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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O一三年十月十日,星期四
X光片令人驚豔。
我跟兩個哥哥不一樣,我一直是個平靜的孩子,不太容易骨折,也不常深夜造訪急診室。我不滑雪,也不騎登山車、不騎馬,真的,如果可以迴避的話,我也不從事任何有危險成分的活動。我說過,我不是蘿拉卡芙特。所以,除了牙醫檢查時照出我臼齒的模糊影像外,我從未照過X光,從未一窺我體內的內在構造。
暗與亮,搭配白銀、炭筆與粉筆色調的演出,我發覺它好迷人。可以見到分枝的長長牙根,輪廓遠比我在牙醫那裡看到的影像犀利;這必定是超高品質的儀器。往下看是脖子的脆弱弧線,由椎骨整齊堆砌而成。皮膚與肌肉等軟組織呈現一種幽靈般的迷濛。X光片就本身來說,是很可愛的。
同時,也清晰明確。我還沒見到昨天的MRI影像,所以沒法做比較。但是,MRI檢驗師不容置疑是完全正確。
那顆子彈發亮,呈現明亮的白光,比我牙齒的金屬填充物還亮。物體的密度愈高,在X光片上就愈顯明亮。而這顆子彈看來是鉛彈,它長逾一公分,呈現錐狀,較尖細的那一頭朝向我的肩膀;平坦的那頭就埋在我的顱骨底部附近。
我不敢置信地端詳這個影像。真的是不可能。我不斷眨動眼睛,再重新審視──但它依舊存在,呈現耀眼的白光。我的思緒不斷衝向笛卡兒的邏輯理論,心中想著這位法國學者說的:Je pense, donc je suis(我思故我在)。我懷疑那顆子彈的存在,所以它一定在。不,不對。但我的腦袋已一片混亂,完全想不通了。笛卡兒可從來不曾在子彈危險留置在腦部附近時,實踐哲學理論。
子彈。我的天。我現在坐在M街一棟醫療中心二樓的看診床。札特曼醫師的執業門診也在這棟建築物,他打了電話給一個放射線科的友人,替我弄到午餐時段的約診。現在,我的X光片就在壁掛的平面顯示器上發亮,而放射線科醫師來來回回看著我跟我的X光片,他的眼睛圓睜,臉上顯露激動與恐懼交織的神情。
「妳真不知道它在那裡?」
「不知道。」
「妳是說妳已經做過MRI?妳有把檢查結果一起帶來嗎?」
「沒有。」我蹙眉。「札特曼醫師有,我們可以要他──」
「說到這一點,別再做了。」
「什麼?」
「別再做MRI了。那個儀器是巨大的磁鐵,核磁就是代表磁鐵。而妳的脖子有一小塊金屬。不過,話說回來……鉛沒有磁性。」他偏著頭思索。「不過,它還是合金……如果帶有磁性的成分……」
他再次檢視X光片。「不,不值得冒這個險,子彈就挨著妳的脊柱,周遭全是大血管,妳可不會希望子彈移動的。」
我吞嚥了一下,感覺室內空間好像不斷逼近。
「我觸診一下可以嗎?」他把手放在我的脖子,輕輕上下按壓。「沒有腫塊,也感覺不到有皮下結痂組織。射入傷口是在哪裡?」
「我不知道。」
「或許是在這裡?」他的手指往上移,揉著我後腦杓底部。
「我說了,我不知道,我壓根兒就不知道有這東西。」
「所以妳不知道它已存在多久了?」
「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他瞇起眼睛。「真是可怕……太不尋常了。遭受槍擊應該是件難以忘懷的事,尤其還是頸部中彈。」
「我同意,你想說什麼?」
「只是──恕我直言了──我覺得很難相信妳真的不知道自己一直在脖子有子彈的情況下到處遊走。」
我怒眼瞪他。「很好,那麼表示我們兩人有共識,我們兩人都認為這個……」──我用手指敲著螢幕──「這裡的這個東西是絕對不合理。」
「嗯,我對槍毫無概念,彈藥也是,但千真萬確的是,這不是手術夾子忘在那裡。」
我跟札特曼醫師並肩坐在他的診間,兩人的眼睛都緊盯他桌上型電腦螢幕上的影像。就醫師來說,他略顯年輕,比我大不了多少。我很他不是很熟,不過,他的反應讓我舒服多了。他似乎跟我一樣疑惑,不知道合適的反應是該驚恐萬分衝去急診室,還是該對這荒謬的狀況大笑三聲。
「妳是說,妳真的不知道有這東西?」
我有種感覺,我會一直聽到這個問題。「對,我不知道。」
「而妳也從不覺得疼痛?轉動脖子也沒有僵硬或刺痛感?」
「嗯……」我舉起右手,然後小心翼翼上下彎曲。「你知道手腕的問題,我不知道這是否相關。」
「是,我也不知道。」他轉向螢幕。「我想問題在於,我們要不要嘗試移除這顆子彈?我可以想到各式各樣隨之而來的風險;但另一方面,我也可以想到各式各樣把子彈留置原處的危險。鉛有毒,就是其中一件。」他在記事本上寫下一些東西。「我想下一步是要安排妳看神經外科醫師,此外,讓我看一下。」
他撥開我脖子上的深色鬈髮,湊過來仔細看。「沒有疤痕。」
「我知道。」
「我知道我問過了,但妳真的沒做過手術?任何上半身的手術?」
「沒有,我從沒動過手術。就是這樣。我想不出來。我也一併回答你接下來可能問的問題:沒有,我從來不曾中槍。誠如你的放射線科醫師朋友親切指出的那樣,這應該是人生中難以忘懷的事件。」
札特曼醫師深深吸了一口氣,坐回原位。「我從未見過這種事。我是說,子彈不會憑空出現,但這顆子彈卻不知怎地來到妳的脖子,妳真的不知道原因?」
「你可以一直問,但答案永遠是否定的。」
「妳的父母怎麼說?」
「他們──」我猶豫了一下。「他們似乎也不知情。」
他必定聽出我聲音中的異樣,因為他抬起頭。「這是什麼意思,他們『似乎』也不知情?」
「呃,我昨晚的確有跟他們提起這件事,說MRI檢查發現了一個像是子彈的影像,這似乎是荒唐透頂,而他們的反應──我想是有點奇怪。」
「怎麼說?」
我思索了一會兒,努力找出正確的字眼。「不自在。他們似乎很不自在。但這很正常,不是嗎?」我突然出現了保護欲。「知道女兒身體不適,不得不接受一些醫療檢查,而且還聽見女兒說檢查結果很怪異,為人父母覺得不自在不是很正常的嗎?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告訴你的爸媽,你的脖子裡面可能有顆子彈,他們會有怎麼樣的反應?」
他點點頭。「我明白了。不過,一定還是有人知道原因,妳應該再找他們談談。」
我震顫不安地開車回爸媽家。
在我看來,我跟他們即將展開的對話只有兩種結果。一是,他們可能──當然很可能──毫不知情,但這沒給我多大的安慰。畢竟,我的脖子裡的確有顆子彈。如果我爸媽不知道它怎麼會在那裡,那還有誰知道?
而讓人更加不安的可能性是,他們確實知情。我想起晚餐時爸爸的手是如何顫抖,媽媽又是怎樣追著她盤中的豌豆,就是不肯跟我眼神交會。可能沒有好故事或快樂的版本可以解釋子彈怎麼會嵌在我的脖子,但會有多可怕?不管發生過什麼事,顯然我沒受到永久的傷害,那麼他們之前為什麼不敢告訴我?
開往克利夫蘭園區的途中,我不斷停下來看它。放射線科醫師已經把我X光片的JPEG檔email給我,每次碰到紅燈,我就煞車盯著我的手機。可以放大圖檔,讓子彈填滿整個螢幕;然後又縮小它,變成只是棲身在層層椎骨間的一個小小白點。
我把車停在門前車道時,已接近傍晚,天色已暗。我鎖好車,以一貫的態度走進爸媽家:隨意敲敲門,即使我已直接拿出大門鑰匙開門。
爸爸坐在廚房桌邊,低頭玩填字遊戲。他的獵犬杭特一如往常無視我的存在,但是爸爸的神情亮了起來。「凱洛琳!我正希望妳會來,有哪個字是七個字母,而同義詞是──」
「爸!」我的語調緊張,我不知道要怎麼問他。所以我拿出手機,讓他看寄過來的X光照片。
他的眼神告訴了我想要知道的事。「哦,老天,我可愛的女兒。我們不知道它還在那裡。」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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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光片上,那顆子彈呈現著明亮的白光,它為什麼會在那裡,也不知道它已存在了多久,更不知道,這顆子彈將牽扯出駭人的真相?
本文摘自《在我脖子裡的那顆子彈》
出版社:皇冠文化
作者:瑪麗露易絲凱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