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度入圍金馬獎最佳導演的張作驥,擅長描繪不同情感,不論是早期《忠仔》、《黑暗之光》與《美麗時光》的兄弟情,還是《爸,你好嗎?》的父子情、《當愛來的時候》的母女情、《暑假作業》的祖孫情,抑或是《醉‧生夢死》的同志情,甚至結合更生人親情與愛情的《蝴蝶》與《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在在展現導演說故事的能力。即便觀眾不曾在生命或生活中經歷過類似情節,也能在觀影時貼近角色,親身感受各種情境下的情感張力。
六年前,阿全(李英銓)的母親小夢(李夢)替男友阿文(蘇俊忠)頂罪入獄,好不容易從漫長刑期中假釋出來,迎接她的,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家:阿全的爺爺張軍雄(張曉雄)被診斷有失智症,有時會記不得小夢;阿嬤王鳳(呂雪鳳)為這個家燃盡青春,氣憤小夢恨鐵不成鋼。而最令小夢傷心的是,昔日男友阿文早已移情別戀。
爺爺的生日到了,昔日部隊友人成恩(劉承恩)突然上門造訪,帶來的雖是成恩母親的病重消息,透露的卻是張軍雄不為外人知的秘密:一直鍾愛成恩的他,最終還是選擇了自己的家。
《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以小男主角阿全的口白開始與結束,看似圍繞在母親小夢出獄的故事,實則從阿全的成長歷程出發。片中的時間實際上不過一個夏天,但卻彷彿過了一輩子那麼久,這個各有煩惱的家庭在短短幾個月內經歷了超乎想像的一連串風暴。善於運用動物作為電影中象徵符號的張作驥,在阿全家的頂樓安排了一缸蝌蚪,透過阿全驚嘆長成青蛙、數目減少的蝌蚪,帶出張軍雄口中「長大後就會離家」的感嘆。患有失智症的爺爺對於小夢的出獄,其實全片都未做任何表示,但當年那個未婚生子甚至為男友頂罪的女兒,在張軍雄眼中便是成為青蛙的蝌蚪吧。而與爺爺最為要好的阿全,不但在多事之「夏」有所成長,也像缸裡的蝌蚪一般總有一天會長大。
除了蝌蚪之外,阿全在意的動物還有最後成為他最要好朋友的火雞寶寶。從起初擔心孵不出小雞、暑假作業交不出來,到火雞寶寶在細心呵護之下真的慢慢破殼而出,彷彿阿全在這個夏天所經歷的震撼,從一開始的不知所措與排拒,到最後學會接受並與之共處。破殼而出的不僅是作為替代品的火雞,小小年紀便得透過色盲的小小眼睛看盡人生百態的阿全亦是如此。
導演早期的作品都包含黑道元素,而富有奇幻色彩的《美麗人生》,更是在片尾以一顆出乎意料的子彈為兩位不知所措少年的命運寫下註解。《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裡,同樣有黑道的元素,不只是凸顯出小夢男友阿文的放蕩不羈,其中登場的兩顆子彈也為電影投下兩顆震撼彈。吊兒郎噹、行事草率的阿文,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甚至得意地向人炫耀自己捅了簍子會有女人幫他善後,但一旦對比阿文與阿全互動時溫柔父親的形象,觀眾倒難相信他過去六年不曾探望過兒子,目睹阿文我行我素地對道上兄弟開槍時,也肯定是非常衝突的。這自然導致了小夢與阿全親眼看著愛人與父親中槍身亡的慘劇,但兩人當下的震撼絕對不亞於《美麗時光》中阿傑以為槍裡沒子彈而誤殺黑道大哥的震驚。
《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除了巧說故事的張作驥再度提名最佳導演之外,另外也入圍了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與最佳視覺效果等三項大獎。歌仔戲出身的女主角呂雪鳳,曾經以《金孫》提名金鐘獎迷你劇集/電視電影女主角,已經三度與導演合作的她也憑藉著《當愛來的時候》入圍金馬最佳女配角,並以《醉‧生夢死》順利鍍金。片中呂雪鳳除了展現一貫的精湛演技,更將王鳳這位傳統社會裡受壓抑的台灣女性演繹地淋漓盡致。從片頭她對出獄女兒「愛之深,責之切」的耳提面命、對失智丈夫無微不至的照顧、對愛孫阿全的隔代教養,展現出一家之主與為母的力量與堅強,隨著故事進展情緒壓抑不停堆疊,直到揭露張軍雄原來愛的是男人,那場在菜市場崩潰爆發的戲,真正完整呈現了王鳳這個角色最為衝突且偉大之處。透過呂雪鳳再自然不過的演技,每一句說出口的台詞都像是發自內心的怒吼,撕裂著觀眾的心,提名最佳女配角當之無愧。
小演員李英銓由於策略運用或演出經驗而報名最佳男配角,但片中出色的演出絕對不會讓觀眾懷疑他男主角的定位。雖說不少網友指出,這不過是小孩的本色演出,但如同導演一直以來挖掘的新演員,李英銓也有著渾然天成的真情流露。現實生活中曾經參與歌仔戲改良調「子弟戲」表演的他,在《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中也有架式十足的歌仔戲演出,能動能靜,是名情緒可裡可外的明日之星。
另外,觀眾可能會疑惑,多半拍攝家庭故事的張作驥,故事都以寫實為主,視覺特效如何受到肯定?不過,可千萬別忘記導演曾經在《美麗時光》以奇幻水下畫面作結,也曾在《爸,你好嗎?》讓長頸鹿出現在窗邊,樂於嘗試不同視覺特效呈現的張作驥,這次在《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將九份海景搬到實際上在公館蟾蜍山拍攝的主角家外,維持導演虛實交錯的一貫拍攝風格與手法。
畫面呈現不但在技術上有所斬獲,象徵意義上也佔有一席之地。相機不離手的爺爺看似為這個家庭記錄下每一刻,但阿全的童言童語與實事求是的精神卻戳破了相機根本沒有底片的事實。張軍雄解釋,透過觀景窗所看到的一切早已烙印在攝影師的腦海裡,但諷刺且哀傷的是,他的記憶正一點一點地消退,拿著相機的手,終究無法為他記錄下閃過眼前的瞬間。對家庭成員來說意義非凡的每一幕影像,不論好壞都有存在的必要,即使褪色,也不會就此抹滅其重要地位。
至於片名裡所謂的「親愛陌生人」是誰?無非是「只能是好友兒子的情人」、「同床異夢的老伴」與「只有血緣關係的非婚生子一家人」了。
一封母親捎來的家書點出爺爺年輕時熱衷跳舞,礙於民風與生計只得放棄,又因母親安排娶了沒有感情基礎的王鳳,但事實是,張軍雄對軍中同袍成恩有超友誼的愛,只是遑論當年,就算是同婚法通過的現在,這段感情都不見得能夠得到祝福,所以這份情意就在爺爺心裡壓抑了30年。明明是心中最親愛的人,過去碰面時也不致為陌生人,但對外始終都只能稱成恩為「好友的兒子」。這份抑鬱之情也非單向,當成恩以惋惜的口氣訴說當年張軍雄「最終還是選擇了小夢一家人」,也為兩人後來在床上牽手埋下伏筆。
這趟拜訪老友的旅途,也成了與爺爺結縭30年的王鳳情緒崩潰的最後一根稻草。她不理解,自己為這個家付出奉獻這麼多,丈夫卻只惦記著他的同性情人。一場在菜市場摔菜籃的戲道盡王鳳內心不解為何同床30年,兩人還如同最親愛的陌生人一樣,只是同住一個屋簷下,但心卻不在一起。
最能代表「親愛陌生人」的就屬阿全與父母了。媽媽出獄後,舅舅問他為什麼不跟媽媽一起睡覺,阿全回答「我又不認識她,為什麼要跟她一起睡。」但面對更不熟悉的爸爸質疑媽媽不知道兒子是色盲時,阿全便出聲為媽媽辯駁。這三人家庭之間的陌生與尷尬,並不僅限於互動上,就連語言使用也是如此。每當小夢開口,總讓人出戲,即便戲中角色的父親是老芋仔,透過與輔導員的對話也揭露了小夢過去與父親一起住過加拿大與中國,但女兒有著爸媽都沒有的口音,總是不太協調。男友阿文流利的台語彷彿訴說著兩人之間的隔閡。而從小被阿嬤帶大的阿全,雖然台語接收表達全無問題,甚至能夠上台演出歌仔戲,但日常生活中仍舊以台灣國語為主。這一家三口本就是走在路上不會被認為是一家人的組合,硬要湊在一起反而像是將積木塞進與其形狀不同的孔洞,徒增彼此的困擾罷了。
圖片來源:friday影音、海鵬影業
■作者Viola,《Screen Scream影迷尖叫屋》管理者,喜歡看電影,熱愛吸取電影資訊,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影痴。平常秉持專業,理性介紹電影的Viola只要碰上喜歡的男女演員,就會無法自拔的從影痴變花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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