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女神的布局》
四天後的星期二,我搭乘丸之內線前往指定的地點。時間是平日下午三點多,但車廂內卻非常擁擠。每到一站,在外面跑業務的上班族便帶著臭酸味上車。我拿手帕按住口鼻,心裡已經開始後悔。
我是不是應該拒絕這份工作?
發信給我的人,一定有什麼誤會。的確,我做的工作一直讓社會瞧不起。正因如此,這次才會被選上吧,但……說實話,我對情色媒體只有厭惡可言,尤其是成人錄影帶……A片。
—第一次看A片的人的反應,大致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感到厭惡或震驚,另一種是興奮。我沒有調查過兩者的比例是多少,不過至少我是厭惡的那一方。也許有人會說厭惡也是性欲的一部分,那麼我就不要用厭惡這個詞,換一個好了。「咔緣」。對,斷絕惡緣惡運時喊的這個詞最貼切。事實上,我在看那種片子的時候,雙手的食指和中指就一直不停交叉。
我頭一次看那種片子……也就是為了刺激性欲而拍的「小電影」,算算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當時我即將迎接十九歲生日,高中畢業,是專門學校的學生。我一個人住在東京都的八王子市。
那是冬天。對,下著雪,所以是冬天沒錯。
我剛結束拉麵店的打工回到家,把從附近便當店買來的海苔便當放在餐桌上,正準備用火柴點燃煤氣暖爐的時候,一個女性朋友打給我。
「欸,要不要看《洗衣店阿賢》?」
我忘了那個女性朋友的名字。我都叫她「千千」,所以大概是千惠子或是千壽子之類的名字。她住在距離我住的木造老公寓走路約五分鐘的全新套房式大樓,是個大學生。我們同年,記得她是山梨縣人。我們是附近便當店的常客,經常在那裡碰到。從面熟到互相自我介紹需要半年左右的時間,但從自我介紹到去彼此的住處玩卻要不了多久。
話是這麼說,那時候也是一個月才一、兩次,而且只限週末。她有一大群大學的朋友要來往,也有男朋友。而我幾乎整週都在打工。
所以,那天她約我的時候,我有點遲疑。那天是平日,明天也要早起。我只想吃完海苔便當就上床睡覺。其實那天應該要去澡堂洗澡,但去澡堂隨便也要一個鐘頭。所以我打算簡單擦擦身就睡。
然而,她的邀約卻反常地堅持。
「可是只有今天才看得到哦?今天就得還了。」
被人家這麼一講,我就很難拒絕。而且,我也聽說過︽洗衣店阿賢︾。無論在學校還是打工的地方,都是偶爾會出現的話題。
我被勾起了一絲好奇心,也許在學校可以當作話題。更重要的是,我怕拒絕了她的邀約,就再也不能去她那間漂亮的套房。對洗澡都要上澡堂的我而言,沒有任何地方比她房間裡的浴室更迷人,也沒有任何時候比幸運借用到她的浴室時更開心。
「妳可以用我的浴室。」
她說。平常為了讓她說出這句話,我都要搬出所有我想得到的理由和百般討好,但那天她主動同意了。
放棄去澡堂的我立刻答應。
「嗯,我去……啊,可以去妳那裡吃飯嗎?我帶過去。」
於是我帶著海苔便當,走出房間。
我想那時候已經超過晚上十點了。
她房間門口擺著男生的運動鞋。這棟大樓是專租女大學生的套房,原則上是男賓止步,但是她好像常常找她男朋友去。她男朋友在車站前的電器行工作,就是她的電視壞掉請人來修而認識,進而交往。
這件事我聽她說過,不過那天是我第一次實際見到她男朋友。
穿過迷你廚房,就看到一個瘦長男人坐在暖桌裡,露出蛇一般的眼神抽著菸。
我也不記得他的姓名。
然而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我對她的品味之差一時說不出話來。她上的是著名的私立大學,當時正值女大學生就是名牌的時代,光是說出大學名稱就有人排隊要追,她怎麼會悲慘到和這麼窮酸相的人在一起?我心裡這麼想,但這是我誠實的印象。
他一看到我,就露出無聲的笑容;的牙齒被焦油染得又黃又黑,上面兩顆門牙還有蛀牙。
我在催促之下坐進暖桌,那男人的腳臭卻迎面而來,直到如今,我只要聞到類似的味道就想吐。
男人的口臭也很嚴重,卻還自以為是哪來的演員,斜倚著身子不斷抽菸。因為他,小小的套房簡直成了燻製室。
即使如此,我還是以笑容打了招呼。
「你好,我常常聽千千提到她男朋友。」
我大概說了這種話。
男子再度笑了,說:「今天給妳看個好東西。」
接著我們便在這個人的講解下,欣賞那部《洗衣店阿賢》,但畫質低劣、內容猥褻,我心中不斷暗唸「咔緣」。最讓我受不了的,是他的口臭。
我澡也不想洗了,正站起來要回去的時候,她說「我肚子餓了,去買點東西。」便離開了房間。她一走,好幾個男人大步闖進來。
等回過神來時,我提著自己帶的海苔便當在外面。
褐色的天空毫不客氣地不斷落下大朵的雪。
海苔便當一定已經冷透變硬了。
我邊這麼想,邊拖著渾身是傷的身體,回自己的住處。
下午四點五十分,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鐘,我抵達了赤坂見附站。如果沒有弄錯出口,應該不會遲到。出了車站,在三筋通步行五分鐘,就是約好的地點。
經紀公司ZEGEN。
光看名字,倒也頗有一般經紀公司的樣子。
然而,凡是稍微懂得這個名字的意思的人,應該就會在這個分歧點停下來,回頭就走。畢竟是ZEGEN……女衒,真是個貼心的路標。不,說到底還是貪婪卸責的生意人。因為這意味著:我們已經展現最起碼的誠意,若妳還要選擇這條路,往後就全都是妳自己的責任……把責任推給明知道名字的意思還叩門的人固然有理,但對於不知道意思就叩門的粗心女性,這種作法未免太狠了。
簡單地說,這家事務所是為拍片公司介紹演出成人錄影帶的人材。以演藝圈來比喻的話,就是把藝人送進製作電視節目的公司的經紀事務所。
以「演藝圈」來比喻,是因為成人錄影帶業界絕非演藝圈。這條分界線又細又淡,但實際上落差有如台地和山谷……說到山谷,明治時代,赤坂的御用地和貧民區在地圖上雖然相鄰,實際去了才知道,原來兩個區域之間隔著一道很深的山崖。
這年頭人們好像看了網路地圖,就覺得哪裡都去過。但地圖不過是張圖,要是過度信賴,一定會落入陷阱、被絆住,然後陷進去。一旦陷進去,要爬出來難上加難。
人們常說,現在這個時代,人人都可以輕易進入成人錄影帶的世界,但那個世界從女蝸開天闢地起,就是在崖下……在谷底,從沒變過。會自行飛蛾撲火的,只有只從網路或地圖這些二次元看過那個世界的無知鄉巴佬。
成人錄影帶就是賣春,這一點應該沒有人會懷疑。演藝圈也許有同樣的行為,但那是僅提供給金主或是恩客這些特定對象的服務,若以十九世紀的巴黎而言,便是高級娼妓。另一方面,對不特定多數的客人廉價出賣身體的流鶯街娼,就是成人錄影帶的女優。無論是以「單體」擔任主角,還是「企劃」被當作臨演,在社會大眾眼中,都是一丘之貉。
……我漫無邊際地想著這些,走上了赤坂見附車站的上行手扶梯。也許在這個時刻,我便已經下定某個決心。
「沒錯,這是最後的機會。我還沒有死心。不能死心。」
彷彿被內在的聲音如此催促,我一心一意地向前走。
我被帶進去的那個房間裡,已經有三名女子和一名男子。
一個遠遠超過標準體重的矮個子中年女子,一個略略超過標準體重的高個子年輕女子,以及一個中等身材、故作年輕的五十歲婦女坐在後面的沙發上,而蓄著鬍碴的矮小男子就坐在前面的沙發。
一屁股坐在沙發最裡面的超重女子,便是西園寺雅。我心想她比電視上看來更矮,但越矮就越突顯她的肉多,也許原因出在衣服。她穿著胸口敞開的橫條紋罩衫式洋裝,圍著藍染圍巾,看起來像個正要上絞刑台的死囚。
而坐在最靠前方的高個子女子,是州房出版的編輯富岡朝子。
「歡迎歡迎。」
她輕快地站起來,為我介紹矮小男子。
「這位是名賀尻龍彥。」
男子連忙站起來,遞出名片。
我也晚了片刻,遞出名片。
「哦,妳就是……」男子以不自然的視線朝我看。那視線儘管疑惑,卻仍執拗地不斷在我下巴到臉頰的線條來去。
「是的,這位就是—」富岡朝子代替我開始介紹,「……所以這次是ZEGEN社長親自指名推薦,以資料寫手的身分加入的優秀人士,我們編輯部也經常拜託她。」
「那也是社長介紹的?」
「不,只是巧合。」這次由我自己回答,「畢竟這個圈子很小。」
「的確。這個圈子是很小,我自己也經常遇見這種巧合。」
西園寺雅以女王般的態度聽著三人的對話。
事實上,坐在上位的西園寺掌控了這個房間。
她的盤算應該已經開始了。
還是應該拒絕這份工作。我在下位輕輕坐下。
但西園寺雅不理我,以八卦節目中眾所熟悉的高音,開了金口。
「我也曾經待過這個圈子,所以一直想寫一些關於這個世界的東西。這次在州房出版的協助下實現了。」
然後,手指輕碰右眼假睫毛確認狀況,又一口氣滔滔不絕起來。
「過去,這個世界是不見天日的地下社會。深陷其中的女性離不開某一類的不幸與悲劇,但現在的A片業界只不過打工的選項之一。跨越性這個禁忌,不,不如說,以性為武器,女人堂而皇之地將此當作商品,輕易進入這個世界。這不就是『性解放』,甚至是『女性解放』嗎?」
西園寺雅大概是很滿意自己的演講,打了一個小嗝,滋滋有聲地喝了茶杯裡的茶。
當然,我沒有反駁。
還向西園雅深深點頭,表示一點也沒錯。
然而,就算女性的意識改變了,男性的意識卻幾乎沒變。他們和以前一樣,對自己人有高標準的「貞操」要求。他們可以和AV女優、酒店小姐當砲友,卻仍排斥將她們當作真正的女友或妻子。對男性而言,以性作為買賣的女人依然「可恥」,就算女性對「性愛」不再感到內咎,但另一方的男性對「性愛」仍舊感到內咎。
正因如此,才會有A片和特種行業的存在。
「可是這有一點疑問。」
矮小男子搔著他的鬍碴說:
「女性真的對性愛不再感到『內咎』嗎?我認為『被解放的女性』只不過是狡辯,怎麼說呢……的確有些女性性欲很強,以出售性為生是她們的天職,但我想她們是少數。這些少數人的意見,可以說是『所有女性的心聲』嗎?過去『女性希望被強暴』這種以假亂真的說法曾流行一時,也有男人真的相信了。也許女性中的確是有這種人,但那也是極少極少的一小部分,絕大多數的女性都痛恨暴力。可是……」
「對,我明白你的意思。」
西園寺雅噗哈一聲呼出鼻息,身子往前探。
「可是那不過是男人的幻想。不要再向女性要求處女、貞操了,女人的性欲可是無底洞哦?我認為每個人都想享受快感。畢竟,女人受到子宮控制,子宮只想要男人的陰莖。而加以阻擋的,就是像你這樣的男人。」
西園寺雅雙臂夾緊兩側胸部,在中央擠出乳溝,身體更加向前。
「聽好,女人在生為女人的那一瞬間,全身就是由性欲組成。好想好想做愛,想得不得了。而打壓她們的,就是男人。」
說完,西園寺雅露出電視上常看到的招牌跩臉。
光是能夠看到她本人這張臉,今天跑這一趟也許就算值回票價了,但我依然只感到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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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復仇女神的布局》
出版社:獨步文化
作者:真梨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