒罪惡感。反而覺得為錢發愁到現在的自己很蠢。只要豁出去,錢就能輕輕鬆鬆進入口袋。
手機還能使用。是白井勇樹還沒發現手機掉了,還是他沒想到要停話?但我想只要去通訊行跟店員說手機掉了,店員一定會建議停話。
反正現在的我正為成功感到得意,暫且先將手機關機。現在的手機還附一種服務,要是把手機搞丟了,可以定位追蹤到最後一次發送電波的位置。現在先切掉電源,應該就不會懷疑到我身上了。
五萬……要是再獅子大開口,或許就能平平安安地渡過年底了。要靠這方法賺錢,只能趁失主發現之前這段短短期間。我是否該果斷地一口氣要一百萬?
不對,動作還是不要太大比較好。事情成功得太容易,害我沒什麼真實感,但我現在的所作所為確實都觸法。
重新想起這件事,我感到很悲慘。一直以來我不管發生什麼事,絕不會陷害其他人。我沒偷過東西,也沒傷害過任何人。然而我最後還是成了騙子。我欺騙思念戀人的女子,拿走了她的錢。我最終也淪落到這個地步了。
還是把這支手機扔了吧。
我原本想將手機丟進自動販賣機旁的垃圾桶,卻又回心轉意。我不丟了。
反正白井勇樹總會注意到手機不見,在今天內中止服務。到那個時候再丟就好。在此之前還是放在手邊吧。
四周開始轉暗,我側眼望著聖誕節的燈飾,從車站附近的停車場牽出腳踏車回到老公寓。我的指尖都冰透了。
我將腳踏車塞進公寓前停得一團亂的腳踏車陣裡再上鎖,查看集合信箱。裡頭塞滿了二手收購商與披薩店的傳單。我懶得整理,拿也不拿就進房了。
房子裡的空氣就跟冰箱一樣冷。我立刻開啟暖桌電源,將下半身塞進去。我開著電視沒關,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躺在地上打著盹。
白井勇樹。
二十八歲的白井勇樹。
聽到這句話,我猛然醒了過來。
這個白井勇樹……是誰來著?
電視正在播放今天最後一次的新聞。螢幕上是熟悉的景色,那裡是池袋車站東口附近的車道。
「……全身受到猛烈撞擊,送往醫院後不久便不治身亡。警察將駕駛的男子以駕駛汽車過失致死的嫌疑……」
怎麼回事?
池袋車站前發生車禍?
我今天在咖啡店聽到的救護車聲就是這件事嗎?
電視畫面播放著保險桿與引擎蓋凹陷的汽車。看起來就像是撞上人產生的凹痕。
畫面以車禍現場為背景,字幕打著這一行字。
「死亡 白井勇樹 (28)」
白井勇樹──是我撿到的手機的所有者。
我感到錯愕,一時間動彈不得。連我都感覺得到自己嚇得臉色發白。
我抽出放進口袋的手機,看著剝落得亂七八糟的表面塗裝與磨痕──這是車禍時的撞擊造成的嗎?
一定是這樣沒錯。
這支手機屬於車禍死亡的白井勇樹。
手機是因為車禍的衝擊才被撞飛到分隔島上嗎?要是白井勇樹拿著手機遇上車禍,手機也可能飛到幾十公尺外。不對,即使如此手機還是離現場太遠了。我穿過大街時沒看見警車,現場應該在其他地方。
手機真的是從那麼遙遠的距離被撞過來的嗎?還是它掉在車禍地點附近,被圍觀人群或路人踢來踢去,就跑到那麼遠的地方了?警察也沒注意到這點嗎?還是說就在附近蒐證的期間,我先撿到了這支手機?
無論如何,我撿到車禍身亡的白井勇樹的手機是不爭的事實。
然後我也已經使用這支手機欺騙他的女友,巧取她的錢。
我傳簡訊時白井勇樹已經被撞死了。這個事實對京子來說,就成了死掉的白井勇樹找她代墊房租。所以京子大概還不知道這場車禍。
我也未曾預料過手機的失主竟然已經死了。要是知道這件事,我或許就不會做這種大膽妄為的電話詐騙了。
我突然心裡發毛,把手機甩到暖桌上。
手機現在是關機狀態所以無聲無息,要是開機以後,一定會收到京子、家屬或是警察的奪命連環叩。
這支手機只能扔了。
持有者死亡這件事,坦白說對我也沒有負面影響。我只是碰巧撿到路邊的手機而已。如果白井勇樹還活著,京子總有一天會發現自己被騙了五萬圓。我原本計畫再利用這支手機一陣子,繼續從京子身上騙錢,這下也不得不罷手了。
用同樣的伎倆,拿別支手機騙別的受害者吧。
債務償清就金盆洗手。我只是請大家協助我償還不合理的債務,就跟在街頭募款的人沒有兩樣。在我的邏輯裡兩者是相同的。
我再次躺下。
白井勇樹的死的確令我驚訝,但他打從一開始就跟我毫無瓜葛。我一點也不悲傷。只不過假冒死者名義從女友身上騙錢這件事,倒是令我內疚。這對京子來說太過殘忍,不但男友死了,還被我騙錢。
都是東京不好。是這個逼著我償還沒天理的債務的城市不好。都要怪東京。錯不在我。
為了逃避這些想法,我逼自己趕快入睡。
隔天早上我揉著惺忪睡眼打開電視確認新聞。沒有與池袋站前車禍相關的報導。我不禁覺得昨晚看見的新聞是場夢。我會不會只是在做夢?會不會是欺騙他人的罪惡感害我做了惡夢?
我披著上衣去了趟便利商店。一踏出門,就被乾燥的寒氣包圍。今天特別冷。我在便利商店買了溫咖啡與三份報紙後回到家,一進門立刻就潛入暖桌攤開報紙。
三份報紙都刊出了昨天的事故。儘管都位於社會版的角落,卻也清楚地記載著白井勇樹因車禍身亡。
這果然不是夢。
我伸手拿起暖桌上的手機。
白井勇樹真可憐。前途光明的人死了,沒有未來的人還活著。多麼諷刺。
手機電源依舊關著。
我好在意。
就這麼擺脫這支手機才是明智之舉,但要我對京子不聞不問,就這樣放棄這支手機,也讓我過意不去。
反正警察絕不會發現我撿了這支手機。我只是剛好路過現場,不可能追到我身上。
我決定打開電源。
液晶螢幕跳出開機畫面,隨即轉換成往常的夜景待機畫面。馬上就收到了新簡訊,是關機期間沒收到的簡訊。我查看後意外發現只有一封,是京子寄來的。
我操作按鈕打開收件匣。
「早安(^^)昨晚也先睡了?本來想打給你,覺得吵醒你太可憐就算了。我很懂事吧?」
我感到一陣混亂。
這是一封平凡無奇的簡訊。寫給戀人的簡訊。很幸福的簡訊。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我終於明白了。
京子還不知道這支手機的主人白井勇樹已經死了。她不知道戀人已經不在人世,今天早上才會一無所知地傳簡訊過來。
【延伸閱讀】
本文摘自《我們偷走星座的理由》
出版社:獨步文化
作者:北山猛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