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活不論》
獄中生活的每分每秒都試圖逼死奧迪.帕瑪──無論他是醒著、睡著,無論他是在吃飯、淋浴還是繞運動場,無論時值燠熱難耐的炎夏、凜冽刺骨的寒冬,還是幾乎不存在的春和秋,獄中的每分每秒都在逼奧迪.帕瑪死掉,但他卻撐過來了。
摩斯總覺得奧迪來自平行宇宙,覺得在他的時空裡,就算是最暴戾的惡行也無法改變他的舉止。
摩斯第一次見到年輕的奧迪,是在他和其他新入獄的囚犯一起走上斜坡的時候。那道斜坡有些凹陷,地板有打蠟,上頭的天花板有螢光燈在嗡嗡作響,長度和美式足球場一樣,左右兩側都是牢房,關在裡頭的囚犯就邊看邊對新進的犯人發怪聲、吹口哨。而後牢門會全數打開,所有人會一湧而出,每到這一天只有一次的放風時間,獄裡都像尖峰時間的地鐵似的,有些人在清算舊帳,有些人在買賣違禁品,下訂單、找買家。想把誰打到見血又不受懲罰,這段時間出手就對了。
不消多久,就有人發現了奧迪。他年輕又英俊,會引起關注其實不足為奇,但大夥兒更感興趣的其實是錢──要和奧迪當朋友,還是把他打得半死,全看他怎麼處理那七百萬元。
幾小時內,奧迪入獄的消息便不脛而走傳遍了整個監獄。一般人要是面臨這種處境,應該都會嚇得屁滾尿流,或哀求獄方將自己移到黑洞單獨監禁,但他只是平靜地走在運動場上,和其他人沒有兩樣。
奧迪不耍流氓,不出主意,也不殺人,只是呈現自己真實的樣貌,卻因而經常惹上麻煩,因為他無派無系,沒人會保護他。想在獄中生存,一定要拉結盟友、加入幫派,或是拜個很罩的老大,奧迪那副俊俏、柔弱又有錢的模樣,是絕對不行的。
摩斯遠遠地看著這一切,雖好奇但並未參與。剛入獄的囚犯大都會一開始就表明自己的態度,藉此劃清地盤或嚇退虎視眈眈的敵人。在獄中,仁慈就是軟弱,同情和善意也一樣。如果有人想搶你的食物,那一定要在他得逞前先把東西丟進垃圾桶,排隊時也絕不能讓別人先。
首先出擊的是骰子男。他請奧迪喝獄中的私釀酒,但被禮貌地拒絕,於是改採不同的策略,在放飯時間經過奧迪坐的那桌時,把他的餐盤掀翻。奧迪看著那灘肉汁、馬鈴薯泥和雞肉,又抬頭望向似乎長高了六吋的骰子男。有些人笑了,但奧迪一語不發,只是彎腰將那團糊狀的食物舀回餐盤上。
眾人沿著長凳往後退了一些,似乎在期待什麼,就像火車突然停下時等在車上的乘客一樣。奧迪仍蹲在地上舀食物,毫不理會他人,彷彿活在自己創造的空間裡,外人的想法對他來說僅是浮雲,那種境界俗人大概作夢也達不到。
骰子男看著他的鞋子,上頭灑了肉汁。
「舔掉,」他說。
奧迪疲憊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
「知道就說啊。」
「你挑釁我,是想激我出手,或讓我成為你的同夥,但我不想跟你打,我連你的名字都不曉得。你覺得事情開了頭後就不能讓步,但其實可以,沒有人會因而瞧不起你,沒有人會恥笑你。」
奧迪站起身來,手裡仍握著餐盤。
「你們有人覺得他可笑嗎?」他大吼。
他問得非常誠懇,摩斯看得出大家也認真思考了起來。骰子男環顧四周,一副茫然失措的模樣,接著便使出老套的應急招式,往奧迪揮了一拳,說時遲那時快,奧迪也將餐盤往他頭邊甩。這當然激怒了他,於是他一面咆哮,一面往前衝,但動作飛快的奧迪已用餐盤一角抵住他的喉嚨,力量大到他雙膝跪倒,整個人蜷縮在地上,難以呼吸,最後被獄卒送往監獄醫院。
每天早上同樣的戲碼都會上演,奧迪第一天就單挑了十幾個人,第二天也一樣。禁閉時間開始時,他都已被打到沒辦法吃東西,雙眼也腫如紫李。
奧迪入獄後的第四天,人在監獄醫院的骰子男派人捎來口信,說奧迪.帕瑪非死不可。他的小嘍囉已經著手安排。那天傍晚,摩斯拿著餐盤來到奧迪獨坐的那張桌子旁。
「我可以坐這嗎?」
「這裡是自由國家,沒什麼不可以。」奧迪咕噥道。
「這你就說錯了,」摩斯回應,「你要是在監獄裡跟我蹲得一樣久,就不會覺得這裡是自由國家了。」
兩人安靜地吃飯,最後摩斯終於說話了,他來找奧迪是有原因的。「他們明天早上會對你下手,不想被殺的話,最好還是請格雷森把你移到黑洞去吧。」
奧迪望著摩斯頭頂的空氣,彷彿在讀些什麼,接著說:「不行。」
摩斯以為奧迪是天真,是莽勇,又或者他根本想一死了之。爭那消失的七百萬根本是枉然,因為在監獄裡,沒人花得了那麼多錢,就算是藥癮最重的毒蟲,或是最需要保護的囚犯也一樣,至於爭巧克力棒或多餘的肥皂那種小東西就更枉然了。人在獄中隨便都會闖禍,怎樣都能喪命──看人用錯眼神……死,吃飯時坐錯桌……死,在走廊或運動場走錯邊……死,吃飯太大聲……死,這些全是瑣碎愚蠢的小事,卻讓無數不幸的囚犯送命。
獄中有獄中的生活守則,但可別以為這些守則會帶來兄弟情誼。監牢是可以讓牢犯牆隔牆地住在一起,卻無法讓他們心連心,無法讓他們團結。
牢門在隔天早上八點半打開,斜坡上擠滿了人。骰子男的跟班已經準備好了,他們讓一個新來的把壓克力刀藏在袖子裡,要他下手,其他人則在一旁把風,或準備幫他把凶器丟掉。奧迪很快就會像死魚般肚破腸流了。
摩斯不想捲入,但奧迪的反應讓他很好奇。換作是其他人,一定會舉手投降,滿地磕頭,死哀活求都一定要轉到單獨監禁的牢房,甚至會用床單上吊。奧迪要不是史上最蠢的瘋子,就是最無畏的勇士。這世上究竟有什麼奧祕,是只有他能看見的?
囚犯們湧出牢房,假裝在忙自己的事,但其實多半是在等,等了好一陣子,奧迪都沒有出現,摩斯在想他可能已經先閃一步了。但這時奧迪的牢房中傳出轟耳的鈸響和砰砰砰的節奏,是放得超大聲的〈虎之眼〉。
他光著胸膛走了出來,下半身穿四角褲,雙腳則是長襪搭配用鞋油擦黑的運動鞋。他踮著腳尖跳舞,對空氣打拳,雙掌各套了一隻塞滿衛生紙的襪子,充作厚大的拳擊手套。他的臉早已被打得稀巴爛,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剛跟阿波羅.克李德大戰完十五回合的洛基.巴波亞。
奧迪就戴著那副荒唐的手套跳舞、攻擊,時而閃躲,時而曲行,讓袖藏小刀的那個小夥子哭笑不得,但奇怪的事發生了,黑人們竟開始大笑、拍手、唱歌,歌曲播完後還將奧迪舉到頭上,彷彿他剛贏了重量級世界冠軍似的。
後來再想到奧迪.帕瑪,摩斯最記得的總是那天他從牢房裡跳著舞出來,對鬼魂揮拳,在陰影間閃躲、曲行的模樣。那段演出不是起點,也不是終點,但奧迪確實設法生存下來了。
不過大家當然都還是想知道錢的下落,甚至連某些獄卒也不例外。生在貧民窟的他們成長環境不比囚犯好,所以願意收賄,也會幫忙偷運違禁品。有些女獄警曾向奧迪提議,說只要把錢轉進她們戶頭,就用性愛回報。那些女警可以吃掉和她們體重相當的漢堡,但在獄中工作上幾年後,都苗條得不得了。
奧迪拒絕了所有提議,十年間他對搶案和那筆錢隻字不提,從不讓誰覺得他們有希望,也未曾許下任何承諾。他總是散發一股平靜、沉著的氣息,彷彿已將多餘的情感全都逐出心中,此生不再有任何想望,對於脫離本質的一切也不再有耐心,整個人猶如尤達、佛陀和羅馬競技場鬥士的綜合體。
*
FBI特別探員黛瑟蕊.弗尼斯穿越開放式辦公室,要去見上司。任誰這時將眼神移開電腦螢幕,都大概會以為是哪個孩子進來找父母或兜售女童軍餅乾,因為在桌子後方移動的只有一顆頭。
黛瑟蕊花了大半輩子努力想長高──就算身高變不了,她也希望自己在情緒管理、社會地位和職場階層方面都高人一等。她父母都矮,而他們的基因恰好就讓獨生女的身高落在最低的百分比區間。根據駕照上的紀錄,黛瑟蕊有五呎二吋,但事實上,那是她穿了高跟鞋的身高。她整個大學生涯都沒換過高跟鞋,差點把自己搞到殘廢,但她希望別人認真地看待她,同時也想跟籃球員談戀愛。命運捉弄起人來實在殘酷,長得矮就算了,偏偏她又喜歡高個子的男生,或許是先天的不足讓她渴望能賦予孩子不同的基因,把他們生得修長一些。即便她年已三十,許多酒吧和餐廳仍會要求她出示證件。多數女人遇上這種事,大概都會覺得受寵若驚,但對黛瑟蕊來說,那卻是從不曾間斷的侮辱。
在她的成長過程中,父母常會說「小而美才有市場」,或者「人不僅會欣賞生命中的小事,也很懂得欣賞嬌小的美女哦」這類的好話,雖然他們是好意,但已值青春期卻還在買童裝的黛瑟蕊實在聽不進這些安慰。她大學攻讀犯罪學學位時經常尷尬得要命,在寬提科FBI國家學院受訓的日子更讓她受盡屈辱,但她人矮志氣高,以第一名畢業,證明自己比其他學員都更聰明、更有決心,而且更能勝任探員工作。長不高的詛咒反倒成了她的動力,她雖矮人一截,成就卻比誰都高。
她敲了敲艾瑞克.沃納的門,等他說可以進去。
沃納年紀並不多大,卻已灰髮蒼蒼,黛瑟蕊六年前被派回家鄉休士頓時,他就是全辦公室最大的主管了。黛瑟蕊認識許多權大勢大的人,但沃納除了權力以外,還擁有真正的威信和領袖魅力。他那天生就皺得很隨和的雙眉讓他的笑容看起來既諷刺又哀傷,但有時就只是哀傷而已。他不拿黛瑟蕊的身高開玩笑,也不因為她的性別而予以差別待遇;他不吼不叫,反而是靠著輕聲細語,讓下屬專心聽話。
「三河監獄那個逃犯―是奧迪.帕瑪,」黛瑟蕊說。
「誰?」
「德菲斯郡二零零四年的運鈔車搶案。」
「本來應該處死的那個?」
「就是他。」
「他本來應該是什麼時候出獄?」
「今天。」
兩人望著彼此,心中浮現相同的疑問―怎麼會有人蠢到在出獄前一天逃跑?
「那件案子是我負責的,」黛瑟蕊說,「帕瑪因為法律因素移監到三河後,我就一直有在注意。」
「什麼法律因素?」
「新任檢察長覺得當初判的刑期長短不妥,要帕瑪重新接受審判。」
「都過了十年才說?」
「更奇怪的事還多著呢。」
沃納用筆敲牙齒,他拿筆的樣子,彷彿手上是一根煙。「有查到錢的下落嗎?」
「沒有。」
「去一趟吧,看看典獄長怎麼說。」
一小時後,黛瑟蕊已開在西南快速幹道上,正行經華爾頓路段,車外的農田平坦青綠,天空寬廣湛藍。她邊聽西班牙文錄音帶邊跟著唸。
「¿Dónde puedo comprar agua?」(哪裡有賣水?)
「¿Dónde está el baño?」(廁所在哪裡?)
她的思緒飄向奧迪.帕瑪的案子。原本的負責人是另一個外勤探員法蘭克.賽納戈斯,但他升官後,便把爛攤子丟給黛瑟蕊了。
「這大懸案怎麼也查不出個所以然,比鬼故事還玄,」他說著將案件資料交給她,眼睛沒看她的臉,反而盯著她胸部。
懸案通常會分派給有經常性在辦案的探員負責,年資越淺,拿到的案子就塵封得越久,也越難查。黛瑟蕊每隔一陣子都會留意案情是否有新的進展,但搶案發生後的十年間,失竊的錢一毛都沒有找回來,七百萬元的舊鈔就那麼憑空消失,上頭沒有記號,無法追蹤,編號也沒人曉得,因為那批又老、又髒、又破的紙鈔當時是要送去銷毀,避免繼續流通的,但話雖如此,鈔票就是鈔票,仍然具有法定貨幣的地位。
奧迪.帕瑪頭部中槍,但仍活了下來,而四名搶匪中活下來的另一個―據信是奧迪的哥哥卡爾―則捲款潛逃。過去十年來多次有人聲稱看到卡爾,但都未經證實,最後全是虛驚一場。據傳墨西哥提耶拉克拉羅塔的警方曾經在二零零七年逮捕卡爾,卻在FBI還沒申請到引渡令時便放人;一年後,一個到菲律賓度假的美國人聲稱卡爾.帕瑪在馬尼拉北邊的聖馬利亞開酒吧,也有人說在阿根廷和巴拿馬看到他,但多數消息都由匿名人士提供,最後也都沒有下文。
黛瑟蕊關掉西班牙文教學錄音帶,盯著車子經過的農田。怎麼會有人蠢到在出獄前一天逃跑呢?或許是因為不想面對接監委員會?她思考過這個可能,但多等一天真的有那麼難嗎?根據德州法律,他這樣算是累犯,可能得因此再多坐二十五年的牢。
(待續)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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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什麼原因,讓男主角死都不願意講出那些錢的下落?而且明天就能合法重獲自由的他,為什麼要在今天冒險越獄?(妞編輯失控大喊:真的好想知道噢~)
本文摘自《死活不論》
出版社:臉譜出版
作者:邁可‧洛勃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