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第一章 那一夜
4
下意識的警告。
這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呢?真的如字面所說,從意識之下來的嗎?遍布皮膚表面的那些敏感感應元接收到的訊息,透過複雜的神經預備線路,穿過平時緊閉的大門傳遞到心臟──最後抵達大腦。於是,紅色警示燈開始閃爍,危險、危險、危險!
但是,這些警告並非言語,也不是聲音。把孝史從熟睡中喚醒的,並不是噪音。在床上突然睜眼醒來時,房裡靜悄悄的,沒半點聲響。
向右側躺,微微弓身,維持一、兩秒醒來的狀態後,孝史詫異得睜大眼。明明不是在作夢,怎麼會突然驚醒?
孝史一向睡得很沉。一旦睡著,除非發生特殊狀況,否則不會中途醒來。準備考試期間,這樣的體質著實令人煩惱。不管收音機的音量放得再大,一打起瞌睡,不到天亮醒不來。有一次隔壁房間的妹妹被吵醒,生氣又無奈地到他房裡關掉收音機,順便朝他背後搥一拳,要不是隔天吃早飯時妹妹告訴他,他還渾然不知。
(我看哥哥啊,就算有人要他的命也不會醒來。)
現在卻不是這麼一回事。躺在床上的孝史,身體愈來愈僵,心情愈來愈緊張。
房裡有人嗎?
腦海首先冒出這個念頭。他是察覺有人才醒來嗎?
想動卻動不了。眼睛連眨都不敢眨,屏住氣息專心辨認周圍的聲音。可是,耳裡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簡直像心臟從胸口躍到耳朵深處。
好,翻個身試試。盡量裝作若無其事,態度要自然。然後,再聽聽有沒有動靜。若是房裡有人,一定會有所反應。
孝史閉上眼睛。為了轉動身體,必須鼓起勇氣。內心裡不祥的預感愈來愈強烈,絕對有問題,現在這個狀態太不尋常了。
當孝史數著一、二、三準備翻身時,頭頂上從遠方傳來玻璃破裂聲,緊接著是女人急促又尖銳的慘叫聲。
孝史從床上彈起,已習慣黑暗的眼睛依稀能夠辨視房內的家具、牆壁、窗戶的位置。胸口的悸動愈來愈劇烈,背後卻流起冷汗。
在他起身的同時,反射性地朝床右側伸出手,摸索檯燈的開關。手碰到床頭桌的電話,卡嗒卡嗒幾聲後,聽筒掉在地上。
摸到開關,按下。瞬間,啪的一聲,藍白色火花四濺,檯燈的燈泡破裂。孝史趕緊抽回手,刺痛的觸感告訴他玻璃刺傷了手背。
檯燈四周發出一股異味,像是鐵銹味又像燒焦味。剛才閃電般的藍白色光線變成視覺殘留,烙在眼皮上。檯燈短路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孝史想大叫卻動彈不得,上方又傳來聲響。這次是重重的、彷彿震到骨子裡的低沉聲響,天花板上有東西紛紛掉落。
孝史管不了那麼多,也失去判斷力。他從床上跳下來,赤腳著地時,不巧踩在燈泡碎片上。玻璃碎片猛然戳進右腳腳底,孝史失去平衡,直往另一邊倒,撞到門上。
打開鎖鍊、握住門把的那一刻,腦海閃過一絲疑惑,門把竟然溫溫的?但孝史沒時間深思,跌跌撞撞來到走廊。
整個走廊都是煙,沒有一盞燈是亮的。
白濛濛的煙霧後隱約可見左側「緊急出口」的青白指示燈,而走廊右側的盡頭,僅僅二公尺外的那扇窗戶一片火紅。
一種認知從膝蓋猛衝上來。所有神經彷彿變成一束繃緊的鐵絲,另一端被抓住,狠狠甩了一下。對當下情況的認知,傳遍體內每一個角落,孝史恐懼得不停發抖。
失火了!怎麼辦?飯店燒起來了!
為什麼警鈴沒響?自動灑水器怎麼沒啟動?飯店員工都在幹什麼?
孝史僵在原地,腦袋裡淨轉著無謂的念頭,感覺力氣不斷從膝蓋溜走。突然之間,他開始哽咽。這家飯店根本就沒有什麼消防設備,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那種東西。這裡是飯店的墳場啊!
短短的片刻裡,煙霧愈來愈濃,孝史漸漸呼吸困難,也清楚感受到熱氣襲身。因為腳步不穩,他伸手扶著牆,卻發現燙得嚇人。
孝史像被彈開似地離開牆壁,調整好姿勢,朝著青白色的「緊急出口」指示燈走去。剛才踩到玻璃的右腳一陣刺痛,他向前跌倒,雙手著地,忽然察覺靠近地板呼吸比較容易。以前不也在電視上看過,遇到飯店火災逃生姿勢要放低嗎!
孝史在走廊上匍匐前進。二樓似乎沒有其他客人,走廊只有孝史一個人。不過,他還是扯開嗓門大喊「失火了!失火了!」,卻沒有任何回應,也沒有任何動靜。
前往緊急出口這一段短短的距離,汗水不斷從孝史的額頭流過下巴滴落。煙霧燻得眼睛愈來愈痛。再七公尺、五公尺,孝史不時抬頭確認青白色的「緊急出口」,緩緩前進,內心非常想哭。用鼻子呼吸覺得空氣很燙,可是每次用嘴巴呼吸又會咳嗽。
再一公尺,來到「緊急出口」的指示燈旁了。孝史一鼓作氣站起,像是忘記右腳的疼痛,用力握住門把──
孝史大叫一聲,往後倒下。
門把簡直和熨斗一樣燙,手掌立刻一片血紅,接著,柔軟的部分泛白冒出水泡。
這樣沒辦法開門。門不會自動打開,憑人力也打不開,根本逃不出去。
此時,「緊急出口」蒼白的指示燈彷彿在同情孝史,閃爍兩、三次後熄滅。只剩另一側窗戶映出的鮮紅火焰照亮走廊。
「該死!」
孝史膝蓋不停顫抖,望向右側。這下完蛋了,門把那麼燙,外頭鐵定是一片火海。想必是垃圾場燒得不亦樂乎,火舌才會舔上門把。
明明只要穿過那扇門、那道牆,就能逃到安全的戶外,逃到二月底寒冷的夜色中,逃到能自由深呼吸的空氣中。
走廊瀰漫著灰色濃霧,刺痛孝史的雙眸,不一直眨眼會受不了。他爬離緊急出口,好不容易回到電梯附近。
這種情況下,搭電梯反倒危險,而且電梯也無法動彈。火紅的窗戶不必考慮,外面肯定是烈焰地獄。
怎麼會發生火災?起火點在哪裡?整幢飯店簡直猶如烤爐。
孝史拚命要自己保持冷靜。眼前剩兩條路可走,一是經由電梯旁的員工專用梯下樓,不然就是返回房間,打破窗戶,從二樓跳下去。幸虧客房沒裝自動鎖,還能回到二O二號房。
回房間吧!孝史當下決定。員工專用梯恐怕已變成煙囪,就算勉強下去,也不清楚一樓的狀況。
孝史毅然站起。此刻連趴在地上都難以呼吸,他打算通過電梯前方,一口氣衝進房間。透過濃煙,隱約可見二O二號房的門毫無變化,彷彿在向他保證,那是唯一安全的出口。
孝史走了兩步,恰恰來到電梯正前方。忽然間,一陣熱風橫掃過來,逼得他閉上眼。
他反射性地望去,只見電梯左右對開的門中央,出現一條火紅的線。電梯的門本來就關不緊,這幢飯店真的是沒一個地方蓋得像樣。
可是,那條縫有那麼大嗎?這陣熱風又是怎麼回事?
危險!
孝史不巧踏出受傷的右腳。要是右腳完好如初,能夠承受全身的重量,他會毫不猶豫地通過電梯前方。但是,受到熱氣折騰,加上右腳腳底傳來陣陣刺痛,他不禁一頓,重心移到左腳,卻踩不慎踩空,整個人向後退,離電梯反而更遠,最後跌坐在地上。
下一瞬間,電梯門突然飛了起來。
其中一邊的門扭曲成逆ㄑ字形,差點撞到天花板。那一瞬間發生的一切,完完整整映入孝史眼簾。破壞電梯門的爆風挾著火焰侵襲走廊,發出震耳欲聾的爆音,衝上天花板。
孝史眼睜睜看著電梯門撞上二○二號房,封住房門入口。連接在電梯上的幾條電線,在瞬間爆風的帶動下飄然起舞,彷彿在跟孝史說再見。
全身虛脫的孝史只能坐在地上,凝望愈燒愈烈的火焰。沒受到那陣爆風的直接攻擊,還好端端活著,實在不可思議。
沒救了。
我就要死了──孝史心想。這不是放棄求生,而是像切斷一切的開關,所有機能停止,連恐懼都感覺不到。
孝史一吸氣,便灼傷喉嚨,感覺連鼻毛都燒焦。頭髮蜷縮,腦袋昏昏沉沉。奇怪的是,他一陣睏倦。要昏倒了嗎?如果真的像妹妹說的,在夢中死去也好。
永別了,再也見不到家人和朋友。做夢也沒想到會這樣死去,孝史一直以為,不管自身多麼乏善可陳,多麼不像樣,還是擁有未來。
可是,我就要葬身此地。命運真是殘酷啊。要是死在這裡,豈不是連為何發生火災都無法得知?
報紙會怎麼報導?父親太平會怎麼想?會自責嗎?還是,會痛恨介紹這家老舊飯店的朋友?
地板好熱,屁股也好熱,全身沒有一個地方不熱。眼皮撐不住了。天花板是火的通道,再沒有任何退路,孝史閉上眼。
突然間,有人從背後抓住他的肩膀。
孝史以為是錯覺,沒睜開眼。原來被火紋身,會讓人產生這樣的錯覺。然而,那雙手不單單抓住孝史的肩膀,還用力搖晃。
「喂,振作一點!」
有人在他耳邊喊叫,音量大得像在怒吼。孝史擠出僅存的一絲力氣,勉強睜開眼。
那名中年男子就在他面前。
對方的嘴巴捂著濕毛巾,額頭和臉頰紅通通。身上穿的不是睡衣,而是整齊的襯衫和西裝。外套肩膀的部分、頭髮燒焦,雙眼充滿血絲,也是一片通紅。
──在這種情況下,我還看到那個大叔的幻影啊。
模糊的意識外,滑過男子的聲音:「振作一點,我馬上救你。明白嗎?有沒有聽見?」
聽是聽到了,但身體無法動彈。何況,他要怎麼救人?
「把手給我!」男子用力握住孝史的右肘。「抓住我的衣服,隨便抓哪裡都行。抓緊!打起精神!」
男子將孝史的胳臂拉近他的西裝下襬。模糊的視野中,紅腫的手指總算動了。
孝史抓住男子的西裝外套。快麻痺的指尖,依然辨別得出羊毛的觸感。
忽然,孝史的胳臂被用力一拉,身體往前移動。輕飄飄的,彷彿被抬起。要去哪裡?逃到哪邊?分明無處可逃了啊。
下一瞬間,一切消失,四周一片漆黑。
驟然剩下黑暗。
不是黑暗包圍住孝史,感覺是他一頭往黑暗裡栽。
周圍的熱氣消逝,而且是轉眼不見。但殘留在孝史肌膚上的熱氣,仍持續灼燒。頭皮發燙,臉頰刺痛。睡褲可能裂開,露出了小腿。好痛,是灼傷。對了,剛才右手抓住緊急出口門把,掌心也好痛。
原來死亡就是飛進這樣的黑暗中啊。不過,灼熱和疼痛卻一點都沒消失,甚至感覺得到破掉的睡衣袖子飄動,拍打著手腕……
為什麼袖子會飄動?
我在動,正在移動。風撫弄著灼傷刺痛的臉頰。
不,不是風。那不是空氣在流動。不是的,那只是身體輕飄飄地浮在空中,宛如微風吹撫。
我究竟在哪裡?
(待續)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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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蒲生邸事件》
出版社:獨步文化
作者:宮部美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