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男孩》
1
海浪以不斷變化的節奏,來來回回搖晃著船。船頭輕柔地上下晃動,這時更激烈的海浪搖撼了這艘船,讓船猛然從一邊甩到另一邊。小商船的船長掙扎著要把小船綁到一根細窄的鐵柱上,但飽經風霜的漂浮船塢一直往後退,好像這是遊戲的一部分似的。船長很有耐性地一再重複同樣的動作,把磨損的繩子朝柱子的方向拉,但每次那粗糙的繩索快要定位時,就會被扯開。大海彷彿在玩弄他們,想讓他們瞧瞧到底由誰做主。最後,船長總算綁穩了船,不過到底是海浪漸漸玩膩了,還是船長的經驗與耐性勝過了海浪,就不清楚了。
船長轉向三個乘客,表情嚴肅地說道:「行啦,不過走上去的時候小心點。」他下巴一抽,指向他們先前帶上船的箱子、袋子與其他物品。「我會幫你們把這個搬下船,但可惜了,我不能幫你們搬進屋裡。」他瞇著眼睛望著海面。「看來我最好盡快回去。我走了以後,你們有的是時間把東西全部整理好。這附近的某個地方應該有輛手推車。」
「沒問題。」加里爾(Gar)對著船長露出淺淺的微笑,卻還沒開始要卸貨下船。他慢吞吞地拖著腳步,大聲地呼氣,然後把凝視的目光轉向內陸,可以看到那裡有好幾棟高於海灘線的房子,更遠處的幾個屋頂閃爍著反光。雖然現在才剛進入下午,微弱的冬季陽光卻迅速減弱,再過不了多久就會完全變暗了。
「這個地方說不上是活力十足。」他用裝出來的快活態度說道。
「呃,確實不是。你本來有這種期待嗎?」船長沒有掩飾他的訝異。「我還以為你以前來過這裡呢。你可能想重新考慮你的計畫。歡迎你們跟我一起回去,當然啦,回程免費。」
加里爾搖搖頭,小心地避免去看卡特琳(Katr),她正嘗試要對上他的視線,好讓她可以點頭答應,或者用別的方式暗示她其實不介意回頭。對於這趟冒險,卡特琳從來就不像加里爾那麼熱衷,雖然她也沒直接反對。她一路配合,讓加里爾的熱情與一切都會照計畫進行的信心拉著她走,但現在他似乎動搖了,卡特琳對這個計畫的信心也跟著衰退。突然間她覺得相當有把握,他們能期待的最佳狀況就是徹底失敗,而她選擇不去想像最壞的狀況。
卡特琳瞥了莉芙(Lf)一眼。她用甲板邊緣撐住身體,企圖重拾被她留在伊薩菲爾澤碼頭上的平衡感。航程中大半時間都在對抗暈船症狀的莉芙看起來慘透了,只有一點點像是原本那個活潑的女人;她原本非常急切地想跟他們一起來,甚至無視於卡特琳提出的警告。
事實上,就連加里爾都不太像自己了。隨著他們越來越靠近岸邊,他在行前準備時表現出的那股蠻勇,也跟著消失了。卡特琳幾乎講不出話來,她坐在一袋柴火上,頑固地拒絕站起來。她跟另外兩個人的唯一差別,就是她從來沒期待過這趟旅行。看來唯一一個對下船感到興奮的乘客,就是普提(Putti),莉芙的小狗;牠違反了他們所有人做出的相反假設,在海上居然如魚得水。
除了海浪的拍打聲以外,這裡安靜得徹底。她怎麼會以為這樣可能行得通?深冬時節,他們三個人孤零零地待在極北荒地的無人村莊裡,沒有電力也沒有熱源,而唯一的退路是海路。如果出了什麼事,他們沒人可以依賴,只能靠自己。
現在卡特琳正在面對現實:她對自己承認,他們的才智與能力顯然很有限。他們沒有一個人特別熱愛戶外活動,而你想得到的任何其他活動,都比翻修老屋更適合他們。她張嘴準備要替他們做決定,接受船長的邀請,卻又一言不發地閉上了嘴,暗自嘆息。時機已過,無從反悔,現在抗議早就太晚了。她不能怪別人,只能怪自己扯進這種蠢事裡,因為她放手讓無數提出異議或改變方向的機會溜掉。這個房屋計畫初次提出之後的任何時刻,她都可以提出建議,比方說謝絕合夥購買的提議,或者說翻新可以等到夏天,到時就有定期渡輪航班。卡特琳突然間感覺到一陣冷風輕拂,把她的夾克拉鏈又拉高了點。這整件事都很荒謬。
但如果其實不該怪她態度太消極,而該怪現在已成故人的艾納許(Einar)太熱切呢?他一直是加里爾最好的朋友,也是莉芙的丈夫。既然現在他人已入土,就很難對他發火了。雖然如此,在卡特琳看來,顯然是他要對這個荒唐處境負最大責任。
艾納許在前年夏天曾在霍斯坦蒂許健行,所以對海斯泰里也很熟悉,房子就座落在那裡。他對他們編了個故事,說有個位於世界盡頭的村莊美麗又祥和,周遭環境讓人難以忘懷,還有無窮無盡的登山小徑。加里爾因此大受啟發——啟發他的不是自然的誘惑,而是艾納許在海斯泰里租不到房間的事實,因為那裡唯一的家庭旅館客滿了。卡特琳不記得是他們之中的哪一個接著提議,去看看那裡有沒有別的房子求售,然後把其中一間改成家庭旅館,但這無關緊要,一旦有人提出這個主意,就覆水難收了。
加里爾已經失業八個月,他滿腦子只想著自己終於可以做些有用的事。艾納許也表現出強烈的參與欲望,提議要同時出錢又出力,這樣更不可能澆熄加里爾的興趣。莉芙跟著火上加油,誇張地稱讚這個主意有多聰明,而且照著她的一貫性格,熱情過剩地加以鼓勵。卡特琳記得莉芙的熱衷程度弄得她多心煩。她曾經懷疑這種情緒的部分動機,在於莉芙期望有些時候能離她丈夫遠一點,因為翻修房子會需要他花很長的時間待在北方。當時他們的婚姻已搖搖欲墜,而在艾納許死後,莉芙的哀傷似乎像個無底洞。
卡特琳心裡有個醜惡的想法蠢蠢欲動:艾納許要是在那棟房子的買賣完成前死去就好了。但不幸的是,事實並非如此:現在他們被那棟房子困住了,以前本來有兩個男人對那個翻修計畫興致勃勃,現在只剩一個。莉芙這麼熱心的要取代她丈夫的角色,加緊推動修繕事宜的事實,可能跟哀悼過程有某種關係;至少可以確定的是,對於那種工作,她既沒有技巧也沒有興趣。如果她先前想抽身,這棟房子就會回到售屋市場上,他們現在可能就會在家坐著看電視,置身於夜晚從來不像海斯泰里這麼黑暗的城市裡。
等到事情變得明朗,這個計畫沒有跟著艾納許一起死掉以後,莉芙跟加里爾在某個週末到西部去,從伊薩菲爾德搭船到海斯泰里去看那棟房子。房子肯定狀況不佳,不過加里爾跟莉芙的興奮之情卻絲毫未減。他們帶著一堆照片回來,拍的是這棟房子的所有角落與裂隙,然後加里爾就開始著手計畫旅遊季開始前的必要工作。儘管加里爾堅稱前任屋主已經做過所有必要的重大修繕,但從照片來看,卡特琳會說這房子是靠它的油漆黏在一起的。至於莉芙,她為海斯泰里不可思議的自然之美又加上了天花亂墜的形容。沒多久以後,加里爾就做起深入的計算,每次一打開他的Excel試算表,就抬高過夜的費用、增加這間兩層小樓房能容納的房客數量。能親自來看看這個地方,弄清楚加里爾到底打算怎麼樣容納這麼多人,至少還滿有趣的。
卡特琳站了起來,但從她站在甲板上的位置看不到那棟房子。從加里爾在這個區
域拍下的其中一張全景照片來看,這棟房子好像是座落在這片聚居地的邊緣,不過地勢相當高,所以應該看得到才對。要是在加里爾跟莉芙的勘查之旅後,這棟房子就這樣垮掉呢?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兩個月,而這個區域有過不少壞天氣。
她正要建議在船開走以前確認一下這一點,那位船長——毫無疑問,他開始擔心可能得把他們抬下船去——就說道:「嗯,至少在天氣方面你們還滿幸運的。」他抬頭看著天空。「儘管天氣預報這麼說,天氣還是可能會變,所以你們應該做好萬全的準備。」
「我們有準備。看看這些的東西吧。」加里爾露出微笑,聲音裡又恢復一絲先前的信心。「我想我們唯一必須害怕的事,就是拉傷肌肉。」
「你說了算。」船長不再為此多費唇舌,反而又把另一只箱子抬到碼頭上。「我希望你們的手機充飽電了。如果你們爬到那座小丘陵頂端,就會有訊號,在下面嘗試沒有意義。」
加里爾跟卡特琳不約而同地朝著小丘陵看去,在他們看來那還比較像是一座高山。莉芙仍然盯著後方海水起著漩渦的黑色表面。
「知道這一點真好。」加里爾拍拍他的外套口袋。「但願我們用不著手機。我們應該可以熬過這個星期。就像我們討論過的,我們會在這裡等你。」
「記得啊。但如果天氣不好,我就不可能到這裡來。如果真是那樣,我會盡可能一放晴就過來。如果天候狀況有點糟,顯然你們就不用站在碼頭這裡等候了,我會往上走到房子那邊去接你們。又冷又颳風的天氣,你們可不能在這裡晃。」男人轉身掃視著峽灣。「氣象預報說天氣很好,但在一週之內事情可能有很多變化。不必花多大力氣,就能讓船像瓶塞一樣上下顛簸,所以我們得期望天氣不要太糟。」
「天氣得要糟到什麼程度,你才來不了?」卡特琳設法隱藏著她對這番宣言的惱怒。在他們跟他商量好以前,他為什麼不告訴他們這件事?也許他們本來會雇用一艘比較大的船。但這個念頭一進入腦海,她就領悟到他們不會這樣做:更大的船費用更貴。
「如果外海的浪頭很高,我就不會嘗試了。」他再度回頭掃視著峽灣,對著海水點點頭。「如果天氣比現在更糟,我就不會開航。」他轉身面對他們。「我必須開始動工了。」
他走到甲板上的那堆補給品旁邊,把攤開放在頂端的墊子交給加里爾。他們組成一條生產線,把那些箱子、油漆桶、柴火、工具,還有裝滿了摔不破物件的黑色垃圾袋,擺到浮動碼頭上。卡特琳沿著碼頭擺好那些東西,保持碼頭末端淨空,讓莉芙得以休息。她狀況不佳,唯一能做的就是蹣跚地走到陸地上,在接近海灘最高點的地方躺下來。普提跟著她,在沙地上到處蹦跳,顯然很高興自己腳下有堅實的土地,對飼主的可悲狀態視而不見。
卡特琳用盡全力才跟上那些男人的速度,但有時候他們仍被迫跳到碼頭上來幫她。最後那些貨物在碼頭上排成長長一列,像是一種迎接訪客的儀隊。船長開始不耐煩地把重心從一腳換到另一腳,似乎比他們更急於分道揚鑣。船長光是人在這裡,就提供了一種安全感,這種安全感會在他的小船越過地平線之後跟著消失;跟他們不同,他以前曾經跟自然界的力量交手過,對於可能落到他頭上的命運有所準備。加里爾與卡特琳兩人都半認真地考慮過要他留下來,幫他們一把,但他們兩個都沒說出來。
船長率先把一切做了個了斷。「呃,你現在要做的就只有上岸去,走自己的路。」他這番話是對著加里爾說的,加里爾露出不怎麼熱忱的笑容,然後爬到浮動碼頭上。
他跟卡特琳站在那裡,一臉不知所措地瞪著船長看,船長有點尷尬地瞥向別處。
「你們不會有事的。我只希望你朋友覺得好些了。」他的頭朝莉芙的方向一點,她現在坐起來了。她的白色夾克鮮明地凸顯出來,反映出這些新訪客跟周遭環境多麼格格不入。
「看,那可憐人似乎已經覺得好多了。」他的話沒有鼓舞到他們(如果他有這個意思的話),而且卡特琳納悶地想,他們在他眼裡像是什麼樣子:一對來自雷克雅維克的夫婦,一個老師跟一個工商管理學系畢業生,兩個人才剛過三十,沒有一個看起來適合做任何粗重工作;更別提那個電燈泡,她幾乎連頭都抬不起來。
「我確定一切都會沒事的,」船長粗聲重複了一次,但沒多少說服力。「可是你們不該等太久才準備好到那棟房子裡去,天很快就黑了。」
厚厚一撮糾纏成一團的頭髮被吹到卡特琳眼前。當初急著不要忘記清單上任何必要建材與補給品,結果她卻忘記帶髮帶。莉芙聲稱她只帶了一條,而且在渡海時已經用了那條髮帶,在她嘔吐時把頭髮從臉旁邊攏起來。卡特琳設法用手指把頭髮往後推,但風立刻再度撥亂了頭髮。加里爾的頭髮也沒好到哪裡去,雖然他的頭髮比她短得多。
他們的健行鞋看起來像是特別為這趟旅程買的,而他們的防風褲與夾克雖然不是全新的,卻也可以說是了——這些東西是加里爾的手足送給他們的結婚禮物,但他們第一次有機會拿出來用。莉芙曾經帶著她的白色滑雪裝去了一趟義大利的滑雪之旅,而對於他們現在的環境來說,這套裝束就跟浴袍一樣「合適」。從他們蒼白的肌膚來看,他們顯然並不熱愛戶外活動。靠著在健身房消磨的時間,他們至少全都身體健康,雖然卡特琳暗自懷疑,他們設法培養出的體力,不可能勝任在這裡要做的工作。
「你知不知道這個星期有沒有任何遊客打算來訪?」卡特琳在背後交叉她的手指祈求好運。要是這樣,如果他們處處碰壁,還有希望可以順道回家。
船長搖搖頭。「你們對這個地方所知不多,對吧?」因為引擎的噪音,他們來這裡的路上沒法多談。
「不多。其實不多。」
「除了夏季期間,沒人會來這裡,因為在深冬時真的沒理由到這來。會有人在其中一間房子裡過完新年,或一兩位屋主偶爾來確定一下一切無恙,但除此之外,這裡在冬季月份都空蕩蕩的。」男人停下腳步,掃視這片住宅區可見的部分。「你們買的是哪棟房子?」
「最後面的那棟。我想那裡一定曾經是牧師公館。」加里爾的聲音洩露出一絲驕傲。「你沒辦法從這裡的一片黑暗中看到那棟房子,但其他時候都還滿顯眼的。」
「什麼?你確定嗎?」船長看起來很訝異。「這個村莊沒有牧師住過。這裡還有教堂的時候,是從艾伯許維克派人來帶領禮拜。我想一定有人給你錯誤的訊息。」
加里爾面露猶豫,卡特琳心頭則快速掠過各種想法,其中一個是抱著希望的念頭——這全都是誤會一場,根本沒有那棟房子,他們可以現在就轉身回家去。
「不,我看過那棟房子,而那裡顯然曾經是牧師公館。至少,前門上刻了一個相當漂亮的十字架。」
船長似乎很難相信加里爾的說法。「另外還有誰跟你一起共享那棟房子的所有權?」他的眉毛微微皺著,彷彿在懷疑他們是透過某種不法手段奪得這棟房子。
「沒別人,」加里爾皺著眉頭回答:「我們買下的是某人的遺產,他在能夠翻新房子以前就過世了。」
船長扯著繩索,然後跳上來跟碼頭上的他們站在一起。「我想我最好弄清楚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我知道這個村莊裡的所有房子,而通常每棟房子都有好幾個屋主,通常是前任住戶的手足或後代。我不知道有任何一棟房子只屬於一個人。」他長褲上抹了抹。「除非我能確定你們有地方可以住,而且沒有人說些鬼話哄騙你們,否則我不能把你們留在這裡。」
他沿著碼頭走上去。「在我們走到海灘頂端的時候,把那棟房子指給我看;在那裡我們離船隻夠遠,船上的光線不會阻礙我們的視線。」
船長大步前進,他們跟了上去,被迫踏出比他們習慣的更大步伐,以便跟上那男人,他走路步調很快,步伐很大,跟他矮小的身形不符。不久後,他像起步時那樣突然地停步,他們差點就撞上他。他們來到莉芙慘兮兮地坐著的地方。在卡特琳看來,她的臉頰好像恢復血色了。
「我想我已經不想吐了。」她想辦法對他們露出微笑,卻不怎麼成功。「我凍僵了。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進到屋裡?」
「很快。」加里爾的回答過分簡短,但他顯然後悔了,因為他用溫和得多的語氣補上一句:「設法忍一忍吧。」
在普提對他搖著尾巴,迎接他們抵達時,加里爾把這條狗推到一旁去。他惱怒地把褲腿上的沙子撥掉。
船長轉向加里爾。「你說那棟屋子在哪?從這裡你看得到嗎?」
卡特琳站到男人們旁邊,就跟老船長一樣焦慮地注視著。雖然加里爾對於村莊的描述在她的心中畫面鮮明,但那幅畫面很難跟她現在看到的東西調合在一起。十棟房子跟旁邊相伴的儲物棚屋擠成一小團聚落,比她本來預期的更分散,而她訝異地發現房舍之間的距離有多遠。她本來以為在這樣孤立的社區裡,居民會想要住得近一點,在有麻煩或艱困時,從彼此身上汲取力量。但她知道什麼?她其實根本不曉得這個村莊有多古老。也許那邊的人需要很大的花園來養牲口或種菜。那裡可能幾乎沒有店鋪。
加里爾終於瞥見他在找的東西,伸手一指。「在那裡,最遠那邊,在河流的另一邊。當然,你只能看到屋頂——在山丘另一邊,長了雲杉木,稍微擋住了視線。」他把手放下。「你不認為有個牧師住過那裡嗎?」
船長咋著舌頭,盯著那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屋頂,從山坡上發黃的植物上方升起。「我都忘記那個地方了。不過那裡不是牧師公館,門上的十字架跟牧師沒有任何關係。本來住在那裡的人是天父與聖子的信徒,認為刻上十字架是很合適的致敬方式。」他思索了一會兒,接著看起來像是要說些什麼,卻打住話頭。「多年來那棟房子一直被稱為『最後一眼』。從海面上看得到。」男人看起來好像想多補充什麼話,卻又再次煞住了。
「最後一眼。好。」加里爾想辦法露出不感興趣的樣子,但卡特琳可以看透他。這棟房子對他來說最有吸引力的事情之一,就在於這裡曾經一度住著村裡的重要人物。「我猜,要把教區長住宅安置在這種大小的地方太苛求了。」
加里爾檢視著這些房子,從他們站著的位置可以把大部分屋子看得清清楚楚,不像他們現在擁有的那一棟,有一部分被遮住了。「不過以前這裡不是有一陣子房子比較多嗎?其中某些房子,一定是在這幾年拆掉了。」
「對,對,沒錯。」男人還是沒轉回來面對他們,他看起來心不在焉。「以前這裡房子更多。當然這裡的居民從來就不多,某些人離開時把房子也一起拆走了,只剩地基。」
「你曾經到過那裡嗎?到我們的房子裡?」卡特琳有種感覺,某種怪事正在發生,但這個男人基於某種理由不肯說出來。「是屋頂快塌了,或者其他類似的事嗎?」她缺乏想像力,想不出別的可能。「我們進到屋子裡安全嗎?」
「我沒去過那裡,不過屋頂可能都還好。前任屋主們起初對修補好那個地方相當熱心,每個人剛開始都做得不錯。」
「剛開始?」加里爾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對卡特琳眨眨眼,然後咧嘴笑了。「所以現在時機正好,該有人認真完成修理工程了。」
男人無視於加里爾提振士氣的嘗試,反而轉身背對那一小群幾乎稱不上是村莊的房屋,準備走回碼頭。「我會從船裡拿些東西出來。」卡特琳跟加里爾躊躇了一下,他們覺得吃驚,不知道該在這裡等他,還是跟過去。最後他們決定跟過去。
「你們要去哪?你們不會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吧?」莉芙掙扎著站起來。
卡特琳轉身面向她。「我們馬上回來。妳已經在那裡坐了半小時,再多坐幾分鐘沒有差別,妳就休息吧。」趁著莉芙還沒有機會抗議,卡特琳就匆匆趕上加里爾跟船長。
船長消失在船裡,一會兒以後再度現身,拿著一個打開的塑膠盒子,裡面裝了一些她認不出來的各色物品。他從中拿出一個鑰匙環,上面有一把普通房屋鑰匙,還有另一把更老派、看起來更華美的鑰匙。
「拿走醫師公館旁邊的招待所鑰匙吧,這只是預防萬一。」他指向看來最體面的其中一棟房子,從碼頭上可以清楚看到。「我會讓屋主們知道我把鑰匙借給你們了。照料那棟房子的女人是我的小姨子;要是真出了什麼事,她可能會很高興得知你們還有別處可去。你們去住那裡沒關係。」
在加里爾與卡特琳之間,有某些沒說出來的話懸在半空中:他們沒跟這男人講過,他們要創立的就是這間民宿的競爭者。沒有一個人說出口。
卡特琳伸出手來,接過鑰匙圈。「謝謝你。」
「你們應該把手機充好電,如果有任何問題別猶豫,立刻打電話。天氣好的時候,我可以在兩小時內趕到這裡。」
「你真是太好心了。」加里爾用手臂環抱住卡特琳的肩膀。「我們不像表面上看來那麼弱,所以我很懷疑怎麼會落到那地步。」
「問題不在你們。那棟房子名聲不太好,我雖然不迷信,但事先知道你們有別處可去、也很清楚你們可以打電話求救,我會比較安心。這裡的天氣有時可能很危險,只是這樣。」
他們沒人答話,船長祝他們好運,說了再見。他們也咕噥著說再見做回應,然後生根似地站在原地,在船長小心翼翼開著船離開碼頭、往外開進峽灣時揮著手。
等到只剩他們時,焦慮感淹沒了卡特琳。「他說『那棟房子名聲不太好』是什麼意思?」
加里爾緩緩地搖頭。「沒概念。我懷疑他對我們的計畫所知的程度,比他願意承認的更多。他不是說他小姨子經營那個招待所嗎?他只是想嚇唬我們罷了。我希望他不會開始散播關於那棟房子的謠言。」
卡特琳什麼都沒說。她非常肯定加里爾錯了。除了莉芙,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計畫。她跟加里爾也沒有跟他們的家人討論過這些計畫,就怕招來霉運。他們的家人因為加里爾失業而可憐他們就已經夠糟糕了。他們的親戚以為他們到西部去玩,是因為卡特琳的學校有冬季假期。不,那人說那些話不是為了嚇唬他們,那些話背後有別的內幕。卡特琳極端後悔沒逼他多說些細節,好避免她想像得太過火。船退卻到遠方的速度,比她記憶中的抵達速度更快;在短得不可思議的時間內,船就變得只有她的拳頭大小。
「這裡安靜得可怕。」加里爾打破那艘船留下的沉寂。「我不認為我們以前到過這麼孤立的地方。」他俯身親吻卡特琳帶著鹹味的臉頰。「不過可以確定,有很好的同伴。」
卡特琳對著他微笑,問他是不是忘記他們的病人莉芙了。她轉身背對海洋,不想看到船完全消失的樣子,順著海灘望去,朝著高處的陸地看。莉芙站起來了,對著他們拼命揮手。卡特琳舉起手來揮舞,但她一看到他們那位一身白的朋友背後有某樣東西迅速移動,就放下了手。那是個漆黑的陰影,比他們幽暗的環境還要暗得多。那道黑影就跟出現時一樣迅速地消失了,卡特琳不可能分辨出它是什麼,不過它看起來有點像個人,一個矮個子的人。
她緊緊抓住加里爾的上臂。「那是什麼?」
「什麼?」加里爾注視著卡特琳手比的方向。「妳說莉芙嗎?」
「不是。有東西在她背後移動。」
「真的?」加里爾困惑地看她一眼。「那裡沒東西啊,只有個暈船的女人,穿著滑雪裝。不就只是那條狗嗎?」
卡特琳想辦法讓自己看起來很冷靜。有可能是她的眼睛在欺騙她,不過那絕不是普提,她很確定;牠那時侯站在莉芙前面,嗅聞著空氣。也許是風把什麼東西吹鬆了,不過那沒有解釋為何它移動速度那麼快,雖然可能是有一陣疾風吹過那裡。她放開加里爾的手臂,在走下碼頭的剩餘路程裡,都專注於冷靜地呼吸。
他們走到莉芙身邊時,她也什麼都沒說。他們背後乾枯發黃的植物之間,突然發出一陣窸窣噪音與一道喀啦破裂聲,就好像有人從中間走了過去。加里爾跟莉芙似乎什麼都沒注意到,但卡特琳躲不掉這個念頭:他們在海斯泰里並不孤獨。
2
「我不知道有誰能做到這種事,不過我懷疑是小孩子或青少年。這肯定有可能。」弗烈爾(Freyr)把雙手插在口袋裡,再一次瞪著他前方的毀滅場面:一個個破爛的泰迪熊與布娃娃散落在地板上,大多數布偶的肢體都被扯下來,眼睛也被挖出來了。「我的第一直覺是,我們很有理由擔憂這個人或這些人。雖然很難光憑這一團亂就做出完整的診斷,但我傾向於認為做出這種事的人只有一個。很抱歉,我無法提供更精確的見解了。」
他瞪著黃色的牆壁,還有伊薩菲爾德學童畫的素描畫殘片——只剩下他們先前用貼片固定到牆上的四個角了。素描畫作的碎片躺在地板上,扯得破破爛爛,都是些布滿了色彩鮮豔圖畫的厚白紙。乍看像是那個破壞狂匆促地扯下這些畫,好騰出空間放上他的訊息。檢視得更仔細,事情就很明顯了:他好整以暇地慢慢扯碎了那些畫。牆壁上覆蓋著寫得笨拙的字母。他反覆地描過每一個字,以蠟筆畫出的粗暴筆觸亂塗著,而蠟筆本身碎成片片,躺在撕成一條條的素描之間。沒有辦法猜出在牆上留言的那個人到底幾歲——如果那真的算是一則留言:骯髒。
牆壁被照亮了一會兒,那一陣閃光讓弗烈爾什麼都看不見。
「你對這個塗鴉有什麼看法?」達格妮(Dagn)把笨重的照相機從她臉孔前方拿開,沒有轉向他,反而繼續審視那個留言。
「沒有,什麼都沒有。」弗烈爾仔細看著她的側臉。雖然這張臉傳達出某種特別的強悍,她雜亂的短髮卻帶出了她臉上的女性氣質——毫無疑問,這跟她的意圖正好相反。
他還沒想清楚,她身為女警的角色是否讓她想要隱藏自己的性吸引力,或者這是延續她的生活風格。達格妮在這方面很不尋常;通常他可以像讀書般輕鬆地解讀一個人,而她的這種獨特性吸引著他,即便他微弱地嘗試加深他們的關係,卻只得到很小的回應,甚至根本沒有反應。在他們碰面的少少幾次場合裡,她對於他的出現似乎很自在,然而他們的友誼好像從來沒有機會加深。要不是他準備好更進一步而她卻沒有,就是她表現出一點興趣的那少數幾回,他卻在疑心折磨下立刻退縮。他的懷疑跟她沒有關係,而是跟他自己有關;他內心深處在處理的疑慮是,他配不上她。他太破碎太疲憊,無法跟她或任何人建立連結。不過接著他的疑慮會煙消雲散,她則會退卻,讓他們永遠卡在這種荒謬的惡性循環裡。
這是多年來第一次他不知道怎麼處理跟某個人的關係,而這讓他想起他變成人類行為專家以前的人生回憶。那些回憶可能就是他被達格妮吸引的根本原因,但他對自己強調,不要對此感到納悶或做出結論,就怕抹滅了自己的真正感受,到頭來孤零零一個人,就跟一直以來一樣。
他轉身背對她,專注於牆上那個潦草寫下的字。他搖搖頭,緩緩地吐氣,他思考時總是這麼做。「當然了,有各式各樣的想法湧上心頭,但沒一個特別有幫助。」
「舉例來說?」她的聲音毫無感情,讓他想起在他家附近麵包店工作的那些煩悶女孩,問他希望麵包怎麼切時的樣子。
「呃,髒錢、髒衣服、髒政治家、髒警察、髒電影。大致上是這些思路,不過我看不出這些想法怎麼可能跟這番破壞行為有關。」達格妮的表情沒有改變。
她再度把相機舉到眼前,拍了張照。很難看出那張照片會多增添些什麼。在拍下一張照片後,她總是會在小螢幕裡檢查影像,確定她捕捉到本來打算捕捉的畫面,這樣她就不太可能擔心這張照片會跟她已經拍下的搞混了。他納悶地想,她是不是把相機當成一副面具,讓她可以躲在後面。
「我本來以為心理學家研究的就是這些事情。你難道不需要知道人在情緒激動時,寫下那些話背後的動機嗎?」
「我是需要知道,但通常我們有比單單兩個字更多的線索可以推敲。也許我錯過那堂專門談闖入學校發神經、在牆上寫下神祕訊息的課了。」弗烈爾一說出這句話就後悔了。他為什麼要讓她的諷刺話刺激到他?現在他又沒打算要當個喜劇演員,或者讓氣氛輕鬆點。「我推薦妳設法用傳統方式找到這個犯人。要是妳找到了,我會跟他談談,然後告訴妳我認為可能是什麼原因讓他這樣做。目前我對妳的調查幫不上太多忙。」
事實上,他不知道達格妮為什麼把他叫出來,他在伊薩菲爾德地區醫院的工作內容不包括對警方提供建議,她的舉止也不像是期待他的意見能讓這個調查出現轉捩點。
「除非你要我查一查別處的類似事件,看看我能夠從中得出什麼結論?我不知道這樣會不會有用。」
「不,不用。」達格妮的語調很粗魯唐突,但在她匆匆補上這句話時緩和下來。「多謝了,不過不必這樣。」
孩童說話的聲音透過窗戶傳了進來。在正常狀況下,他們可能會在這個房間裡玩耍,或者畫更多畫來裝飾房間的牆壁,不過今天早上絕對不是一般的早上。第一個到校的老師嚇著了,立刻就打電話給警方報告這次闖空門事件。達格妮跟另一位年紀比較大的警官被指派到現場;弗烈爾認為她之所以被派來,是因為她很早就報到上班了。一般的警官日班在八點以前不會開始,不過達格妮不管有沒有上班,都習慣在六點左右醒來。唯一的差別是她在工作日通常七點出門,顯然是因為坐立不安,在家裡再也待不住了。他知道這一點,只是因為她就住在他家外頭的馬路對面,而他的早晨例行公事也差不多。
在這方面,他們有某種共通點:他們兩個都不喜歡浪費時間無所事事。這點對他有吸引力。在他這輩子少數的戀情裡,女人總是想在床上盡可能長久依偎,而且不了解他一睜眼就跳下床的衝動——最好是趕在報紙扔進郵筒之前。他可以快樂地想像這樣的關係:外面還幽暗安靜、其他人還在睡的時候,他在廚房裡就有人陪伴了。除此之外,他對自己想找的人生伴侶沒別的想法。他離婚到現在還沒過多久,搞不清楚在前一段關係處處脫軌以前的記憶,到底是很實際地反映了他在追求的東西,還是他戴著玫瑰色眼鏡看到的。事實上,他知道答案:他只是不想面對。
弗烈爾走到窗口,起初看到的只有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不過那無疑是因為他有刻意維持自己的體態,所以沒長出開始拖累他那些醫學院舊日同窗的多餘體重。不過這樣才公平,因為在大學時候,他沒像他們那樣受到女性青睞。幸運的是,最近這幾年女性似乎很欣賞他強悍的五官線條;既然他還記得必須清喉嚨才能引起女性注意是什麼感覺,他打算讓他的外表再多撐一陣子。外表當然會在某一刻開始走下坡,不過他還有幾年才四十歲,所以還說不上是一腳跨進墳墓。
孩童們散布在操場上,他們的雪衣讓他們看起來硬邦邦的,幾乎呈球狀。雖然這個冬天天氣一直溫和得不尋常,外面還是很冷,在不同顏色的絨球帽底下,他們火紅的臉頰顯得容光煥發。弗烈爾很能想像這個事件的結果,會是一陣看醫師的熱潮;流感正在流行,耳朵發炎的狀況越來越多了。如果在把這裡的東西清乾淨以前,不准小朋友們進來,這一整天剩下的時間他們可能都得待在戶外。
「什麼時候這些小可憐才能回到屋裡呢?」弗烈爾注視著一個女孩,她一腳踏進一個沙坑以後栽倒,撞到了頭。
「等我們結束之後。」達格妮又拍了更多照片。窗戶上的閃光燈顯示她已經移動到那個基本款書架的位置,這書架倒在它先前的內容物上面。「應該不會再耗太久。那破壞狂可能碰過的大多數東西,我們都採過指紋了,不過我並不期待會有任何成果。就我的理解,這裡的每一平方公分都布滿了指紋,幾乎不可能知道哪一副指紋屬於他。」
弗烈爾繼續注視著那些小孩,什麼都沒說。如果他瞇起眼睛,他可以想像他的時光倒流好幾年,這裡是他兒子的操場,其中一個孩子可能是他的兒子;有好幾個男生動作就像幼兒時期的他,而他們既然裹上了這麼厚重的衣服,弗烈爾要欺騙自己很容易。然而他不容許自己沉浸在這種幻想裡。拋棄夢幻世界、回到他兒子再也沒有容身之地的冷酷現實,會變得太過痛苦。
門打開了,讓維佳(Veigar)得以進入,他是跟達格妮一起回應報案電話的年長警官。
「這邊進行得怎麼樣?」他環顧四周,搖搖頭。「真該死的鳥事。」他習慣跟達格妮搭檔,所以她沒回話對他不造成困擾。他沒有重複一遍他的問題,也沒有因此不爽,就轉向弗烈爾。「老兄,你幫我們解決這個案子了嗎?」
弗烈爾硬是叫自己離開窗口,帶著微笑回應。「沒有,我還沒有把這些事情拼湊起來。不過從證據來看,我會說幹出這種事的,是個相當病態的人。」
「對,用不著一個來自南方的專家就可以看出這點啦。」維佳彎下腰去撿起一根斷掉的椅子腿。「怎麼可能有人做得出這種事?我沒有興趣了解是什麼驅使這個白癡做出這種事,我只想知道他實際上是怎麼做到的?」
「他什麼都沒放過嗎?」弗烈爾先前只是設法瞄一眼這整個地方,但他當然注意到他走進來一路上看到的各種物體:門廊的兒童外套架被摧毀了,掛勾跟上面的架子全都從牆上被扯下來。
「放過的極少。舉例來說,廚房真的亂成一團。」
「但這是唯一的留言嗎?」
維佳抓抓腦袋。「對。也許他打算多寫一點,卻沒有時間這樣做。他搞出這一片混亂以後,可能精疲力竭了。」
「我們不知道這人是男是女。」達格妮沒有抬頭看,反而忙著把相機放到一個黑色袋子裡。「甚至有可能是兩人組,或者一群人。一個男人獨自做出這一切幾乎不可能,就算他有一整個週末的時間。」
「他肯定徹底豁出去了。」弗烈爾用腳輕輕推開一堆木頭火車組破壞殘骸的軌道部分。「沒有人注意到任何事嗎?鄰居或者路人?這一切一定製造出相當大的吵鬧騷動。」
「就我們所知沒有。我們還沒有聯絡上相鄰建築物的所有住戶,不過我們已經訪談過的對象什麼都沒注意到,或者說要是他們真的聽見什麼,也沒有任何相符的線索。建築物之間的距離還滿遠的。」維佳回答。
一個紅色塑膠桶,從弗烈爾剛才站著的窗前彈開,他們全都驚訝地轉身去看。
「外面那些可憐的孩子一定無聊到不行了,」維佳說:「如果他們不能進來,一定得採取別的措施。再過一小時就要吃午餐,而他們可以去上的廁所外面永遠大排長龍。」
「你跟校長女士談過了嗎?」達格妮用力把相機壓下去,好關上袋子。
「對,這個狀況讓她不太高興。我是說,她能理解卻還是很惱怒。孩子們一定會覺得冷。」
弗烈爾等著達格妮厲聲回嘴,說他們就是得忍耐,但她卻沒這麼做。事實正相反,她展現出的體貼程度,就她來說算是多得不尋常。
「他們應該能夠在十五分鐘內使用比較小的房間。那房間是空的,所以沒受到多少損傷。不過他們必須把盤子擺在腿上吃飯,我還沒有處理到任何受損家具。」
「我會讓校長女士知道,她會鬆一口氣。」維佳走了出去,讓門開著,讓他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蹂躪破壞的痕跡。
「我最好離開了。假使一開始我真有發揮什麼用處,我也不認為我在這裡還能多做什麼。」
弗烈爾回頭去看窗戶跟外頭玩耍的孩子,他們似乎比先前更躁動不安。他們可能開始肚子餓了。有個三四歲的男孩抓住了弗烈爾的注意力;這不是因為他讓弗烈爾想起自己的兒子,而是因為他跟其他人不同,他站得直挺挺的,瞪著站在窗前的弗烈爾。雖然有人嘗試護著孩子,不讓他們知道發生什麼事,他們還是感覺到並不是一切都維持應有的狀態;這個男孩的表情則暗示著,他相信弗烈爾就是摧毀教室的壞人。實際上,這孩子看起來無所畏懼,他的瞪視與僵硬的表情讓人聯想到壓抑的怒火,這股怒氣似乎是針對弗烈爾。弗烈爾試著露出微笑,對那孩子揮揮手,讓他知道他不是壞人,但這樣做沒效果。那孩子冷酷無情的臉上沒有一絲動搖。
「你是在對那邊的孩子做鬼臉嗎?」達格妮來到他旁邊,現在正指著那個穿綠色雪衣的男孩。「古怪的孩子。」就算學校很溫暖,她還是摩挲著她的上臂,就像覺得冷似的。
「在我看來,他好像認為我是破壞者。至少他惡狠狠地瞪著我,就像把我當成破壞者。也許他嚇壞了。」
達格妮慢慢地點頭。「大多數小孩看起來不怕,這點很怪。」
「我確定他們之中有些人很擔心,不過他們有望很快就把一切拋諸腦後,然後在遊戲裡忘記一切。大多數孩童有不可思議的能力,可以擋掉不好的感覺,但這個小男孩顯然不是那一型。」
弗烈爾沒有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其他孩子遵從一位教職員的話,走進屋裡吃東西。那男孩一定也聽到她的話了,但他沒動半根肌肉,也沒把視線從窗口移開。突然間校長女士出來,把那男孩拉走。在他們走開的時候,他轉向後方,免得自己看不到弗烈爾。一直到他繞過轉角為止,他們的目光接觸才終止。
「喲!」達格妮對他揚起一邊眉毛。「如果這個週末我沒見到你,我可能就有理由質問你的行蹤了。」她露出微笑,這是很少見的;考慮到她的微笑有多麼美麗又真誠,這樣實在很可惜。他的前妻常常微笑——那一直是很可愛的景象——一直到人生把她微笑的任何理由都奪走為止。弗烈爾回以微笑,很高興她竟然有在注意他。不過達格妮的表情立刻恢復平常的嚴肅狀態。「我不知道為什麼,不過這一切都讓我感覺到某種不自在。」
弗烈爾再度審視著教室被摧毀的狀況。「我不意外。妳有的是理由擔憂,甚至是納悶這個人接下來會做什麼。」
「不,讓我不舒服的不是這個。我指的是我有一種古怪的感覺,就好像我忘記或看漏了什麼,這件事似乎有更多內幕,不只是有人向自己的毀滅衝動投降了。我本來希望你可以解釋這一點。」
在考慮怎麼回答的時候,弗烈爾安靜了一會兒。他不想以心理學家的身分跟她交流;以警方調查參與者的身分檢驗這個週末的證據是一回事,但以他的臨床能力與她個人親近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接下伊薩菲爾德的這個工作,主要理由之一,就是這樣讓他有機會執行個人專長以外的一般醫療業務。這裡用不著一個全職的心理學家,這樣對他來說正好。不必把自己浸漬在別人的一週七天裡,光他自己的心理狀態已經讓他夠忙碌的了。
他注意到達格妮煩燥不安,他沒有回應她的問題讓她不耐煩,所以他匆促地回答:「我預期這種情緒是各種事物的結合——這個可怕的景象會讓任何人都留下不好的感受,再加上妳有想找到犯罪者的衝動。妳有壓力要做完犯罪現場的調查,所以妳很擔心錯失某種可能很重要的東西。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妳的心智正設法要處理一切。結果產生妳描述的那種感覺。」他就此打住,雖然他可以輕輕鬆鬆地講上更久。
「我懂了。」她似乎不是非常信服,不過沒再多說什麼,因為維佳已經把頭探進門裡。「達格妮,我們必須動身了。古尼跟史提芬已經來這裡收尾了,還有別處需要我們。」
他給她一個眼神,打算傳達另有比兒童教室受到褻瀆破壞更要緊的事情發生了。達格妮匆促地說了再見,然後跟維佳一起衝出去,留下弗烈爾站在那裡。他只能在門砰一聲關上以前,對他們喊聲再見。
他站在門廊,旁邊都是孩童,還有靈巧地替小孩脫下雪衣的老師們。其中一個老師把四個小孩匆匆趕到走廊上,告訴他們現在要去小體育館裡吃飯,這樣多好玩啊!弗烈爾眨眨眼睛,在他經過的時候對幾個孩子們揮揮手,然後向教職員們告別,他們和藹地回應,卻沒有在忙碌的工作中抬頭。
在他抓住前門門把時,感覺到褲腿被人一拉,他帶著一個微笑低頭俯視。是剛才站在外面的男孩,他還是穿著他的綠色雪衣。這男孩沉默地抬頭瞪著弗烈爾,沒有放開他的褲腿。基於某種理由,弗烈爾在這孩子面前微微感覺到不自在,雖然他在跟病人交手的過程中已經習慣各種古怪的行為了。
他對著那個男孩彎下腰去。「你有看到之前在這裡的警察嗎?我是來幫助他們抓壞人的。」男孩繼續瞪著他,一個字都沒說。「警察總是會抓到壞人。」
男孩嘟噥了某句話,弗烈爾聽不清楚,但在他能夠要求那男孩重複以前,其中一個老師就把那孩子叫過去了。
弗烈爾直起身體,走到外面去。顯然到頭來室內的混亂與毀滅,還是影響到這個孩子了——他認為這孩子剛才說的悄悄話是:骯髒。
【延伸閱讀】
本文摘自《被遺忘的男孩》
出版社:奇幻基地
作者:伊莎.西格朵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