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書摘轉載
安娜自小寫作,圖畫日記、學校週記、同學間的交換日記等等。在國文教育的分類,譬如論說文、抒情文、記敘文,或是詩、散文、小說等等,她不曾感到興趣。在她拿起筆的時候,只在乎一件事:這是自己的書寫,或不是。
她一直小心翼翼保護好自己的書寫。到高中的時候她考上不錯的女校,自然地,被某種氣質吸引(日後她才從博爾身上學到「文化資本」這個詞),在九零年代的末期成了文青。應該是標準的吧,她沒特別注意過。年輕時往往見到書就讀,讀到喜歡便讀,不喜歡時就扔在一旁。那個年代即使有電腦,網路也還是撥接的時代,光撥號上線就得花上時間,以時計費,訊號不穩,開個網頁得花上好段時間,除了電視外,就是閱讀。放學晚餐後,一家四口擠在小小客廳,爸爸媽媽準時打開八點檔,瓊瑤系列、金庸武俠、包青天、京城四少、楚留香,小兩歲的弟弟跟爸媽挨擠在褐色假皮細紋龜裂吸納著每人體臭的舊沙發上,盯著螢幕嗑瓜子吃魷魚絲。只有她坐在稍遠的餐桌上,迅速地寫完作業,靜啞地翻起書報。爸爸是工程師,媽媽是小學老師,一家四口,我的家庭真可愛,從國小作文開始,每當寫到我的父親、我的母親、家人遊記,總是能輕易招喚,可以保護起「我」。「我」因此在這外衣下,不必被老師與同學特別關注,家人沒有特別操心。似乎是一樣的場景,耳朵裡聽著電視的聲音,沒放在心上仍是留下來,沒有太多勉強地跟上同儕的話題,至少哼哼主題曲,唱唱萬芳、林憶蓮、葉倩文的歌。直到高中有一天,她試寫了小說,疑惑著自己選擇的視角、處理人的情緒,避不了偏移,最終無法言語。這篇試寫,被敏銳同學的直指太安全了,她才恍然大悟,那就是家庭場景中,十多年的時光裡,隔個幾公尺距離低著頭閱讀或寫東西時,不專注聽到的家人話語的背景音,與視線邊緣甚至邊緣之外的家庭剪影。這是她被給定的視角,於是失去了寫小說的信心。意識到偏斜讓她難以忍受這個家,跟母親要了補習費,高中輔導課結束後便理所當然不回家,她也有合理地在外遊蕩的機會。只要保持著成績,門禁前回來,不多的自由仍可以呼吸。
開始去南陽街補習的三年時光。穿梭在一個個化名的補教名師間。假裝晚下課假裝晚吃飯,吃便利商店省下飯錢,在偷來的半小時間逛逛已逐漸沒落的重慶南路書店,每週悄悄買下一本書。一人沿街逛起書店,穿著制服與斜背包,視野一下炸開。有時遇過同學也同道逛了,不過本質上非常自由。在書架中迴旋身體墊高蹲低,抽書疊書翻書闔書,都是極度自由的。即便一週五天要穿著制服,從早到晚不是在學校教室就是在補習班教室,頂上日光燈管永遠把色澤吃掉,只要踏進書店,跟紙頁一起呼吸,便是漫長的青春歲月(對她而言如此漫長枯槁的重複日子)當中,得以喘息的美好時光。思緒便自我成長,像垂在樹枝上豐腴飽滿的果實,輕輕一掐便爆出甜汁,一如她快速成熟的肉體,白色制服襯衫裡提醒著飽漲的性。然而她完全忽略了,浪費了這具美好的軀體。她並非缺乏情慾,只是被遮蔽了。她天生就缺乏想像他人的視角,作為另外的主體去觀看自己。她的確對自己感興趣,特別感興趣。她逐漸習慣無論在哪都能找個角落坐下,攤開筆記本書寫,不寫別的,僅僅是即刻的鮮明記憶與感受。也是這個習慣,一開始她與亞銘是在巴黎蒙帕納斯附近的咖啡館邂逅的。書寫的時光彷彿暗褐色的,或是一層淡藍的濾鏡,書寫自己像是抄讀書本。反之亦然,讀起喜歡的句子能夠輕易投射,寫下來彷彿是自己的句子。她不知道怎樣跟人分享,久而久之,就成為秘密的形狀。
壞也壞在,像第一次踏上陌生大陸,一整片未曾見過的動植物與地景在眼前展開的旅人,秘境永遠是短暫的,破壞者始終是發現者。她以為孤獨這件事理所當然,可以當作家人安然讓她在客廳角落,在人眼前進行的秘密活動最為亢奮,為了擁有這私密而感到重量。同齡朋友在與家人成日吵架、冷戰,哭鬧著說家人的不關心與不了解時,安娜十分怡然自得,家人的佯裝幸福與對她的不多過問與關懷,是她成長過程感受起自己力量的條件。她內在綻開一朵冷豔之花,漸漸與眾不同,即便她自認努力配合這個世界,只是無論如何都區別開了。她的友善造就距離,身邊的朋友自然圍繞著她,成為沒有勢力的小圈子,安撫著許多被欺凌的朋友。與她的力量、慾望同時成長,內心的洞也隨之擴大。安娜天生倔強,反應出來的是高傲的成形。冷靜、距離、禮貌、高傲,安娜人緣不差,卻始終沒有交心,還是經常看到她一個人。寂寞也成形,散發著氣味,吸引相同的人。在流連於書店、學校小閱覽室、校園角落的秘境裡,怯生生的靈魂們相遇了。過了許多年後,她回想這些已經不再有交集的人們,關於這些人的面孔與人生,徒剩模糊的、印在老舊的相紙上,泛黃褪色暈成一片的印象。只是分不清誰介紹給誰、推薦給誰,但是影響她好長一段時期的書單、影單,在那時期形成了。她讀三島、讀太宰、讀井上靖、讀歌德、讀卡繆、讀聶魯達、讀石黑一雄、讀邱妙津、讀朱天心、讀夏宇、讀卡爾維諾、讀亨利米勒、讀紀德、讀杜斯妥也夫斯基、讀米蘭昆德拉,某方面來說展開了視野,在隱隱彼此辨認得出的鬆散圈子裡,她擴充了「基本書目」,也試圖用「她們」的詞彙去分辨文學與非文學、虛構與非虛構、好文學與壞文學。她不免還是進入某種分類,被分類,不知不覺貼上標籤。轉入一個以為特異的領域,遇見某些棲身於此的同樣獨特的靈魂,卻在轉瞬間的清明中,明白這種小圈圈的相互取暖也是種庸俗。到了這種時候,說自己是文青或說自己不是文青,各種惡搞與各種區別甚至告別的姿態,譬如她堅持不讀村上春樹,或是不在流行時讀《傷心咖啡店之歌》。這些都為時已晚,除非反身再退出這裡。
好也好在,他們(一直延續到大學讀文院裡相同氣息、且文化資本更高的同儕)之間的繫絆,說穿了也無所羈,無可留戀,安娜悄悄告別也無人過問。在她刻意掉隊之後,在升上大三之後,再次跟父母要了補習費,又遁進補習班。不用等到博爾的外部分析,她也察覺了自己身上逃逸的路線,會在某刻像被五指山壓住的孫悟空,疏遠開的距離,在外面世界遊蕩、獨立,成長起的,最終還是複製出來的面孔。她也曾想當過作家,也得過兩三次散文組的學生文學獎,交往過一兩位模仿波西米亞人或長髮大鬍子時期約翰藍儂風格的男友,可是終究在她在猶豫這筆補習費用是該報名補研究所還是高普考時,瞬間覺得心酸。這種心酸比起中午想吃個便當身上卻剩不到六十塊的心酸好不了多少。只是拖延或速就死的差異。安然自得偶爾空虛惶然,一經社會力量的壓力,壓擠成進退不得的尷尬位置。尷尬是最難的折磨,是對於自己存在的否定。不該存在卻抹去不了存在感。即使失戀、被短暫霸凌或背叛,那些折磨中她都可以忍受,唯獨就那個點上頭,她覺得自己無法呼吸,簡直處在眾人前崩潰的臨界點。她兩度,一次在研究所,另一次在高普考的補習班櫃檯逃跑。然後更糟的絕境來臨:她無法書寫,日記連流水帳都生產不出。
後來連學校也很少去,儘管她發現弄清楚了規則,大學是個很難真的淘汰人的地方。跟她那代經歷過的教改未必有關,她只是隱隱覺得,缺乏淘汰機制,譬如廣設大學與幾乎有考就上的大學錄取率,利用共筆或同學代為點名、利用分組報告偷懶、靠求情與補考重修,最後拿到的沒有太大價值的一張紙,並不是因為她從青少年時期被社會媒體貼上的「草莓族」有任何因果,她在校園裡,坐在台下看著講台上一張張疲憊面孔,傳遞著味同嚼蠟的知識,她猜想得出,這一切無關於世代。她感覺得到人的脆弱,以班級為例,重點不在於在下一代(即安娜的世代)身上看不到希望,而是看不到自己的希望,互相看不到。她不是唯一這麼想的人,只是她沒變憤青或是酸民(在日後的網路共和國裡),相反的她覺得那樣也挺好的,在末世的氛圍下,如同過幾年後拉斯馮提爾的《Mélancolie》的末日依靠,看著毀滅的無限美麗。她可以墮落(譬如?她貧乏的想像,最差不過是妓女),但就寧願不要繼續長成那樣的大人。大多數的大人。
跟父母要來的補習費一直帶著,下課後依舊坐公車到台北車站。重溫不到高中時的自由,大三眼看要大四了。在台灣的大學裡,意味著兩件事:一是被稱作「老人」,二是在校園裡存在感薄落。即便是當時,她也難以下嚥,以最無自信的眼光端看,還在二十歲左右的年紀,皮膚仍晰白亮潔,眼白沒有一絲混濁,雙唇仍有肉且豔紅,眼角微微勾起,烏髮茂密,怎樣看都是最美麗的年紀。奇怪的是她否認不了疲老的心,看著大一新生誇張的肢體動作、不理解的言語與情緒、每一陣莫名所以的大笑都像嘲諷。她也曾經這樣,到頭來,不得不憤青般地想:以為可以嘲諷任何事物,到頭來是被世界嘲諷。她走在街上,漸漸覺得自己不像學生了,或許可以再考個研究所,研個三、四年甚至更久的學生身份,但那樣有意義嗎?她明顯感到自己與補習街的年輕學生們不同了。原來年輕與否不是身體的事,也可能沒那麼關乎心靈,僅僅是位置。必然地被社會歸類了,僅此而已,由此決定了身心靈的狀態。她被逐出,眼前有個位置,直接佔上去,或是稍微延遲(譬如延畢與考研究所)的差別而已。
在路上行走越來越慌亂,帶著一大筆錢在懷裡,竟感覺自己像個進行過援交的女孩。與她搭話的人越來越雜,漸漸也習以為常,讀文學的日子似乎消散,日記本現在是佔著空間的累贅。那一兩年的時間,她處在像是熬夜過久額頭出油、注意力渙散但情緒特別亢奮的狀態,她隨時可以肉體墮落,或者是相反,拼了命往上爬。直到,某天她整理自己的房間,看見拷貝燒錄畫質極差、上頭用簽字筆草草寫下的「碧海藍天」四個字。她無意識地放進光碟機,確認內容或是看有無損毀,卻著迷的看完,終於好好哭了一頓。像把自己浸在溫柔的海水裡,這輩子真正一個人好好的哭。只是因為這小小的理由——因為一切的大理由、大理智都說服不了她——當天就跑去隱身在許昌街破舊大樓的法語補習班報名。
有個外國語支撐,文學的胃口彷彿無事一般歸來。過一陣子,她才知道那不是同一回事。在她開始讀起法文書之後,好像重新開始認識自己的疏離感。大約學到第三個月,她開始用法文寫作,放著一本厚厚的字典。很快地買下Le petit Robert法法字典,只因著迷每一個查詢,都會引起她更多的好奇去追尋每個解釋裡面看不懂的字,一下子就能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日記本漸漸又能往前翻了,即使伴隨一本厚字典,與困乏的詞彙、錯誤的文法。寫作的意識也仍舊建立起來了:寫作真正的愉快,是在心裡面產生外國語,翻譯自己更晦澀難懂的心意。越是困難越值得。
法文日記的習慣沒有一直維持,而是偶爾夾雜法語的單字、句子與摘要,只是異鄉性就一直駐足在她的日記,甚至日記以外的文字裡了。
本圖文摘自《禮物》
石破天驚的起手勢 給愛書人的「禮物」
朱嘉漢,這個在駱以軍口中「英雄出少年」的「吃書怪物」,以首部長篇小說《禮物》展開層層夢境纏繞的迷眩祕技。他揮筆灑金,創造出另外四個小說怪物,小說中又生出小說,彷彿一場,在層層夢境的房間裡,永不停歇的華麗四人轉。
小說《禮物》由「贈禮」與「回禮」兩大部分架構而成。第一部〈贈禮:四人的故事〉,圍繞著四位在巴黎生活多年的台灣留學生,他們因某種精神危機而聚在一起。四人採用定期聚會的方式,相互辯論,談論「如何寫起小說」,並以共同的名義開始創作小說。第二部〈回禮:四人的小說殘稿〉,則是第一部份的四位主角所留下來的小說創作,這五個短篇沒有留下個別創作者的名字,他們希望是以集體創作、甚至是無名者的形式面世。
書中這四位小說中的小說作者,分別象徵著四種個性、四種思考、寫作類別,對西洋文學感興趣和有研究的讀者們,將會在這本小說中發現與經典作家和文本對話的閱讀樂趣:
四個人的名字首度在菊兒寫下的〈四人的故事〉中出現。
分別在四個場景。安娜在墓園。亞銘在地鐵。博爾在圖書館。菊兒在家中。
杜 菊兒——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式,虛構小說
林 安娜——阿娜依絲·寧(Anais NIN),私我日記式
潘 亞銘——班雅明(Walter BENJAMIN),essay式、預言式
石 博爾——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社會科學論文式。
五篇由虛構人物寫出的虛構小說,分別是〈阿奴斯·索雷爾〉以巴塔耶寫過的有「我」的句子剪貼而成;〈誘惑者〉寫的是普魯斯特與考克多(Jean Cocteau)的故事,談論後者如何在閱讀前者的手稿時出現主體中魔狀態;〈給維多利雅在時光中復返的一封信〉呈現了一段波赫士的翻譯者、作家蓋伊瓦(Roger Caillois)與波赫士的女編輯奧坎波(Victoria Occampo)的忘年之戀;〈Locus Solus〉寫的則是萊西斯(Michel Leiris)在胡賽(Raymond Roussel)的安排下「成為怪異的寫作主體」;〈小羅蘭〉寫著車禍昏迷的羅蘭巴特,在無人知曉的狀態下甦醒的私密探險。
小說的四人從社會科學轉向文學創作,透過相反的行動,他們重新誕生,並在脫離作品之後,放心交出作者之名,以一個手稿的姿態,交給這個世界。呼應了普魯斯特曾說過的,「一切的書寫到最後,其實只是要完成『寫作的準備』。」而朱嘉漢憑著這第一本石破天驚的長篇小說,確立巍然列隊於這仍罕見的、「全新的、整個華文小說讀者都極陌生、缺乏閱讀配備以覽讀的,小說的新物種。」(駱以軍語)
作者:朱嘉漢
出版社: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