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與暗的故事》
吉兒‧卜洛克(Jill D. Block)
她的第一篇故事是刊登在《艾勒里.昆恩》懸疑雜誌裡頭。她是作家,也是律師,目前定居紐約。她還模糊記得念大學時,修了一門藝術史的課,上課期間,她好像曾在老師熄掉燈光與自己倒頭睡著之間的片刻裡,看到了一張愛德華‧霍普畫作的幻燈片。
凱洛琳的故事
漢娜
當我終於決定找她的時候,才發現其實要找到人並不困難。我原本一直以為在尋人的過程裡,我有可能會遭到種種挫折,必須忍受不斷的失望,以及面對種種虛無縹緲的線索和一個又一個死胡同,而且還得白花許多錢等等;真沒想到結果竟是輕輕鬆鬆,只花不到一個月就找到人了。麻州開放式的領養法規(譯註:在這樣的法規下,領養與送養雙方都可取得更多有關對方的資訊,也保留了雙方相互聯絡的可能性)幫助不小,而我也很幸運的猜中了某些事情。之後則是Google和臉書立下了大功。
難的是要想出接近她的方法,讓我可以近距離凝視她的眼睛,聽見她的聲音。我要的並不是淚流滿面的大團圓戲碼,而我當然也不想在這麼多年之後,才和她一起展開新關係。我甚至不想讓她知道我是誰。我這麼做為的不是她,而我也沒有意願要回答她任何問題。我是說,如果她真的對我有興趣的話,她大可以來尋我的,對吧?
這話聽來像是我在氣她當初不該把我送養似的,但其實並非如此。我的意思只是說,我不覺得她會想知道我後來怎麼了。這點我是可以接受。我都已經快四十了,你知道,所以這種事我了解。我早就學到了,你沒有辦法責怪別人不愛你。何況當初她生我時才十六歲,所以不管我是落到哪戶人家,應該都會比跟著她強,對吧?再說其實我也還好。把我拉拔長大的人─我父母─是非常善良的老百姓,他們年歲較長,收養我時,約莫是四十幾歲。他們把我接到家裡,讓我成為他們家裡的一員─多多少少吧。如今回想起來,我覺得他們好像打從有了我以後,就想不起當初幹嘛要費事領養我。我只能說,那個屋子裡頭沒有多少愛。他們把我養大,提供我食物、衣服,還有學校的教育以及遮風避雨的地方。我很清楚他們為我做了什麼,也心存感激。很多小孩生長的環境都沒有我的好,只是現在我有需要看看我到底錯失了什麼。
葛麗絲
她坐在廚房的餐桌旁,聽著他在隔壁房間的呼吸聲。她啜下一口咖啡。冷了。她其實應該過去陪他的。她應該要珍惜現在的時光:在他生命即將走入盡頭的時候,多花些時間和他共處。她知道,某一天,在不久後的某一天,她會納悶起自己現在為什麼會僵在這裡,僵在這個房間裡,而不守在他床邊。到那時候,她後悔也來不及了。
他從醫院回家以後,蜜西和珍決定要將他安置在樓下,讓他待在家庭房裡(譯註:family room,在美國,家庭房有別於客廳,通常是位於廚房旁邊,離前門較遠,並有一道門通往後院,家具和擺設比客廳隨意,兼具社交和娛樂的功能),而不要把他送到樓上的臥室。她倆就像一陣狂風呼嘯而來,揮著手機捧著星巴克的咖啡杯,啪啪打開一扇扇窗戶,攤開先前採買的各樣雜貨,重新擺放家具的位置,指揮著運送床鋪的工人,一副她們才是這兒的主人的模樣。彷彿她們就住在這裡。彷彿眼前的問題得由她們解決似的。當她把他接回來以後,她們陪他坐在家庭房裡,有時是一起陪,有時是輪流陪;她們握著他的手,順順他的頭髮,輕聲跟他講話,吻著他的額頭。之後,兩人便眨回了淚水,告訴她她們馬上就得走人,然後便各自開車離開了。
這是兩天前的事了。打從那時開始,她大半時間都坐在這裡,挨在廚房的餐桌旁,喝著咖啡,聽著他呼吸。她無法忍受和他待在同一個房間裡,只除了每隔幾小時得餵食、餵藥時才肯過去,以不帶感情的效率忙碌著─攪拌食物,拿捏好每一口的份量,跟隻笨鳥一樣嘰嘰喳喳、咕咕發聲,問他一些她知道他不會回答的問題。
自說自話她其實無所謂,她已經習慣了。打從兩年多前最後一回大手術之後,他就沒辦法說話了。起先他還肯試試看。他會講個什麼,而她也會猜猜看,想了解他的話語。結果呢,就像跟貓咪溝通一樣,完全無效。他們有時候會笑成一團,因為覺得那是兩人共享的遊戲。
然而到了後來,他們卻根本不想試了:他會重複講個三、四次,對她每回的猜測都是搖頭,之後,他便會擺擺手表示算了,扭頭繼續看報紙。面對這種結果,她覺得自己好對不起他。如果兩人的感情真的很深,他的話她怎麼會不懂呢?
如果要說的話很重要,他會寫張紙條給她。屋子裡到處都是他的筆記本─活頁圈壓得扁扁的─還有他用的刀削鉛筆。他走了以後,這些筆記本要怎麼處理呢?不知道兩個女兒會不會要。她們八成以為會在裡頭看到寫得滿滿的,如詩般的愛的誓言吧,還有他身為父親所寫下的一篇篇驕傲的喜悅。其實呢,本子裡記的大半是提醒她要採買的雜貨。棉花棒,貓砂。
其實在他住院前幾個月,紙條就越來越少了。她問問題,他就只是以大拇指朝上或朝下作答,偶爾聳聳肩(這她會看心情解釋成「我不知道,」或者「我無所謂!」),聳眉(「真的嗎?」)或者笑一笑。近來看不到他多少笑容了。
荷西跟她說了,他每天都會過來,說他會幫他洗澡,換床單。他說,他已經在冰箱裡擺了一盒各色藥品,說她可以看情況給藥。他把紙條用磁鐵定在冰箱門上提醒她,也留下了一疊安寧照護的小冊子供她參考,還說他會安排找個志工每隔幾天過來幫幫忙。
漢娜
我的計畫是去她工作的畫廊露個臉。我覺得我應該可以根據她臉書上的照片認出她來,然後掰說我對這個城市不熟,想跟她問個路或什麼的。在她發現我講的話前言不對後語之前,我應該就會走人了。而且我發誓單是這樣,我就會很滿足了。可是等我去了四次都沒找到她時,我只好投降,直接點名說要找她。人類還真是有本事忙不迭的把別人所有的隱私全倒給陌生人聽哪。他們告訴我說,她是突然退休,因為得照顧她生病的丈夫。他的癌症又復發了。他人在醫院裡,不過馬上就會回家,因為住院也於事無補。
我腦中馬上浮現了B計畫。我申請了一個五天的安寧照護志工訓練課程。沒錯,我曉得,假造藉口是有詐騙之嫌。但其實並沒有那麼糟。我是說,我可沒打算幹什麼壞事。我會走進他們家門,仔細看看環境,跟她講個幾分鐘話,然後陪她先生坐上一兩個鐘頭,好讓她出門燙燙頭髮,或者做個什麼你的先生馬上就要進棺材前你沒法做的事。之後我會告訴先鋒谷安寧之家的那些好好先生們,我發現我無法勝任。很抱歉,但情況實在太悽慘了,我不是做這種事的料。然後大家就都可以各自回頭去過自己的生活了。
葛麗絲
她聽到車道傳來的車聲時,才剛泡了一壺咖啡。是志工。她掃視了一下周遭,暗忖這裡會給人什麼印象。還好荷西早上都有過來,要不然她搞不好會穿著睡袍坐在這裡呢。她深吸了一口氣,臉上帶著微笑打開門。
「嗨,想必你是志工了。謝謝你過來幫忙。我叫葛麗絲。理查在隔壁房間裡。他就是─欸,你曉得的。好,請進請進。我不太確定這種事該怎麼進行比較好。我以前從來沒找過安寧志工─我是說,當然沒有。所以可能得請你告訴我,怎麼做才好呢。我該離開嗎?」
「嗨,我叫漢娜。我,呃……事實上,這我也沒做過。這也是我的第一次。」
「那我們就得一起想想該怎麼進行了,對吧?請進。」
她們過去探看理查的時候,他還在睡覺,所以兩人便又回到了廚房。
「我才剛泡了咖啡。你想喝嗎?」
「當然。我是說,好的,麻煩你了。謝謝。不過我來這兒,是要幫你忙的。你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可以跑跑腿。或者也可以待在這裡陪……我是說,如果你有事要出門的話。」
「不,不,今天不用。我們就一起坐坐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也需要有人陪。」
她們拿了咖啡,走到桌子邊坐下來。
「這間屋子好漂亮。你們在這兒住了很久嗎?」
「我們是新婚不久後,就搬到這一區了。這房子我們住了差不多十三年─大概就是我們的老么去念大學的時候。」
「哦,你有小孩啊?」
「兩個女孩兒─應該說女人吧,蜜西和珍。她們跟你應該是同齡。也許要小一點。」
「她們住這附近嗎?」
「蜜西住在康乃狄克州的哈特福,珍住在麻州的史多克畢鎮。離這兒不會太遠,兩人開車過來都需要差不多一個鐘頭─不過是反方向。那張照片是蜜西和約翰幾年前的合照,那時他們在夏威夷。這兩個是他們的兒子,威利和馬特。這張是小珍跟凱瑟琳和她們的小貝比─小珍是戴耳環的這個。這是她們帶著小貝比麥荻兒搭機回這兒時,理查在機場拍的。她們禮拜四會過來吃晚飯。我們的結婚週年慶。」
「嗯,真好。我是說,你們又會團聚在一起了。請問你結婚多久了?」
「三十八年囉。很難想像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
「三十八年?怎麼可能?抱歉。我的意思是,真不簡單。當年想必你們都很年輕吧。」
「沒錯,我們是很年輕。」
「你們是什麼時候─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認識?天曉得。我打小就認識理查了─打從我知道自己的名字,就認識他了。他跟我住同一條街,我們的父母是多年的朋友。我們倆高中就在交往了。」
她們默默坐著。
「我們進去看看他醒來了沒,我也好介紹你們倆認識。不曉得他們跟你說了他的情形沒。他沒辦法講話,而且我是用鼻胃管餵他吃東西的。哪,進來吧。理查?親愛的,這位小姐叫漢娜。她每隔幾天就會過來一次哪。對吧,漢娜?荷西好像是這麼說的。她只是來陪陪我們。你要我開電視嗎?也許可以找到棒球賽,要不就新聞節目吧?來,讓我─」
他搖頭表示不要。
「好吧,親愛的。你這樣會不會太熱呢?讓我把被子─好,好,抱歉,我這就停手。沒事了,漢娜馬上就要走了。等會兒我再進來餵你吃晚飯,好嗎?」
葛麗絲陪她走到前門。
「如果你要的話,我明天可以過來─除非你覺得不用這麼常來。」
「明天很好啊。老天在上,我們什麼地方也去不了,對吧。抱歉,這話說得不得體。我的意思只是─」
「不,不,沒關係。我懂你意思,真的。要我幫你買什麼嗎?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幫忙購物。」
「不了,我不覺得─事實上,你知道我好想要什麼嗎?我真想吃麥當勞的薯條跟奶昔呢。你能幫我買嗎?不過你得答應我守密喔。我這輩子從來沒吃過那種垃圾食物。哪,這錢你拿去。香草口味的。麻煩你了。」
漢娜
表現要正常。上車,繫好安全帶,轉個頭揮揮手,發動引擎然後開走。不管開到哪兒都行。開就是了。
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啊?我才跟我母親碰了面呢,我跟母親一起喝咖啡。這是三十九年來頭一遭─我跟母親聊了天。她嫁給了高中男友,而這,又意味著什麼呢?她跟理查是青梅竹馬。他是她的男友。她懷了孕,然後把我送養。之後,她就嫁給他了嗎?跟他又生了兩個小孩囉?然後他們便一起生活了三十八年?
聽來沒道理。
理查是我的父親。又或者他不是。也許另外還有個男孩,在她和理查交往的前後之間闖進她的生活,而且時間久到足以讓她懷了孕?老實說,我從來沒想過父親的問題。我從來沒有動念要找他,我連他是誰都沒想要知道過。在我為母親想像的生活裡,他根本不存在。母親,我的母親。葛麗絲。
而我的兩個妹妹又是如何呢?也許她們只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蜜西跟她那個下巴方正的丈夫,還有他們的異國之旅。珍是蕾絲邊。我有個同性戀妹妹─領養了個中國小寶寶的同性戀妹妹。好酷。滿像八點檔連續劇的。老天在上,這下子我就成了魯蛇姐姐了。
(待續)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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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故事有兩個女人,但是用不同的視角來訴說~到底兩個人之間有什麼聯結呢?充滿懸疑的問與答,事情的真相究竟為何?
本文摘自《光與暗的故事》
出版社:臉譜出版
作者:勞倫斯‧卜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