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婪之羊》
平日,我總納悶老爺和夫人為何那樣嬌縱麻耶子小姐,謎團終於解開。麻耶子小姐的淚水具有魔力,看到的人根本無力招架。
我覺得麻耶子小姐也很寂寞。夫人和老夫人似乎都只關心體弱多病的沙耶子小姐,不太理會麻耶子小姐。
然而,即使如此,也不能傷害別人。沙耶子小姐驚嚇過度,好一段時間都食不下嚥。
難道麻耶子小姐無法體會妹妹的傷痛嗎?後來,麻耶子小姐更是變本加厲,完全超過惡作劇與騷擾的界限。
沙耶子小姐一直想養寵物,在她的哮喘症狀好轉的十二歲時,這個願望首次成真。
當藍色的虎皮鸚鵡送到房間時,沙耶子小姐開心得跳起來。小鳥取名為泰迪爾,十分親近沙耶子小姐。或許是沙耶子小姐總和牠說話,不知不覺間,牠甚至學會人話。
「泰迪爾、喜歡、沙耶子。」
鳥的羽毛並未導致哮喘惡化,不僅如此,託泰迪爾的福,沙耶子小姐變得比以前開朗、有精神。看到開心談論泰迪爾的沙耶子小姐,對動物完全沒興趣的麻耶子小姐不禁感到羨慕,纏著老爺給她養寵物。
在沙耶子小姐心中,泰迪爾無疑是帶來幸福的青鳥。
然而,幸福的日子並不長久。
一天,我陪放學回家的沙耶子小姐走到房間,發現門開了一條縫。納悶地進去,只見鳥籠掉在地上,藍羽毛散落一地。沙耶子小姐瘋狂地呼喊泰迪爾的名字尋找牠,最後我在角落發現牠慘不忍睹的屍體。
泰迪爾背對我們倒在地上,臉卻朝著我們。頭可能被扭斷,以不自然的角度歪著,流出的血沾污美麗的藍羽毛。
我立刻猜到凶手。是貓,麻耶子小姐求老爺給她養的波斯貓。沙耶子小姐離開時確實關上了門。貓不會開門,肯定是有人開門讓貓進去。
沙耶子小姐哭著質問,但感冒請假在家的麻耶子小姐事不關己地說,貓一整天都和她待在房間。然後,她反過來逼問沙耶子小姐,要她拿出是貓幹的證據。看看那隻貓,身上沒有泰迪爾的血或羽毛,也許是牠自己舔乾淨了。由於麻耶子小姐要求證據,我擦拭沙耶子小姐的房間地板,試圖找到貓毛,但全是泰迪爾的羽毛,不知為何,連一根貓毛都沒殘留。
即使從沙耶子小姐手中奪走的東西,由物品換成生命,麻耶子小姐也絲毫沒受良心呵責,泰然自若。面對她的殘酷,我心生一股莫名的恐懼。
中學畢業後,我立刻踏上護士之路。
我想為沙耶子小姐,及同樣體弱多病的老爺有所貢獻。
在看護學校聆聽精神科醫師的授課時,我第一次想到,麻耶子小姐可能是生病。
醫師講解心理病態,說明病患中有些人格異常者,會毫無罪惡感地傷害他人,或是犯罪。
這種人極端自我中心、容易發怒,完全不會內疚,所以不斷恣意做出殘忍的壞事。他們藉謊言操控別人,察覺事跡即將敗露,便假哭博取同情;若是質問他們,他們往往會惱羞成怒。這些特徵,不就是在描述麻耶子小姐嗎?尤其是「沒有良知」這一點,貼切指出我長年在麻耶子小姐身上感到的不對勁。如果麻耶子小姐那些匪夷所思的怪異行徑和傍若無人的舉止,是因欠缺良知,一切都解釋得通。
缺少良知,又貪得無厭,就會奪取別人珍惜的事物。聽到這裡,我覺得麻耶子小姐屬於心理病態,已是無庸置疑的事實。
據說,這種人看到別人擁有自己沒有的好處,就會覺得不公平而嫉恨,並暗中陷害對方、毀掉對方,以使雙方地位平等。
我詢問講台上的醫師,怎樣才能治好這種病?答案是殘酷的。當時,心理病態被視為無法矯正,醫師說為了避免遭到毒手,只能遠離這種人,我不由得陷入絕望。體弱多病的沙耶子小姐,怎麼可能逃離姊姊麻耶子小姐?
後來,我也涉獵各種書籍,吸收知識,但沒有任何一本書或文獻提到治療方法。
我找不到解決之道,猶豫著是否該告訴沙耶子小姐,沙耶子小姐突然主動找我出門。
那是個寒冷的冬夜,冰冷的雨彷彿隨時會凍結成雪。
沙耶子小姐也許是心急,愈走愈快,途中發現不良於行的我落後,趕忙折回來扶我。沙耶子小姐是太擔心了──擔心她留在神社地板下的黑色小棄犬。小狗在箱子裡發抖,但一看到沙耶子小姐,立刻哼唧起來,搖著尾巴吃掉沙耶子小姐給的麵包。如果帶牠回家,不曉得麻耶子小姐怎麼對待牠。可是,把牠丟在這裡,小狗會禁不住寒冷生病吧。沙耶子小姐脫下開襟毛衣包住小狗,悲傷地微笑。我想幫忙沙耶子小姐,於是絞盡腦汁,覓得一個可藏匿小狗的地點。
那就是老夫人居住的別館後方的小倉庫。幾天前,老夫人吩咐我去打掃。雖然是小倉庫,卻有六張榻榻米大。古董等重要物品都收藏在土倉庫,這座小倉庫只存放一些後方田地使用的農具,及老爺假日玩木工用的工具。
帶著小狗到小倉庫,沙耶子小姐對寬敞的空間十分滿意,開心地說「待在這裡就不怕冷」。我在紙箱裡鋪上舊毛毯,那隻像柴犬的雜種小狗高興地舔我的手。
把狗養在這裡,應該就不必擔心麻耶子小姐發現。麻耶子小姐很討厭嚴格的老夫人,絕不會靠近別館。老夫人或許會聽見狗叫,但老夫人溺愛沙耶子小姐,只要小姐懇求,便會答應收留。
那隻黑色小狗取名為克羅伊。沙耶子小姐和我把小倉庫打掃乾淨,鋪上淡綠地毯,擺上沙耶子小姐做的羊布偶。那是一隻靠墊尺寸的大羊,與五隻小羊。沙耶子小姐放棄討不回來的花園裁縫箱,以新工具製作。庫羅伊相當喜歡這些溫暖又柔軟的布偶。跟羊睡在一起的克羅伊,模樣真是可愛。
克羅伊雖然嬌小,卻十分聰明,只親近我和麻耶子小姐。偷偷帶牠出去散步時,看到不認識的人,牠會警戒地狂吠不止。即使麻耶子小姐發現牠,想對牠不利,牠應該也會大叫,向我們求救。
每當受到麻耶子小姐傷害,沙耶子小姐就會去小倉庫和克羅伊玩耍,維持心靈的平靜。一天,沙耶子小姐對克羅伊低喃「姊姊是騙子」,我問發生什麼事,她說原以為弄丟的獨一無二的珍珠髮飾,竟別在麻耶子小姐的頭髮上。而且,麻耶子小姐還面不改色地宣稱是我給她的。沙耶子小姐珍惜的物品,我怎麼可能拿給麻耶子小姐?
我覺得還是非說不可,便告訴沙耶子小姐。
麻耶子小姐恐怕是生病。
聽完我的話,沙耶子小姐長嘆一口氣。從小,她就聽一些老傭人竊竊私語,說這戶人家好幾代以前生出精神有問題的女兒,當時宅邸內還有用來囚禁那位小姐的牢房──
「原來姊姊生病。那麼,我不恨姊姊。不好的不是姊姊,而是她的病。」
沙耶子小姐這樣回答。她的溫柔深深打動我,我暗暗想著,無論如何一定要保護她。
然而,終究還是出事。
聽到沙耶子小姐的尖叫,我趕到倉庫,目睹宛如殘忍童話的情景。那些布偶羊,看起來就像活生生的羊──曾經活著的羊。有些腳剪掉、有些肚子剖開、有些頭砍掉,彷彿全流著血、倒在巨大的血泊中翻滾。強烈的臭味撲鼻,我一陣噁心欲嘔。明明是羊布偶,卻散發出血腥味,讓我錯覺自己站在發生慘劇的農場前。
布偶羊怎麼會流血……?
沙耶子一臉慘白,緊盯著一處,怔愣不動。
循著她的視線望去,我發現靠在牆邊的鋤頭和鐵鍬彼端,有罐貼著「巴拉刈」標籤的瓶子,旁邊倒著一團黑影。
沙耶子小姐想靠近,不小心撞到鐵鍬,但鐵鍬倒地的聲響沒傳進我的耳中,全遭沙耶子小姐的尖叫掩蓋。
是襲擊羊群的狼。不,雖然像狼,卻不是狼,而是狗,我們疼愛的小狗克羅伊。羊群流下的是克羅伊的血。克羅伊也倒在血泊中,如同繪本裡的狼,開腸破肚──
笛聲般的尖嘯撕裂空氣,我頓時回過神。沙耶子小姐的臉痛苦地皺成一團,劇烈喘氣,顯然是哮喘發作。我立刻撿起沙耶子小姐的小提包,尋找吸入器,卻怎麼也找不到一向放在包包裡的吸入器。我翻過提包,把東西全倒在染血的地面,依然不見吸入器的蹤影……
沙耶子小姐呼吸困難,咳嗽著撓抓胸口,發作的症狀明顯比平常嚴重。我起身想去主屋找夫人求救時,瞥見血海中有一道反光。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另一邊的羊肚子引起我的注意。靠墊尺寸的大羊,肚子呈現不自然的稜角。而且,沙耶子小姐當初用的是白線,卻只有那隻羊的肚子是黑線縫合。我跑過去,猛力撕開羊肚子。不出所料,裡面是沙耶子小姐的裁縫箱,打開一看,花園中收著沙耶子小姐的珍珠髮飾和吸入器──
真是千鈞一髮。沙耶子小姐說,當時要是我跑去主屋,她恐怕早就沒命。那場發作便是如此嚴重,甚至會危及性命。
離開小倉庫前我忽然想起,從血海中拾起反光的東西──那是麻耶子小姐的鑽石耳環。
老爺將麻耶子小姐喚到會客室,質問她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我不懂爸在說什麼。」
不論如何逼問,麻耶子小姐就是不肯坦承,始終傲慢地否認。然而,老爺一亮出在現場撿到的耳環,她像突然變了個人,潸然淚下──流下蠱惑人心的美麗淚水。
「不是我,有人設計我!對,是沙耶子幹的。一定是沙耶子故意陷害我!」
老爺打了麻耶子小姐。唯獨這次,老爺難以原諒她吧。畢竟沙耶子小姐差點送命。
麻耶子小姐生平第一次挨打,一臉迷茫地望著老爺。沙耶子小姐輕輕按住老爺的手,彷彿在請求他別動手,下一秒,麻耶子小姐情緒崩潰,露出魔鬼般猙獰的表情大叫:
「為什麼每次都是我的錯?為什麼沒人發現沙耶子的邪惡?為什麼誰都沒識破她隱藏在綿羊假面具底下的漆黑本性!」
尖叫似乎益發引燃憤怒,麻耶子小姐唾罵著沙耶子小姐,不斷抓起會客室裡昂貴的花瓶和擺飾摔破。或許她已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連代代相傳的家寶古壺、老夫人珍藏的古伊萬里陶瓷繪盤,全拿來砸壞。
「住手!」
尖銳的一喝震撼室內,也制止激動的麻耶子小姐。
老夫人帶著濃烈的白檀香膏氣味,神情嚴峻地現身。
老夫人緩緩環顧屋裡的慘狀,不容分說地靜靜開口:
「麻耶子,這個家跟妳斷絕關係。出去。」
或許您會覺得時代錯亂,但在真行寺家,老夫人代表絕對的權威,縱然是她的親生女兒,夫人──當然老爺也不例外,都無法違抗。
麻耶子小姐深深嘆一口氣,看著老夫人反駁:
「我是長女,把我趕走,真行寺家不怕後繼無人?」
「有沒有妳都無所謂,反正這個家有沙耶子。」
老夫人冷漠地丟下一句,換了個人般對沙耶子小姐溫柔微笑,帶著她回別館。
麻耶子小姐咬住嘴唇,目不轉睛地瞪著兩人的背影。那雙眼睛裡,憎恨滾滾沸騰,像是在挑戰,也像是自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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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真的無法再相信任何人~而且會有深深抑鬱感!雖然讀完後心情會有點不是太好,但絕對會有種上癮的感覺!(果然人的貪婪比鬼怪更可怕)
本文摘自《貪婪之羊》
作者:美輪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