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午後
「對不起啊,會有點痛喔。」我尚未反應過來,便感覺到刺入右胸的尖銳針頭,才不是「有點痛」,而是痛徹心腑!
住院第一天,充滿了自我介紹。
專屬看護師來了,藥劑師來了,營養部主任來了,每一位都帶著開朗的美麗笑容。我來不及分辨她們的長相,只好效法咕咕鐘裡的布穀鳥,每次簾幔一開,就咕咚咕咚地與對方一起猛點頭。
咕咚⋯⋯咕咚⋯⋯您好,初次見面,我叫XXX,專門負責您住院期間的XXX,若有疑問隨時歡迎提出⋯⋯咕咚⋯⋯咕咚⋯⋯聽說您是臺灣人啊,我一直很想去臺灣旅行哪⋯⋯接下來幾天請多多指教⋯⋯咕咚⋯⋯咕咚⋯⋯
山下小姐帶來一只塑膠環,扣在我的右腕上。上頭印有條碼,還寫著我的名字、性別、生日與病歷號碼。我翻來覆去地看,覺得很有意思,這可是我在神戶海星病院的「身分證」呢。
下午3點鐘,開始一連串手術前的準備與檢查。
首先,是乳房X光攝影(Mammography)。
經驗過的女性都知道,這固然是有助於早期發現乳癌的檢查方式,卻如何也避免不了疼痛。攝影時,技師會用透明壓克力板固定並夾住乳房,使之厚度一致,以便於攝影。通常,每邊乳房會拍攝水平與垂直各一張相片。真正的攝影時間僅有一瞬,之前的準備卻亟需忍耐。過去,當我接受健康檢查時,只要咬牙忍住4次痛就過去了。那天下午,卻不知道是心理作用或其他原因,暗藏腫瘤的右胸竟像有知覺似地,集中了所有的痛覺神經並滑溜溜地掙扎,以至於技師看著底片搖頭,下令重來1次,叫我苦哈哈地多挨了1夾。
緊接著,是注射顯影劑的電腦斷層掃描(CT)。
進入掃瞄室時,河野醫師和幾位護理師已經就位等候。我奉命躺在細長的檢查台上,解開上衣。醫師要我將雙手高舉過頭,輕描淡寫地說:「對不起啊,會有點痛喔。」我尚未反應過來,便感覺到刺入右胸的尖銳針頭,才不是「有點痛」,而是痛徹心腑!
我忍不住大聲哀號,那管針卻只是疼痛的開始;因為注射之後還得用力揉開,好讓藥劑均勻擴散。
「痛!痛!痛!」我說。
「痛!痛!痛!」我再說。
一位護理師架住我的雙手,好讓我維持正確姿勢;另一位老練卻不留情地揉藥,每次搓揉都帶來劇烈的疼痛。
「對不起啊,請忍耐。」她們柔聲勸慰:「這藥一定得揉開。很痛,知道,可是請忍耐啊。」
我只覺頭腦一片空白,卻同時意識到有一隻柔軟的手,正溫和地撫摸著我的掌心。那是誰的手呢?應該是站在床頭那位護士小姐的吧。總之,那手是如此的溫暖與堅定,讓我因此轉移了注意力,也稍微緩和了緊繃的神經。
不由得想起遠藤周作的病中作品。
擁有多次住院經驗的遠藤周作發現,許多病患哀號呻吟時,只要有人(不管是家屬或護士)過去輕輕握住他的手,痛苦就好像瞬間減輕了一般。那些觀察令他深省,對於「陪伴者耶穌」的形象也愈加鮮明。因為痛苦本身並沒有改變,卻會因著「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在受苦」的孤獨感而加深,也能因為「我並不寂寞,有人陪我一起受苦」的認知而減輕。或許,漫長的療養生涯正是讓遠藤周作孕育出名作《沉默》的出發點之一:
「我並非沉默,而是一起受苦。」
source: visualhunt
當天晚上,我站在浴室的穿衣鏡前,細細審視陪伴了自己41年的身體。在我的右胸與腋下,有著河野醫師用簽字筆做的記號,標示出隔天手術時的動刀之處。那感覺十分詭異,因為下午的疼痛記憶猶深。我稍微轉身,又抬了抬臂膀,想像明天之後的身體會變成怎麼樣的模樣。
看著看著,竟忍不住笑了。
瞧,那些黑呼呼的小點,以及孩童塗鴉似的粗野線條,組合起來簡直就像一張長滿絡腮鬍的臉,多麼滑稽!
看來,我這位主治醫師的繪畫技巧並不怎麼高明。
本文摘自《病床日記》
歡喜與感謝的記憶卻常保新鮮。
這本病床日記,是作者許書寧花了很長的時間,回顧十七個多月來的乳癌療養生活。
「怎麼個痛法?」「疼到什麼程度?」是她最常被問起的問題。但有趣的是,若非化療期間的殷勤紀錄,她幾乎回想不起當初實際受過的苦楚,只記得「末梢神經受損時手腳刺痛」「水腫時很疼很疼」。
然而,那些住院時的有趣體驗,以及藉著觀察得來的新發現,卻歷歷在目:她記得病床對面有一位每天零食吃得喀滋作響、讓營養師頭疼的N妹妹;也記得一位T太太的先生,每天來病房請示衣服收在哪裡、哪道菜如何加熱;還有,那些與她朝夕相處的醫師與護理人員,如何讓她的手術過程意外的令人難忘……
「原來,辛苦容易被遺忘,歡喜與感謝的記憶卻常保新鮮。」
書寧自認療養生活平凡且尋常,稱得上是「一個極普通的小女孩的故事」,但她這樣比喻病床回憶:「就像盛開於翠綠小川畔的野草莓。」藉著書寫,她將一顆顆幸福採摘下來,灑上砂糖,獻給過去、現在、未來的病友。
出版社:玉山社出版公司
作者:許書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