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咖啡冷掉之前》
第一話:【戀人】
「那,我差不多,該走了……」
男人口齒不清嚅嚅囁囁地說著,一面把手伸向行李箱,一面站起身來。
「哎?」
女人抬頭看著男人的臉,訝異地皺起臉來。男人連「分手」的「分」字都沒說呢。但是,被交往三年的男朋友叫出來,說「有重要的事要跟妳講」,結果是因為工作的關係突然要去美國,而且再過幾個小時就要出發了。這樣就算男人什麼都沒說,也能明白「重要的事」就是「分手」,就算之前誤以為「重要的事」等於「結婚」而充滿期待也一樣。
「什麼?」
男人避開女人的視線,咕噥著。
「可以好好說明一下嗎?」
女人用男人最討厭的質問腔調逼問。
兩人所在的咖啡店位於地下室,所以沒有窗戶,照明的話,也只有天花板上懸掛的六盞罩燈,和入口旁邊牆上的一盞壁燈而已。因此店內總是一片昏黃,日夜得靠時鐘才能區別。
這家店裡有三座古老的大落地鐘,三座鐘的指針分別顯示不同的時間。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已經壞掉了,初次來訪的客人都搞不清楚,結果只能依靠自己的錶。
男人也不例外。
他看了手錶確認了時間,揚起右邊眉毛,下唇微微突出。
「啊,你剛剛一定在想:『搞什麼鬼,這傢伙真煩―』對吧。」
女人看著男人的表情,誇張地挑釁道。
「我沒有。」
男人緊張地回答。
「分明就有 !」
女人完全不予理會。
「......」
男人再度突出下唇,別開視線沈默不語。
男人畏畏縮縮的態度讓女人十分不悅。
「你是打算要我說嗎?」
她雙眼圓睜瞪著男人,伸手拿起面前冷掉的咖啡。冷掉的咖啡喝起來只有甜味,讓女人的心情更加鬱悶。
男人再度看了手錶。從登機時間往前推算,差不多該離開這家咖啡店了,他不安地搔著右眉上方。女人從眼角瞥見男人擔心時間的樣子更加不悅,粗暴地放下杯子,因為用力過猛,杯子和碟子碰撞的響聲讓男人嚇了一跳。。
男人用搔著右眉的手胡亂耙過頭髮,接著輕輕地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坐回女人對面的位子,顯然不像剛才那樣緊張了。
男人態度一變,女人困惑地望著他的臉,然後低下頭,專心盯著自己交握放在膝上的雙手,不再望著男人。
「那個,」
在意時間的男人不等女人抬起頭來便開口說。他的聲音也不像剛才那樣嚅嚅囁囁難以聽清,反而非常清楚。
但是,女人好像要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一般。
「你走吧?」
她仍舊低著頭,自暴自棄地說道。
要求說明的女人顯然拒絕了接受他說詞,男人吃了一驚,彷彿時間停止似地動也不動。
「你趕時間不是嗎?」
女人像是鬧彆扭的孩子般如此說道。
男人似乎不明白女人在說什麼,滿臉困惑。女人大概也知道自己孩子氣的說話方式很討人厭,尷尬地咬住下唇,轉移視線不看男人。
「不好意思,結帳。」
男人靜靜地站了起來,對著櫃臺後方的女服務生說道。他伸手要拿帳單,但帳單卻被女人按住。
「我還沒要走......」
她原本打算說:「我自己付。」但男人抽走了帳單,走向櫃臺。
「一起算。」
「不用了。」
女人仍舊坐著,轉向男人伸出手,但男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從錢包裡拿出一張千元鈔票。
「不用找了......」
他把鈔票跟帳單一起遞給女服務生,一瞬間,帶著悲傷的表情望了女人一眼,然後靜靜地拖著行李箱離開。
喀啦哐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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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星期之前的事了。」
清川二美子說道。她巧妙地避開面前的咖啡杯,像慢慢洩氣的氣球般懶懶地趴在桌上。
之前一直默默聽著二美子說話的女服務生,和坐在櫃臺前的客人面面相覷,看來二美子詳細說明了一星期之前在這家咖啡店裡所發生的事情。
二美子在高中的時候就自學精通了六國語言,從早稻田大學第一名畢業之後,進入東京著名的醫療相關大型IT公司任職。入社第二年就成為主任,負責許多企畫案。總而言之,是個精明幹練的職業女強人。
今天應該是下班後過來的吧。她穿著白襯衫、黑外套和長褲,常見的上班族打扮。
只不過她的外貌一點也不常見。偶像般顯眼的五官,小小的嘴唇,披肩的美麗黑髮像天使的光環般圈住鮮明的輪廓;出色的體型從衣著上就能想像得出來,簡直就像是從時尚雜誌裡走出來的模特兒,是任誰看見了都會眼睛一亮的大美女。所謂才色兼備,就是形容二美子這樣的女性吧。
只不過二美子自己有沒有自覺,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一直都醉心於工作,當然也並不是沒談過戀愛,只不過覺得工作比較有魅力,如此而已。二美子對於現在的工作就是這麼滿意。
「工作就是戀人。」
她這麼說著,像拂去灰塵一樣不知拒絕了多少男性的邀約。
她的對象是個叫賀田多五郎的人。五郎是系統工程師,跟二美子一樣在醫療相關的公司上班,只是規模不如二美子的公司。兩年前,他在同一樁生意的客戶那裡認識了大他三歲的二美子,而成了她的男朋友。不對,正確說來,已是「前男朋友」了。
一星期前,五郎約二美子見面,說有「重要的事要說」。二美子穿著高雅的淺粉紅洋裝和米色的春季大衣,蹬著一雙白色中跟鞋來到約定的地點,一路上吸引了眾多男性的目光,自不待言。
跟五郎交往之前,一心工作的二美子除了套裝沒有別的衣服,跟五郎約會也多半是下班之後,更不需要其他衣物。然而,聽到「重要的事」讓二美子察覺到這次的會面有些「特別」。她心中充滿著期待,便特地去添購了新裝。
但是,約定好見面的常去咖啡廳貼著臨時停止營業的標示。那家店每張桌位都是包廂,在那裡談「重要的事」應該挺合適,因此讓二美子跟五郎都很失望。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另覓他處,他們看見人煙稀少的小巷裡有間咖啡店的招牌,店面在地下層,完全看不出店裡是怎樣的氣氛,但店名是從小就朗朗上口的歌詞,於是兩人就走了進去。
一進去,二美子就後悔了。空間比她想像中還狹隘,店裡有櫃臺和桌位,櫃臺只有三張椅子,以及三張兩人位的桌子;也就是說,九個人就坐滿了。二美子期待的「重要的事」非得用極小的聲音,不然所有人都能聽到,而且只有少數罩燈照明的昏黃室內也不為二美子所喜。
―秘密交易的現場。
這是這家咖啡店給二美子的第一個印象。
二美子一面徒勞地警戒四周,一面怯怯地在空著的兩人桌位坐下。
店裡有三個客人和一位女服務生,最裡面的桌位有一位穿著白色半袖洋裝的女人正靜靜地看書,接近入口的桌位則有一個長相平凡的男人把旅遊雜誌攤放在桌上,並用小記事本寫著筆記。
坐在櫃臺的女性穿著大紅色背心和綠色緊身褲,靠著椅背,披著無袖棉衣,頭髮上還纏著髮捲,不知怎地,只有這個頭上纏著髮捲的女人偷瞥著二美子他們,還吃吃竊笑,二美子跟五郎說話的時候,她不時跟櫃臺後的女服務生搭話,還哇哈哈地大聲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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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
那個髮捲女聽完二美子的說明,回應道。這並不是同意,只是她的話在告一段落時順勢回應而已。
髮捲女名叫平井八繪子,今年剛滿三十歲,在附近經營一家小酒館,是這裡的常客,上班前一定會來這家咖啡店喝咖啡。今天她仍舊戴著髮捲,但衣服跟一星期前不一樣,是露肩的黃色小可愛,大紅色迷你裙和鮮豔的紫色內搭褲。她盤著腿坐在櫃臺的椅子上,聽二美子說話。
「一星期之前的事,妳記得吧?」
二美子站起來,走向櫃臺後面的女服務生。
「嗯,是啦。」
女服務生滿臉困惑地回答,她沒有望著二美子。
女服務生叫做時田數,是這家咖啡店老闆的堂妹,在美術大學唸書,一面在這裡當女服務生。她皮膚白皙,一雙鳳眼,面容清秀,但卻沒有什麼特徵,
看過她一眼後,再把眼睛閉起來,便想不起她到底長什麼樣子。一言以蔽之,就是沒有特色,也沒有存在感。但數本來就有著覺得跟別人扯上關係很麻煩的個性,因此她的朋友很少,也從來不曾為此煩惱過。
「那,現在妳男朋友呢?」
平井興味索然地玩弄著咖啡杯問道。
「在美國。」
二美子鼓起面頰回答。
「也就是說,他選擇工作拋棄了妳?」
平井看也不看二美子一眼,一針見血地問。
「才不是 !」
二美子睜大雙眼反駁。
「咦,不對,沒錯吧?不是去了美國嗎?」
平井帶著驚訝的神色回道。二美子拼命否認。
「我剛才說的,妳還是不明白嗎?」
「明白什麼?」
「我的女性自尊讓我沒辦法放下身段叫他不要去 !」
「這種話是自己講的嗎?」
平井一面這麼說道,一面把身子往後仰,好像要從椅子上跌下來似地。
二美子無視平井的反應,再次強調。
「妳明白吧?」
她跟數求援。數想了幾秒鐘,望著她們倆。
「也就是說,其實妳不想讓他去美國?」
數也一針見血地反問。
「當然。雖然如此......」
二美子愉快地欲言又止。
平井看著她,無情地一語道破。
「搞不懂。」
要是換做平井,她一定會當場哭喊著:「不要走 !」當然那是假哭,眼淚是女人的武器。這是平井的理論。
二美子雙眼發光地望著櫃臺後的數。
「總之,請讓我回到那一天,一星期前的那一天 !」她認真地說。
聽到要回到一星期之前這種突如其來的要求,平井望著數困惑的面孔說:「她要這樣耶。」數也只是「啊,嗯。」地應對,除此之外什麼也沒說。
這家咖啡店因可以回到過去的都市傳說而出名已是幾年前的事了,當時二美子並不特別感興趣,也完全忘了這回事,一星期前來到這裡完全是偶然。
昨晚二美子漫不經心地看著電視綜藝節目,主持人一開始就提到「都市傳說」,二美子一聽有如晴天霹靂,頓時想起這家咖啡店的傳聞,雖然是片段的記憶,但「能回到過去的咖啡店」這個重點她記得非常清楚。
─要是能回到過去,說不定可以重來,或許可以跟五郎說清楚。
不切實際的希望在腦中縈繞不去,讓二美子失去了冷靜的判斷力。
次日早上,她連早飯都忘了吃,在辦公室無心工作只等著下班,她想盡快確定,能早一秒是一秒。工作時她小錯不斷,注意力散漫到連同事都忍不住問:「妳還好嗎?」愈接近下班時間,二美子的坐立不安也達到了最高點。
從公司到咖啡店,搭電車轉乘要三十分鐘,二美子幾乎是從最近的車站跑到咖啡店來的。她呼呼地喘著氣,進入店裡。
「請讓我回到過去 !」
「歡迎光臨」的招呼聲未落,二美子就對著數說,然後便一鼓作氣地把事情經過說明了一遍。
但是,眼前兩人的反應讓二美子感到不安。平井只望著二美子吃吃而笑,數則一臉冷漠,連看也不看二美子一眼。
而且要是真能回到過去,這裡應該擠滿了人才是。現在店裡跟一星期前一樣,只有穿著白色洋裝的女人、攤開旅遊雜誌的男人,以及平井跟數而已。
「可以......回去吧?」
二美子有點不安地問道。或許應該一開始先問才對,但已經太遲了。
「到底怎麼樣?」
二美子逼問著櫃臺後的數。
「哎,啊,嗯......」
遭詰問的數仍然還是不看二美子的眼睛,她曖昧地回答。
但是二美子一聽到回答,立刻雙眼發亮。不是NO,不是NO。她一下子振奮了起來。
「請讓我回到過去 !」
二美子好像要跳過櫃臺般氣勢磅礡地要求。
「回去要幹什麼?」
平井一面啜飲冷掉的咖啡,一面平靜地問道。
「重新來過 !」
二美子的眼神非常認真。
「原來如此。」
平井聳了聳肩。
「拜託了 !」
二美子比剛才更大的聲音在店裡迴響著。
最近二美子才開始意識到自己有想跟五郎結婚的念頭,今年二十八歲的她,在此之前老是被住在函館的雙親催促:「還沒打算結婚嗎?」「沒有中意的對象嗎?」二十五歲的妹妹去年結了婚,雙親的催促變得更加變本加厲,每星期都會傳簡訊過來。二美子除了妹妹之外,還有一個二十三歲的弟弟,也已經在老家奉子成婚了,所以只剩下二美子獨身。
二美子雖然不急著想結婚,但妹妹結婚讓她的心境有了變化,開始覺得跟五郎結婚也不錯。「跟她講清楚比較好吧?」
平井從豹紋包包裡掏出香菸,一邊實事求是地說,一邊點起香菸。
「也是。」
數用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回應。然後繞過櫃臺,走到二美子面前,她看著二美子的眼神就像安慰哭泣的孩子一樣溫柔。
「那個,請仔細聽我說。」
「什、什麼?」
二美子緊張了起來。
「可以回去。確實可以回去,不過......」
「不過?」
「就算回到過去,不管怎麼努力,也沒辦法改變現實喔?」
二美子出乎意料地聽到「沒辦法改變現實」,一時之間會不過意來,不由得大聲地說出:「哎?」
數冷靜地繼續解釋。
「就算妳回到過去,跟去了美國的男朋友表明了心意......」
「就算表明了心意?」
「也無法改變現實。」
「哎?」
二美子一點也不想聽,她拼命掩住耳朵,但是數卻進一步說出她更加不想聽到的話。
「他去美國的事實不會改變。」
二美子全身微微顫抖,數繼續無情地說明下去。
「就算妳回到過去,坦白跟他說出:『我不想你去美國 !』或許你的心意能傳達給他,但現況仍舊不會改變。」
數毫不容情的言辭讓二美子不由得大聲抗議。
「那樣不就完全沒有意義了嗎 !」
「惱羞成怒也不是辦法吧。」
平井彷彿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一面吞雲吐霧,一面冷靜地插嘴進來。
「為什麼?」
二美子用求救的眼神對數說。
「就算問為什麼也沒用,」
數簡潔地回答了二美子的疑問。
「因為,規矩就是這樣。」
通常電影或小說的穿越故事,都有著「回到過去不能有會影響現實的行為」這樣的規矩。比方說,回到過去干擾雙親結婚,或是妨礙他們相識的話,自己便不會出生,這樣現實世界的自己就不復存在了。
多不勝數的穿越故事都有這樣的定義。當然二美子也是相信「改變過去,現實就會改變」的人之一,所以她才想回到過去,好重新來過。
可惜,那是無法實現的夢想。
比起知道了「回到過去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改變現實」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規矩,二美子更想聽到能讓人信服的解釋;但數只用「規矩是這樣」一語帶過。
不是數壞心眼故意不說,也不是太過困難而無法說明,就只是因為―規矩是這樣。想必就連數也不明白吧,她酷酷的表情如是表示。
「真是太遺憾啦。」
平井看著二美子的臉,愉快地說道,接著呼出一口煙。想必平井從二美子開始說明的那刻起,就一直等著要說出這句拍板定案的台詞吧。
「怎麼會這樣......」
二美子全身無力,癱坐在椅子上。
她清楚地想起了雜誌上關於這家咖啡店的介紹報導。報導從「解析知名的都市傳說『能回到過去的咖啡店』真相」這個標題開始,內容大致如下:
這間叫做「纜車之行」的咖啡店,據說能回到過去因而客人大排長龍,但真正回到過去的人卻微乎其微。
到底是為什麼呢?
因為要回到過去,必須遵守非常囉唆的規矩。
第一個規矩是「就算回到過去,也無法見到不曾來過這家咖啡店的人」,因此隨著目的不同,很可能「回到過去也沒有意義」。
另一個規矩是「回到過去之後,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能改變現實」。為什麼會有這種規矩,就算再怎麼問,店家也只會回答「不知道」。
而且在採訪過程中,並沒有找到曾經回到過去的人;也就是說,這家店到底能不能回到過去完全不得而知。就算真能回去,不能改變現實,也就完全沒有意義了,不是嗎?
以都市傳說而言是很有趣,但找不出存在的意義─報導最後下了這樣的結論。報導最後補充說明,回到過去好像還有其他的規矩,但詳情不明。
等回過神來時,平井已經坐在二美子對面,愉快地說明其他的規矩。
二美子趴在桌上,盯著糖罐,心不在焉地聽著。心想,為什麼這家店的糖不是方糖啊?
「規矩還不止這樣呢……」
【延伸閱讀】
本文摘自《在咖啡冷掉之前》
出版社:悅之文化
作者:川口俊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