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時鐘小偷」是間二手書店兼雜貨店,店主是一對三十幾歲的夫妻──智子姐和徹哥。
這間店離我們大學走路十分鐘左右的距離,約二十坪大,改裝前原本是家咖啡廳。老舊的紅磚屋身在五十年前是非常時髦的設計,如今看上去卻像參雜在彩色照片中的棕色復古照片,但我個人相當中意。
店裡主要是賣藝術方面的雜誌、西洋書籍,以及旅行、料理等較偏向個人興趣的圖書,漫畫和文庫本就比較少見了,而飾品皆出自老闆夫婦之手。
上完第四節課,我直接前往「時鐘小偷」,到達時正好是四點半整。這家店整體而言非常隨性,班表其實沒有太大的意義,我要幾點來都可以。從今年春天起,工讀生只剩下我和詩織。因我倆同屬課業壓力較輕的文學院,又都沒有參加社團,所以經常泡在店裡。
「……午安。」
見徹哥站在店門口弄東西,我上前向他打招呼。
他轉頭向我微微點了點頭,那是他知道有人來了的信號。「沉默寡言」已不足以形容他不愛說話的程度,一整天沒聽他吭聲是家常便飯。因此,每每看到人高馬大、留著一頭短髮的徹哥,我總會想到巨大的岩石。
徹哥迅速完成手邊的工作後,一言不發地開門走進店裡。門上的掛鈴叮鈴作響,我因為想看他到底在門上裝了什麼,所以沒有跟著進去。
「……」
咖啡廳時期沿用至今的焦褐色店門上,掛了一個約五十公分長、以各種顏色的毛線編織而成的小吊床,上面躺了一個紅髮女孩的布娃娃。這隻布娃娃是店裡的商品,小吊床則是第一次看到。
可愛是可愛,但有些莫名其妙。
打開店門,店裡似乎沒有客人。「時鐘小偷」裡總飄著一股微微的咖啡香,一進門就會沾上揮之不去的咖啡氣味。
「喔!阿靜!你來啦?看到了嗎?」
櫃檯傳來智子姐宏亮的聲音。
「午安。」我走到她面前打招呼。
智子姐正在讀一本如圖鑑般厚重的書,見到我來,抬頭給了我一個微笑。她平時總在看圖片比文字多的書,臉上掛著孩子在聖誕節早上才有的開心表情。
「妳是說吊床嗎?」
「對啊,很漂亮吧?」
「怎麼會突然想掛那個東西?」
「因為這個!」
智子姐把書轉向我,那是一本介紹國外兒童房的室內佈置書,上面的吊床和門口的如出一轍──彩虹色的七彩吊床從樑上垂吊而下,上頭睡著一個小學生年紀的紅髮女孩。
「很像吧?我一直吵著想要,結果阿徹昨晚就幫我做了一個。」
徹哥雖然外表粗獷,雙手卻出奇地靈巧。無論智子姐提出多麼誇張的要求,他都會設法完成她的願望,像是兩代同堂鳥籠、娃娃屋專用的上下舖,甚至是能夠飛很遠的竹蜻蜓,他都有辦法生出來。
「好強。」
「阿徹真的很厲害。不過啊,我想要的其實是真正的吊床。」
「真正的吊床?」
「就是那種我可以睡的吊床啊,但店裡應該放不下吧。」
「妳要吊床做什麼啊?」
「笨耶,這還用問?當然是躺在上面,一邊喝清涼的檸檬水一邊看書、睡午覺啊!」
智子姐的視線落在照片上,一臉陶醉的表情。一個老闆娘該在店裡做這種事嗎?不,應該說,只有老闆娘才能在店裡做這種事。
我抬頭看了看天花板。
「可是這裡又沒有可以吊的地方。」
「你也太切實際了吧。」
智子姐瞇起雙眼,用右手做出手槍的手勢對我開了兩槍。她的言行舉止總讓人想起某些青少年。
「我來顧櫃檯,你去內場幫小詩。今天要整理的書堆得跟山一樣。」
應聲後,我繞進櫃檯,走進一間兩坪半大的房間。這裡是智子姐口中的「工場」,徹哥正在裡頭做首飾。我打開工場前方的置物櫃,拿出墨綠色的圍裙穿上。這間店沒有制服,工讀生只需在便服外面套上這種圍裙即可。
除了工場之外,內場還有小廚房、廁所、半大不小的倉庫,以及空曠的工作區。我和詩織基本上都是待在工作區裡,工作區的四周全是書架,中間有兩張直併的長桌,桌旁放著五張散亂的折疊椅。今天長桌上放了將近三十本書,詩織正埋頭檢查其中一本,聽到聲音才抬起頭來。
一股微微的力量流向我的指尖。
「阿靜,午安。」
「午安,我來幫忙了。」
語畢,我考慮了一秒鐘,最後選擇坐在詩織右方的第三個位子。在工作區,我還沒坐過她旁邊。
「時鐘小偷」的工作內容是固定的──將店裡剛收購的書分門別類,檢查有沒有嚴重髒污,選自己有興趣的書來讀,讀完用麥克筆寫文宣簡介,每小時九百日圓。
詩織說「謝謝,麻煩你了」時,我偷偷瞄了她一眼。
「店門口新掛了一個吊床喔。」
她抬起臉來點點頭。
「是兒童房照片集上的那個對吧?」
「對,而且上面還睡著一個娃娃。」
「那是我剛才和智子姐一起挑的,那孩子和吊床看起來最搭。感覺很幸福對不對?」
詩織輕笑了兩聲,垂下雙眸。她有個習慣,笑的時候一定會微微低下頭,柔順的烏黑秀髮也總會順勢垂至臉旁。那讓她無論何時看起來都像在強顏歡笑,用笑容掩飾心中的寂寞。
我若無其事看向詩織的右手,確認她今天無名指上是否戴著戒指。
這已然成為我每天的功課。然而,看著那枚從未卸下的戒指,有時我真搞不清楚自己是該沮喪還是該安心。
移開視線,我拿起一本離自己最近的書,打算開始工作。
「那本書,」詩織像想起什麼似地開口,「感覺阿靜你應該會喜歡。」
我低頭一看,是一本教人如何泡出美味咖啡的西洋原文書,封面印著兩個裝有咖啡的水藍色杯子。
我的確很喜歡咖啡,徹哥泡的咖啡尤其好喝,但僅僅如此而已。說得極端一點,咖啡又黑又燙又苦,唯一的優點就是和香菸很對味。
「喔,對啊。」
我微笑回答。我知道,詩織對我的喜好不感興趣,正確來說,是她根本不想知道。
詩織的周圍彷彿有一層透明的膜,她自己不打算出來,也不准別人進去。她的狀態已不能用「避世」來形容,而是死守著自己的城池,拚上性命也要與世隔絕。
所以,詩織總是小心翼翼地不去過問我的事情,也暗自希望我不要過度干涉她的領域。
也因為這個原因,我們的話題永遠圍繞著當下。
聊的事情與自己越無關,她越能夠放鬆心情。這一點,詩織和一般女生完全相反。
──即使如此,只要能和她聊天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去年秋天第一次見到詩織時,她也幾乎沒開口說話。
***
我開始在「時鐘小偷」打工是去年十月,秋意正濃的時候。
以前還是客人時,一開始吸引我的是店外的長椅。那是一張小型的兒童長椅,和傘架呈直角狀排列於店門前,上面放著一塊寫著「時鐘小偷」的牌子,以及幾本店裡的二手書,藉此提醒大家他們是一家二手書店,而不是外觀看起來的老咖啡廳。
長椅上的陳設約一週更換一次,有時是恐龍圖鑑配上在日本沒什麼名氣的國外作家短篇集,有時則是關於吸血鬼的雜誌特輯配上球體關節人偶寫真集。類型相當多樣化,且老是散發出一股悲傷的氛圍。每每經過店前時,我一定會看看這張悲傷的長椅,後來甚至還會刻意繞過去看。就這樣,我成了店裡的常客,有次智子姐主動向我搭話。
──真希望像你這樣的孩子能到我們店裡打工。
當時我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不明白。不過,她說沒事時可以在店裡看書,沒客人時還可以抽菸,這兩點倒是相當吸引我。而且夏天考完汽車駕照後,我就一直想幫自己找份工作。
──請問一下。
──什麼事?
──那張長椅平常是誰在布置的啊?
我之所以會這樣問,是因為眼前這個人,也就是智子姐,完全和這張悲傷、陰沉的長椅扯不上邊。
──是小詩布置的,很有品味吧?
智子姐的口氣像是以女兒為榮的母親。
之後我依智子姐的要求開始在店裡打工。上班的第一天,我終於見到智子姐口中的「小詩」。那天我穿上圍裙,和智子姐一起進到內場。一個女生坐在椅子上,見到我來急忙起身。
──我叫淺生靜。
我率先自我介紹。
──我叫遠野詩織。
她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警戒的眼神有如一隻遭人遺棄的小狗,充滿了不信任。
──小詩,你幫我帶阿靜喔。
此話一出,詩織立刻對智子姐投以悲壯的表情,彷彿她交代的是三天三夜也做不完的苦工。
智子姐倒是不以為意,笑盈盈地往櫃檯走去。
──不好意思。
我說。
──不會。
她抿著嘴,全身僵硬地回答。那死命保持冷靜的模樣,讓人聯想到不願承認自己迷路的孩子。
無論我說什麼,詩織的回答永遠不超過五個字。我並不健談,所以不知道該怎麼跟這種惜字如金的人聊天。我倆的沉默大賽就這麼持續了一個月,好不容易,詩織才漸漸開始和我聊工作的話題。
──對不起,我個性比較怕生。
有次她嘟噥道。
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慢慢有了言語交集──
直到那一晚我失了分寸,唐突地向她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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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Dear》
出版社:皇冠出版
作者:19’s Sound Factory/原作、深澤仁/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