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現在,這場奇襲的纏鬥全部結束了。他轉過眼,看到身邊躺著裸體的沓子, 這才意識到自己幹下的好事,心中不免萬分忐忑。他仰頭望向天花板,心底咀嚼著 偷情的餘韻,同時也想起了遠在日本的光子:純情的她現在正扳著手指細數距離婚期 的日子……想到這兒,他的嘴角不禁有些僵硬。既然事已至此,除了設法自我安慰之外,還有什麼辦法?日本不是有一句專為男人發明的諺語嗎───「拒吃白食是男人的羞恥」。經歷了這場有點像是意外事件的激情之後,或許也只有這句話得以解釋一切吧。
豐向來是個容易向現實低頭的人。他轉過身子,重新將沓子攬進懷裡,有些神情 恍惚地仰臉望著天花板,心想:從現在起,還會發生些什麼事呢?
夜更深了,室內一片昏暗,豐懷著滿腔複雜的情緒不知如何是好,沓子驟然支起 上身,從上方俯視著他。只見她不時撩起額前的髮絲,豐不禁悄悄抬眼看她,很意外 地,豐看到的竟是一張笑意盈盈的臉龐。這張笑臉距他只有三十公分,老實說,這還 是他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注視沓子的臉。
那是一張小巧的臉,臉蛋中央並列著兩顆又黑又亮的眸子,或許是眼珠比眼白所占的比例更大的緣故,她的目光看起來顯得很銳利。沓子全身肌膚非常白皙,簡 直像是透明的。他不禁有些納悶:在泰國這種南方國度,她是怎樣把肌膚保養得這麼 白呢?或許她才到泰國來沒多久?想到這兒,才發現自己竟對她一無所知。她出生在 哪裡?職業?人格?性格?血型?豐都不知道。就連她的年齡也很難推測。當她用那 滿懷心機的眼光看著豐的時候,她全身洋溢著成人的氣息,但有時又像個孩子似的帶 著滿臉稚氣的笑容,這時她看起來又好像比豐年輕。她的名字「沓子」是木下告訴豐 的,除此之外,他真的一無所知。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豐竟會跟她上床做愛! 這對為人處世事事小心謹慎的豐來說,實在是難以相信的事情,他簡直不知該如何解 釋自己的行為。
「讓我來猜猜看你心裡想些什麼吧。」沓子清晰的聲音在昏暗的室內響起。她的 手肘支在豐的胸前,托住自己的臉。
豐的眼裡帶著笑,嘴角卻抿得緊緊的,感到一陣既像受人愚弄又像遭人試探的不愉快,於是很不客氣地對她說:「好啊,那妳就猜吧。」話才說出口,連他自己都覺 得有點好笑,因為那語氣裡竟帶著幾分頑皮的味道。沓子也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起來。
「妳明明知道我已經有未婚妻了。」他遲疑了一會兒,像是對著黑暗低聲抱怨似的。
那天晚上木下對他說過:「那女的好像對你一見鍾情呢。」這種話沓子居然在他宣布訂婚喜訊的宴會上說得出口!這個名叫沓子的女人真的有點不正常。
「當然,我知道得很清楚啊。那天你自己說過了嘛。」
「那,妳為什麼還……」
「但你還沒結婚,不是嗎?」 說完這句令人咋舌的話之後,沓子的臉上露出了微笑,笑得嘴唇微掀,露出了牙齦。而不知為何,豐竟覺得這模樣有點可愛。原本他的心頭已經夠混亂了,現在就連 腦中的思緒也變得糾纏不清起來。
※※
「我們不是要去妳家嗎?」他問。
「是呀,就是這裡呀。」說著,沓子又指了指自己腳邊。
「原來是這樣。」豐笑著說,認定沓子在開玩笑,卻有意不戳破她,反而耐著性 子站在原地等她轉頭走回來。然而豐眼裡看到的,卻是她步步向前的身影。呈現在兩 人面前的,是一條頗有年代的古老走廊,沓子沿著走廊一路往前走去,門衛紛紛向她行最敬禮。
「你怎麼了?」沓子的聲音傳進耳中,他這才如夢驚醒般快步跟上去。沓子的步 伐像在向他宣告:隨你怎麼想吧。他必須加緊腳步才跟得上,門衛也向他微笑致意, 他卻沒有心情回禮。不知為何,他的心臟跳得很激烈,喉頭塞著千言萬語,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遺棄在異國的孩子,心頭充滿了慌亂與無助。
直到豐看見沓子從皮包裡拿出老舊的鑰匙,他才能夠開口說話。
「妳住在這裡啊?」豐問。具有傳統風味的舊館看起來就像電影布景,據說這是 酒店裡年代最久的低層建築,從十九世紀酒店剛竣工的時候就已經有這棟舊樓,而且 一直保持到現在。走廊的天花板很高,氣氛莊嚴,使人感覺像走在宮殿裡。他的皮膚 敏感地感受到周圍空氣裡有一種即將踏入異域時才有的清冷。
沓子面前的那扇門差不多有五公尺高,牆上掛著一塊招牌,上面寫著「毛姆套房」。他曾聽說這家酒店有幾間套房是以英國作家命名,藉此紀念作家和酒店之間的 淵源。顯然眼前這個房間就是其中之一。沒想到這個跟自己年紀相差不多的女人竟住 在文華東方酒店的套房裡。真是怪事!好奇和百倍於昨日的不安在他胸中交互糾纏,他不知該怎麼辦,只能必恭必敬地站在沓子的身後耐心等待,那模樣,既像個小學生 又像她的侍衛。沓子手裡的古老鑰匙看起來有稜有角,似乎是為了故意強調它本身的 年代而做成那樣的。鑰匙塞進門鎖之後,她卡噠卡噠地轉動門把。模範青年注視著她的動作,心頭仍然有些半信半疑。「這種表面上的年代感也沒什麼了不起!」他安慰自己,「就算這是一間百年老店,又有什麼好畏懼的?像沓子這樣的年輕日本女孩都 能住,那房間的水準大概也跟她差不多程度吧。」他在心底自言自語,給自己鼓足勇氣。
門鎖開了,沓子隨手一推,就像推一間倉庫門似地推開了房門。
「請進吧!」 豐跟在她身後走進去。霎時間,躍進眼簾的是裝潢得莊嚴萬分、彷彿專為迎接泰皇而準備的房間。走進毛姆套房玄關,眼前可見面積約有二十坪大的客廳,寬敞的臥室緊臨在客廳對面。臥室面積約有客廳的一倍,裡面有間密室般的浴室。整間套房的牆上都貼著粉色壁紙,由於是比較厚重的粉紅色,給人一種沉穩的感覺。壁紙上印著細碎的南國花朵模樣,團團圍繞著四面牆壁。
臥室裡並排擺著兩張柚木大床,床的上方架著頂蓋,古樸的設計使人想起自己身 在泰國。木床看來歷史悠久,一眼便可看出這是作家毛姆當年住在這兒使用過的。
越過正面窗外的椰子林,只見湄南河對岸一輪夕陽正在下沉。象徵熱情的金紅色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把室內染成絢爛的紅色,也使這間大得驚人的房間更顯熱情。豐 呆呆地佇立在房間中央,不知該如何是好。
假如沓子真的住在這兒,那麼她究竟是誰呢?豐的心底不禁浮起這個疑惑。但他 當然無法鼓起勇氣質問。
一時之間,他不知該說什麼。沓子的手從背後伸過來抱住他,指尖緩緩爬過襯衣 表面,順著肌肉的輪廓輕輕撫弄。豐忽然覺得自己好似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不安和 悔意同時從他心底升起,他不禁有些擔心,自己彷彿已經跟這個恐怖的女人有所糾葛。他看到樓下河畔的花園裡擺著幾張餐桌,身穿雪白制服的侍者精神抖擻地忙著布置。每天早晨,她都是在這兒吃早餐吧?每天黃昏,她也是像現在這樣,欣賞夕陽從 對岸那無垠的地平線消失吧?他轉過身,低頭注視沓子的臉龐。
「讓我來猜猜你在想些什麼吧。」
沓子有點惡作劇地說,說完,主動把唇湊了過來。這動作已經成為兩人之間的暗號,他們迅速抱在一起熱烈親吻,似乎正要延續昨夜的纏綿。他伸出手臂環抱著沓子那纖細而扭曲的身子。或許是踮著腳尖的關係吧,沓子的身子有些搖晃,而豐為了支撐住她,只好更用力地拱身相擁,把她的身體緊緊地與自己貼在一起。
「味道真好!」沓子吸著他的唇,低聲說道。她像是啜食葉上的朝露一般,細心 吸著豐的唇,同時如芭蕾舞星般踮著腳尖步步後退,環抱他背部的雙手則引導他向床邊移動。當他們一齊朝著那木箱般的床鋪倒下去時,四唇仍然緊緊相黏,而兩人此時 的姿勢實在並不優雅。
他們反覆再三地需索彼此,甚至連晚餐都拋到腦後。在這段任由欲望恣意妄為的 時間裡,他忘卻了一切,沉醉在幸福的夢鄉。然而,永遠的幸福是不存在的。
窗外的天色逐漸變暗,他的心也跟著籠上陰影。這時,他想起一件事:今天是光 子從日本打國際電話給他的日子。在當時那個年代,從日本打到泰國的國際電話,一分鐘要花費三千兩百四十日圓。他跟光子約好了每週一的晚上八點,由光子從娘家打國際電話給他。
豐不免著急起來,想看清楚現在究竟是幾點了。床頭櫃上有個像是時鐘的物體。 抬頭細看,原來是個頗貴重的象牙鐘。他把鐘面轉過來,短針已經指在「八」的數字上了。一聲嘆息差點從他嘴裡漏出來,為了不引起沓子的注意,他又悄悄把嘆息吞了 回去,卻沒想到就在這時,耳邊傳來沓子的聲音。
「跟你約好了打電話過來嗎?」他的心臟加速鼓動起來,為了不讓沓子看出真相,他故意避重就輕笑著說:「不是啦。」說著,他義無反顧地把臉埋進枕頭說:「只是肚子餓了。」 沓子似乎早已對他瞭如指掌,但不知為什麼,他卻很喜歡兩人之間的這種主從關係。按常理來說,普通男人要是像這樣被女人當寵物般對待,肯定要生氣的。然而,被沓子這種美女牽著鼻子走,並不是令人討厭的事,豐甚至覺得自己很喜歡這種對等的男女關係。他不必像和光子在一起時那樣,不論走到哪兒,都得努力表現得像個男人,或是拚命扮演日本大男人的形象。跟沓子在一起很輕鬆,因為不論做什麼,沓子 都領先在前,他只需跟在後面就行了。
「讓我來猜猜看你在想什麼吧。」既然沓子已把自己看透了,說不定就單刀直入正面迎擊比較好吧。豐這麼想。
「你想問,為什麼我住在這裡?我究竟是什麼人?」沓子邊說邊將臉頰貼在他的胸前。黑暗中,那對圓溜溜的眸子閃著黑光,他感到一股魔術般的奇異力量。真是奇妙,在那雙充滿自信的眼珠凝視下,自己心底竟會生出一種隨她怎麼擺布都好的感覺。
(待續...)
【延伸閱讀】
好書不寂寞,妞書僮來陪你看看書
這本書改編為同名電影《再見,總有一天》由中山美穗、西島秀俊主演。當你要離開人世的時候,也就是臨終之際,你會想起自己曾經被愛?還是自己曾經愛過?(妞編陷入思考中~)
本文摘自《再見,總有一天》
出版社:麥田出版
作者:辻仁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