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成為山的侍者》
透過孩子的眼睛,看見另一座山
「媽媽說山會給禮物?!」小男孩跑來問我。
你看啊,那兒是冒煙的山、魔法石頭,這兒是小綠薔薇的冰晶⋯⋯
那是一張斑駁的照片,有些泛黃。
十五年前,爸爸帶我們到合歡山玩,一家五口穿著厚重的禦寒衣物,在一片長滿青苔的石牆前合影。石牆上有「松雪樓」三個大字。
幾乎忘了陳舊的松雪樓長什麼樣子,只記得合歡山區碧青綿延的景致,那是我第一次走到高山上,天空蔚藍無比,箭竹草坡和杉林錯落,起伏的綠一眼望不完,我震驚於這樣的遼闊,第一次被群山包圍,心裡不知所措。爸爸為我們三姊弟在公路邊拍了一些照片,邊坡的黃色欄杆在青山之下煞是顯眼,我大口吸著高山稀薄的空氣,不知道那個叫喜歡。
*曾經的遮掩與說謊
大一時,我在宿舍樓梯間轉角看到一張合歡群峰大眾化(註:開放給社外學生的登山活動,主要以招生為目的)的宣傳海報,想起爸爸帶我們去的合歡山,很想再去一次。我在社團聯合擺攤活動中找到登山社的攤位,劈頭就問社長登山有沒有保險,媽媽的叮囑猶在耳邊:「妳什麼社團都可以玩,就是不要加入登山社。」看著熱情招呼的學長姐們,覺得高山流水似乎離自己近了一些。
我於是在家中開啟了遮掩與說謊的山林歲月。無法減免爸媽對登山安全的憂慮,面對他們的反對,最好的辦法,就是沉默。每次上山,我都說我到山裡的小學帶原住民小朋友唱歌,我愈爬愈多、愈走愈遠,爸媽卻從沒見過我的大背包。裝備都藏在學校的宿舍裡,只有妹妹知道真相。
這個謊跟著我許多年,跟久了,久到我開始感到孤單,懷疑家中的我不是真正的我。我努力壓制我的心虛無奈,摀著真相的臉,繼續登高望遠,積累一些長天數的高山縱走經驗後,這片和藹可親、人多嘴雜的高山草坡,已容不下我的眼。
我選擇遺忘家人,也不知不覺遺忘了合歡山—台灣最容易抵達的高山草坡,隱身於中橫公路,連結南投埔里和花蓮太魯閣,只要願意開久一點的車,輕輕鬆鬆就能抵達。因平易近人
而觀光者眾,我們甚少動念前往,別說距山莊最近的合歡東峰,就連鋪柏油路可以推娃娃車直上的合歡主峰也沒去過。
直到開辦戶外親子活動,我與小飽再度上合歡山採線(註:先行探路,確認行程與食宿等細節),走往東峰的路上,我正視這個啟蒙之地。發現高二那次的合歡行原來是一顆種子,爸爸種下來的,而今已長成了一棵大樹。
*開發新的旅程
清早,朝陽把箭竹草坡盡數染成金紅色,林務局已將山莊旁的東峰步道整條打造成高架的木棧道4(4 此步道老少咸宜,只是連續單一的木板階梯缺乏緩衝,對膝蓋負荷較大。),只要沿木梯一格一格向上走即可。我感覺後方群山隨著高度攀升一點一點地發亮、發亮……偶爾停步迴望身後,中央山脈在天空底下氣勢萬千地開展,連綿千里,即便木梯單調,走在山腰之上,小飽也忍不住低嘆:﹁台灣,真的很酷!﹂我乾脆一屁股坐在階梯上,靜默仰望。
自東面料峭的奇萊主北一路向西,可見北一段南湖中央尖、北二段閂山與畢祿、合歡群峰,再往上走,翻過去,還可以看到另外一面的玉山山塊、雪山山脈……仔細辨識,每座山的名字都鏗鏘有力、擲地有聲,深深鑿入我們的生命裡。這就是台灣,集結在東峰之上,天空之下,我們的心底。
這個小角落,一眼能把台灣從北看到南,把整座青島濃縮在眼前,我們是走得太多也太遠了,才會忘了這些近身可及的驕傲與美麗。
以採線之名走山,多了一點重量,在某種程度上卻更清醒。
曾為是否對外開隊猶疑許久,但只要想到可以用自己的身體、感官經驗,去開發一趟旅程,為大家創造不曾經歷的驚奇感動,就渾身起雞皮疙瘩。我時時在計算路程、時間、食宿安排……一邊評估一邊旁敲側擊,心理不若以往輕鬆,卻發現自己有些興奮、有點嚴肅,那或許是一種自我期待—可以把山裡的快樂靜好,傳遞給一般民眾。一想到這是可能發生的事,就感到充實飽滿,心甚至微微顫抖。
小時候爬山,總跟著學長姐的腳步走;大路癡如我,從未想過主動招人入山……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意料,卻又自然而然。走了這麼久,才返身凝視這個起點。謝謝山一直在這裡,只要行動就可以聽見祂的提醒。包含樹梢、包含風;包含雨露和繁星;還有大片短箭竹柔軟的綠。坐下來,就被群山擁抱,這種深刻的陪伴與安慰,一直都未曾遠去。
北峰稍遠,為了確認其路途是否適合孩童,也想在那裡紮營,午後我們往北峰邁進。路上卻下起了傾盆大雨,天空不停打雷,雨滴瘋狂打在自己身上,登山鞋襪一點一點地淪陷,走得腳底噗茲噗茲響。混濁的水流順著山道滑下,走著走著我停了下來,感受雨水落在身上的每一刻,感覺身體靜默的敏銳。那其實來得非常快,雨水迅速地找到了雨衣裂口,衣服濕答答黏貼在身上,我發現自己並不討厭,甚至有點懷念。啊,好舒服!好久好久,沒有在傾盆大雨中負重行走了啊!
大霧上來,我在雨中看著一樣濕淋淋的小飽,驀然覺得好笑,往常要走到這麼狼狽多是在雨中整整走了一天,想不到這短短一段路,沒兩下就全濕了。開始感到冷,風吹來,手都麻了。
「還要在小溪營地紮營嗎?」我縮著頸子問他。
兩人在稜線上游移不決,雷聲隆隆,人們都下撤了,只剩下我們。走走停停,我們反覆在天秤的兩端思量,紮呢不紮?此時天光一閃,雷聲轟隆轟隆—岔路口上,我們決定下撤。
這猶豫不決讓我們滯留稜線許久,以至於看見了大霧散開之際,雲霧繚繞的高山草坡。
「哇— !」早不是第一次看了,我還是常常遺忘這種驚喜。
沒關係,我願一次一次複習。每次來,都當第一次走到。風也歡喜;雨,也歡喜。
*孩子的野外廚房
我們在一次次帶隊裡學習平衡,除了人與山的,也包含人與人的。巧合的是幼童總是多數,那麼就以孩子為主體如何?老天這一點也不容易,處處挑戰大人的習性,神奇的是,只要我們願意放手,孩子們也能自行發展出合宜的行程設計。
那天因小風口人多,一行人轉進空曠的合歡主峰煮午餐。儘管有之字形柏油路鋪設,近午時分,七八個四、五歲的小孩還是走得不耐,有的硬著頭皮被我們牽著、有的心不甘情不願地被爸媽拖著走、有的已經開始哭鬧。而哭鬧是會傳染的,只要一個被抱起來安撫,每一個都吵著要抱抱。
儘管目的地並不遠,而我們走不到路程的三分之一,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該怎麼辦,要休息還是前進?決定就地煮食一刻,孩子們立即跳起來歡呼:「耶—!」他們歡欣鼓舞的情緒感染了我們,小飽從背包裡掏出雨布作遮陽帳,工作人員拿出爐具和鍋瓢,開始準備中餐。
遮陽帳被幾支登山杖撐起來的時候,躲在底下的孩子們被風吹飄飄飛的遮陽帳逗得咯咯笑,那是一個石板建造的平台,他們蹲在那裡挖土、堆石頭,或者跟在我們身邊轉上轉下。一個小女孩想幫忙切麵包,我們教她如何拿麵包刀,握著她的手斜斜切下一片法國麵包;另一個小男孩跑過來,嚷嚷著他也要。
好的好的,請排隊喔,一個小朋友切三片,切完了就重排,慢慢來,每個人都有機會。
我萬萬想不到,這裡搖身一變,就成為一個野外廚房的學習場域,蔚藍天空下,草坡綿延,孩子喜歡參與,參與令他們有存在感,不僅如此,他們還自動找到標準作業程序,一個孩子切好、一個孩子把麵包片放進碗裡、一個孩子擺盤。工作人員拌麵與調製麵包沾醬,這邊忙得不亦樂乎,那邊則熱熱鬧鬧上演土堆與石頭陣的故事。
我一直記得那時每個人都「適得其所」的曼妙平衡,不是刻意安排好的,大家就這麼自然而然找到了適合自己的位置。
*山給我們的禮物
幾個單身女子繼續朝山頂邁進;媽媽們難得有浮生半日閒,聚在不遠處聊天;爸爸們隨後也不約而同往山的更深處走去。大家各安其身、各居其位,我在這樣的配置裡感到一股奇異的平靜。這配置無法計畫,在最後時刻緩慢羅列出來,滿載深意。
「啊,山冒煙了!」一個三歲小女孩指著前方大喊,稚嫩的聲音迴盪在山谷間。我們轉身,山嵐煙氳,霧氣蒸騰,像畫一樣。
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山的侍者,只因身上有某種通道,山於是藉由我們再接通更多的人。我多麼榮幸可以成為侍者,成為某種中介的工具,將山野交付我的能量再傳遞出去,哪怕只是一點點。藉由打開那些封存的渴望,我們慢慢理解了,那些辛苦掙扎都是必經,它必然,會帶我們走到更遙遠的地方。那是倚重邏輯判斷的腦袋無法計畫的—再簡單的主峰走不到都無所謂,這與目的地一點關係也沒有,只要順應每一個當下,就能創造出意想不到的美麗時光。
「阿姨,媽媽說山會給禮物,山的禮物在哪裡?」一個小男孩跑來問我。
你看啊,冒煙的山、青草、魔法石頭、跳來跳去的小鳥,還有身邊的爸爸媽媽、阿姨叔叔,就是山的禮物。這裡、現在、準備中的午餐、浮在空中的雲、吹過來的風,就是山給我們的禮物。
還有,你一定不知道,爸爸媽媽為了帶你上山,需要花好大的力氣。首先他們要跟老闆請假;然後要有很強壯的心臟不怕你會不舒服;再來他們還要儲存很多體力,好一邊爬山一邊照顧你;最後呢,因為小朋友們半夜可能會哭,還不一定能好好睡覺……所以你知道山最大的禮物是什麼嗎?
我把嘴巴湊進到小男孩耳朵旁,用氣音說:「就是爸爸媽媽有多麼愛你!」
小男孩跑開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打從心底羨慕,這些孩子能跟爸媽一起爬山。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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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我願成為山的侍者》
出版社:果力文化
作者:劉崇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