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仍略帶寒意的春夜裡,工作結束之後,我把備份鑰匙與皮尺收進夾克口袋,隨同即將步入紅毯的另一半一起前往探視新居。
新居大樓的路旁是一條綿長的河川,我們倆沿著河畔並肩散步著。
月光溫柔地灑在潺潺流動的水面上,宛如閃耀著純白光芒的絲線般不斷延伸,映照著河水的流向。
我用鞋尖踢起腳邊細細的砂粒,目光隨著迎面吹來的晚風望向漆黑無際的前方。彼此偶爾逸出的對話,雖是閒話家常的平凡言談,但仍然能感受到存在於我們之間親暱的氣氛。
「真希望能一直住在河邊。」
聽我如此喃喃自語,於是他簡短的隨口附和道:
「記得以前也曾聽妳提過,看來妳真的很喜歡河岸邊呢。」
「那是因為水面上什麼也沒有的關係,空曠無垠的寬廣視野感覺很棒吧。我念高中時,很喜歡附近的河畔步道,所以經常到那裡去散步。」
這時,他忽然問我:
「現在,妳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還會想起那個人嗎?」
他詢問時的感覺就如同直到今天才從櫃子裡面,悄悄拿出很早以前就已準備好的物品一樣。
「看起來像是這樣嗎?」
「是啊,自從聽妳提起他的那晚開始,每當我看著妳的時候總會有這種感覺。」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還想跟我結婚呢?」
此時,我們腳邊的新生雜草正隨風沙沙作響地搖晃著。我忽地停下腳步,彷彿受到風向吹拂的指引般凝望著河川。從水底瀰漫出近似死屍般令人作嘔的腐敗氣味,令我邊微微屏住呼吸,邊抬起頭望向被河川切割開來的對岸遠處,成束的車燈光線在龐大的高速公路上由右往左不停的閃過。太過寬廣的視野讓時間感變得曖昧模糊,過去與未來在腦海中混淆不清。面對遼闊的河畔,被喚醒的記憶宛若只是存於數秒前的真實。
我動也不動的佇在原地,依舊凝視著河面。身旁一直默不作聲的他驀地開口道:
「未來,無論妳跟什麼人在一起,一定還是無法忘懷那個人的事吧!所以我想,陪伴在妳身邊的人是我也好。」
直到現在,我仍會回想起那一段過往,它就好像我的呼吸一樣地自然。特別是每當季節更迭的時候,我總是在追尋一起走過的風景;搜尋熟悉的氣味;在擦身而過的男子身上找尋相似的容貌。與其說是依依不捨,不如說是為了讓自己慢慢地遠離他而必須進行的舉動。藉由認清殘留在記憶之中的往事已然成為過去,以便與此刻面臨的現實劃分開來。
老實說,如果不這麼做的話,現在的我仍然可以真切地感覺到,被他擁抱的那一夜猶如昨天才發生的事一般。
但事實上,我跟他這輩子恐怕再也沒有機會碰面了吧!我們的人生已經完全分道揚鑣,再次交集的可能性,應該近乎於零。
1
在我大學一年級的冬天,剛過完年沒多久,父親就決定調赴海外工作。
由於父親在大學時代曾經留學德國,這段經驗使他受到公司的器重,因而建議將他調派到柏林的分公司任職。
就在晚飯過後,母親一邊喝著茶,一邊告訴我這件事情。
「我想跟妳爸一起去。他呀,工作表現固然不錯,但生活起居方面根本應付不來。」
「好啊,可是我現在沒辦法一起過去,我大學還有三年要念,何況我完全不懂德語。」
我以姆指擦拭著茶杯杯緣的水珠一面答道。
「不過,妳小時候不是去過一次維也納嗎?我還記得在下榻飯店附近巧克力專賣店的阿姨很喜歡妳,很有耐心的重複教妳念著『謝謝』是Danke schon、『不客氣』是Bitte。」
「這我記得。」應該說,這是我唯一會說的德語。
「現在想起來,應該叫妳爸從小就教妳學習德語才對。」
「問題不在這裡,重點是我現在沒辦法在環境完全不同的地方生活。」
「我知道妳的意思。」母親似乎早已料想到我的這個答案而再次輕嘆一聲。
「好吧,如果是泉的話,生性獨立自主的妳,一個人生活應該不要緊,不過……」
母親開始列舉出一連串在遇到困難之際可以求助的親戚名單,這次輪到我追著早已明白的答案,不斷出聲應和著。
由於雙親即將在春天啟程,因此我必須先行找妥公寓,準備一個人搬出去住。
星期日的上午,搬家公司抵達後陸續將行李搬出住慣了的熟悉大樓。在感傷還來不及趁隙而入之前,搬家作業就匆匆結束了,接著卡車駛向距離大學約有三站遠,一棟位於車站旁邊的公寓。
我跟母親在新住處忙著打掃直到日落時分,忙到忘了午餐的母女兩人才一起走向車站對面的家庭餐廳吃晚飯。
通往車站的步道相當寬敞,但此刻行人卻出奇的少,低垂的夜幕將來往的車輛襯托得更為醒目。這景象不自覺地給人一種無機質的印象。走在夜晚的路上,感覺好像走在空城一樣。
經過燈火熄滅的小學,這時期的櫻花樹才剛長出小小的花苞,漆黑的盡頭矗立著偌大的校舍。
從校門前方緩步走過之際,母親突然問道:
「對了,泉念高中時,每天看起來都過得很快樂呢。妳那些戲劇社的同學現在都在做什麼?」
「都上大學念書了,只不過幾乎都沒有碰面的機會,但偶爾會跟志緒聯絡。」
「妳有三不五時回高中去看看嗎?」
我感到脖子後面變得很冷,於是邊重新圍好圍巾邊說:
「一開始的時候是有回去,不過學弟、妹都很厲害,所以沒有什麼需要特別指導的地方。」
其實,我從來沒回去過。母親出聲應和之後,好像臨時想到什麼似的又問:
「妳之前那個社團的指導老師——葉山老師,現在還待在學校吧?」
「嗯,還在呀,雖然好一陣子沒見面了。」
「妳有一陣子老是在聊那個老師的事情。老實說,每天聽下來實在很煩,不過看妳說到他的時候總是一臉開心的模樣,所以我們也就靜靜的聽妳說呢!難道現在已經沒有聯絡了嗎?」
我搖搖頭。
「我一直以為妳喜歡那個老師呢!他那麼年輕、長得又帥。再說,一般女孩子在念高中的階段,不是都特別容易崇拜比自己年長的人嗎?」
說著這段話的母親開朗的呵呵笑著。我喜歡母親所散發出來的這種感覺,它與年齡無關,而是待在她身邊就會明確地感受到的一股清新、芳香的青春活力。
我抬頭凝視著夜空,看見紅色光點一明一滅緩緩地劃過黑暗的天際。
「搭上那個……一星期之後就在德國了啊?」
我不禁有感而發的喃喃自語。
「一旦遇到困難時一定要說出來喔,我會立刻趕回來的!」
「不要緊的啦!」
我笑著說道。
兩個星期之後,某天打工結束回家時我瞄了一下信箱,看到大學成績單跟母親的第一封航空信已經寄達。
「……本來打算好好享受德國啤酒,但天氣實在太冷,只好作罷。妳爸爸每天拚命努力跨越語言的障礙,用驚人的速度確實地彌補了學生時代以來的空白。他那不服輸的自尊心,恐怕從來也沒有像這次發揮了這麼大的功用吧。」
我把記述了許多關於父親的事情,卻很少提到她自己的這封信,收進書桌的抽屜裡。
天氣逐漸轉暖,周圍的景色也徐徐地染上色彩。當櫻花盛開的時候學校就開學了,校園裡到處可見招募新生參加社團的學生身影。在漫天飛舞的櫻花之中,宛若一場不曾間斷、熱鬧非凡的慶典。
就在黃金週即將到來的前幾天,難得與大學朋友吃過晚飯才回到公寓的那一晚。
我坐在桌子旁托著臉頰看電視時,手機響了起來。
『好久不見,這陣子過得還好嗎?』
隔著電話聽見他的聲音之際,彷彿昨晚的夢境在剎那間突然闖進現實一般,讓我無法立即回應。在我暫時失去語言能力的當頭,對方似乎也納悶的不發一語。經過半晌,我總算能開口說道:
「真是好久不見了,葉山老師。」
在說出對方名字的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驀地心跳加速。
『太好了,一直沒聽到妳的回應,我還以為打錯電話了。』
「因為太過突然,所以我嚇了一跳啊。忽然找我有什麼事嗎?」
『嗯。』他出聲應和:
『其實是想找妳商量關於戲劇社的事情。』
葉山老師是我高中戲劇社的指導老師。根據他的描述:在今年春天三年級學長、姊畢業以後,社員就只剩下三個人而已了,雖然全社賣力的招募新血,但似乎沒有太大的成果。
『想當初,工藤妳們的下一屆不僅有許多學弟、妹加入戲劇社,而且還挑戰過有名的作品,但今年他們全都畢業了,突然之間戲劇社變得冷清許多。雖然三個人也可以演戲,不過他們也已經升上三年級,到了該退出的時候,所以我打算想點辦法讓氣氛活絡些。』
「原來如此啊。」
我不太明白他真正的用意,姑且做出回應。
「那麼,老師想找我商量的事情是……」
『嗯!如果妳方便的話,一星期一次就好,有空就來社團走走……這是比較委婉的說法。其實是希望妳可以參加社團的練習,因為等暑假結束的開學典禮後,可以跟管樂社共同使用小體育館舉行聯合發表,所以我預計在那個時候表演一齣戲劇作品。』
「通常戲劇表演不都是在學校校慶時才發表嗎?」
『我們學校的校慶時間比其他高中都來得晚,對吧?社員的家長們曾跟我反應,希望社團活 能提早在校慶前停止。所以,我想這應該就是最後的活動了。』
對於他的提議,我帶著複雜的心情答道:
「參加練習是沒問題,不過我加入社團只有兩年半的時間,況且因為是初學者,在同年級當中我的演技排名大概算是倒數的差勁了!這樣也沒關係嗎?」
『才沒那回事呢!相反的,工藤的聲音原本就很好聽,不是嗎?既清澈又響亮,而且站上舞台時總是顯得特別搶眼。』
「是這樣嗎?」
『再說,如果找家裡離學校很遠的人會造成不便,所以我盡可能只找住得比較近的人幫忙,可是大家不是要忙社團活動,就是忙學校課業。黑川說妳沒有加入任何社團,唯一的要事只有打工而已,他非常肯定地保證妳一定很閒。』
就知道是這麼一回事……我感到有些沮喪。
「葉山老師,請不要相信黑川說的話。」
當我如此抗議之際,他低聲笑了。
「對了,我父母目前因為工作調職的緣故前往德國了,所以我現在一個人住在大學附近。」
『是嗎?那、這麼一來,離高中是不是有點遠?』
「應該是有點遠呢。」
『唔嗯,不過黑川跟山田都已經答應我一定會參加了,妳認為如何?真的不考慮一下嗎?』
「葉山老師。」我稍微猶豫之後說道:
「真的只是為了這些理由嗎?」
我的詢問與對方的回答前間隔了一段時間。電話的另一端似乎傳來思索著該如何回應的氣氛。
『不是……』他低喃道:
『因為我想和很久沒連絡的妳好好地聊聊。』
不知為何,我有一種似乎明白他為何會以這種形式打電話給我的感覺。
「說的也是,我也希望好好跟久違的老師聊聊。」
一年前,終日充斥在胸口的甜美心情似乎再度甦醒,我立刻告訴自己,這只是一種懷念的感覺而已。在約好下個星期六前往社團練習之後,雙方便掛斷電話。
當手機從臉頰旁拿開時,我發覺自己的右耳仍有些溫熱。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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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不由自主》確定要改編成電影,影片將由《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情》純愛片導演行定勛執導,嵐成員松本潤與有村架純合作主演,共同詮釋出島本理生的所創造的禁斷愛情世界。
本文摘自《愛,不由自主》
出版社:台灣角川
作者:島本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