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慢了我的時間》
#07/2016.10.26_南投埔里
〈可以跟宇宙對話的人〉
──可惜人生漫漫,我已負著千瘡百孔的靈魂,把自己看開, 把你釋懷。
這一晚的小房東大我十一歲,三十五歲,去年離婚,有兩個小孩,弟弟在二十四歲(我現在這個年紀)時車禍去世。
老實說,她看起來不像是一個三十五歲的人,總是笑得很豪邁,我聽得越多她的故事,越是想不透,一個人要把生命活出多大的韌性,才能讓自己掉進黑洞時仍找得到回家的路。
她二十多歲結婚,結婚前,她心底一直有一個人,在那個網路不普及的年代,他們之間有無數封通信,打從十六歲認識起,一年見面一次,在聖誕節。他們不曾問過兩人的關係,只是有默契地總是把聖誕節留給彼此。她上大學後,某一次,覺得是時候要表露自己的心意了,於是她勇敢循著信封上的地址去找他,卻沒有找到,恰巧那一天,他跟朋友出遊了。她把她的喜歡寫在信裡,而他回了她:「我也喜歡妳……曾經。」
「我很難過,我以為那是一種拒絕。於是從那之後,我們就不像從前那樣那麼頻繁地寫信了。後來,他因為家裡事業要到大陸去,我們見了一面,我問了他,很久以後,我們有沒有可能結婚?他說,可是他還沒有資格娶我,他的工作不穩定,他想到大陸打拚幾年,如果那時候我們都還單身,他就娶我。他離開台灣後,我陸陸續續寫了幾封信給他,他也偶爾地會回我。直到我懷孕了,決定要跟當時的男朋友結婚。我寫了信給他,在信裡我說,如果你願意娶我,我願意放下一切跟你走,可是他沒有回我,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他的消息,他就像消失了,或是說,死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一直……到現在?」我瞪大眼睛看著她,我想著,依照現在發達科技,要找一個人,應該不算難呀。
「嗯啊。」她點點頭,像是這些敘述裡,不存在失去,只有歸於平淡的情緒。
「妳沒有想過要找他嗎?」
「想過,但是後來我想,我也結婚了,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如果他真的不想面對我,我為什麼要去找他呢?」就像西蒙波娃說的一樣吧,唯有你也想見我的時候,我們見面才有意義。我坐在她面前,緩緩地點了點頭,聽她繼續說後來的故事。
生完第一個孩子沒有幾年後,她的弟弟車禍去世了。我還記得我們聊起兄弟姊妹的時候,我是這樣問的:「你有兄弟姊妹嗎?」而她是這樣說的:「有啊,我有一個姊姊,一個弟弟,但我弟弟車禍去世了。」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問錯了問題。
在死亡面前,好像所有自然的話語,都藏著不自然。而她的坦然反而更加深了我的不自在,我很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又說了不該說的話。
「那時候,我們家一個人始終不說話,一個人總是抽著菸。」她笑得淺淺的:「我媽不說話,我爸狂抽菸。我姐在國外生活,沒有辦法那麼快趕回來,所以在事發到我姊回來這三天裡,是我去處理所有相關的事情,包括不斷跑警局、醫院、靈堂。我看著父母悲傷地沒有任何能力做任何事,我知道我必須要咬著牙去處理,我姊一回來後,我第一次感受到手足的力量,妳真的會感覺到,她能分擔妳的悲傷,儘管妳們都悲傷,可是有一個人能理解妳是如何的難受,在那個時刻裡,是最大、最有效的安慰。」
我只是靜靜地聽著她說,腦海裡浮現我的三個妹妹的臉,我無法想像若失去她們任何一個人,我會是什麼樣子,真的,現在坐在台中火車站附近的咖啡廳裡打著字,我都覺得自己還坐在昨晚她的小餐桌前,那樣的悸動直到現在我已走回明亮的天光裡,但只要一想到她說話的樣子,一想到如果是我失去了一個妹妹,我就頻頻鼻酸,甚至感覺眼淚就要掉出眼眶。
「在靈堂和我姊一起折紙蓮花的時候,我們會聊一些我弟以前做過的很蠢的事情,或是我們小時候相處的狀況,有一個能理解你的傷痛的人在你旁邊,那個傷痛仍然巨大,但好像離自己就不那麼近了。直到出殯的時候,我媽要敲棺材三下,我看著她連手都舉不起來,阿姨抓著她的手,她幾乎已經是倒在地上,那時候我才強烈地感受到,悲傷沒有遠或近,它就在心裡,我媽媽心裡是……是承受著多大的悲傷,才讓她連站都站不穩……」她忍不住哽咽地抽了一張衛生紙,我將雙手摀住自己的嘴巴,眉頭深深皺著。
她說,後來她覺得那些紙蓮花,還有那些儀式,不僅是為了好好地送走死者,更是撫慰生者:「你會覺得,你還能為他做一些什麼。可是當出殯之後、火化之後,那種傷心是不會停的,因為你彷彿從此、從此就再也不能為他做任何事了。」
她的弟弟離開後,她決定要生第二個孩子,她說,她希望女兒有個這樣能分擔悲傷的伴。兒子出生後沒有多久,她就發現丈夫的心不在家裡了。起先他們分房睡,但最後,她不快樂,於是她決定離婚。
「他結婚的時候說,無論生活多辛苦,就算最後我們窮到餓肚子,最後一口飯我一定會留給妳。然後,結婚十二年來,他真的從來沒有把飯吃完過,最後一口,一定是我的。」她看著我,而我像看著自己的母親,聽她緩緩地繼續說:「可是,這樣的人,最後仍會離開妳。妳會給自己無數他離開的解釋,但妳不敢承認,妳不被愛著。」
然後她離開了那個家、打了官司,帶走了小學的兒子。因為兒子從來沒有跟她分開超過三天,所以她想,兒子不能沒有她,直到有一天兒子生病住院,在她工作的醫院裡,她請假,每天住在醫院陪他。
「那天,我看見他坐在床上,看著窗外,沒有表情,我走過去問他,怎麼了嗎?他轉過頭來看我:『媽媽,為什麼姊姊和爸爸沒有來看我?』當下……當下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告訴他,我一直以為是孩子離不開我,後來我才發現,是我離不開孩子。」最後她跟律師說,監護權給前夫吧,他確實是比自己有能力的人。
我沒有想過我會想向她把這件事情問得那麼清楚,因為我所想的,是當時父母分開時,他們是如何地對我和妹妹們說這件事,似乎什麼也沒說,家裡氛圍的改變,讓所有可能的變故成了理所當然。
我記得當時我剛滿十八歲,我們還在那個小小的四人的房間裡,睡著上下舖。那天晚上我的第二個妹妹從床上坐起來,我聽見嘎嘎的聲響,她問我:「姊,妳滿十八歲了對嗎?」我也坐起身,點點頭。
「那妳可以領養我們嗎?」她說完後,最大的妹妹也坐起身附和:「對呀,妳可以領養我們嗎?」
「為什麼想要我領養妳們呢?」我邊說邊露出淺淺的笑容,但我們都知道那不是快樂的笑容,只是一種不想讓自己面無表情的自我敷衍。
「我不知道我要跟爸爸還是跟媽媽。」其中一個這麼說。而另一個說:「我不想跟爸爸也不想跟媽媽。」
「可是如果我們都不要他們了,爸爸媽媽會很難過。」雖然我們都知道,他們的分開,不代表他們不要我們了,但我們總會不免地去想,未來的日子,所有的形狀,是不是都寫著失去。在很久以後,我寫過這麼樣的句子:「原來,在你們選擇分開愛我以後,我也要分開地去愛你們。不過當時的我們,還不明白失去是什麼樣子。」
「那該怎麼辦?」她們又問。
「我們兩個人跟爸爸,兩個人跟媽媽吧。」我說,也許他們這樣就不會那麼難過了。我也不知道。我只覺得,還好,我有三個妹妹。儘管這些根本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事情,當時在同一個小房間的胡言亂語,是我們世界裡唯一的安慰。
我跟她說這些事情的時候,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我看著她,忍不住想起好多好多那時候的一切,那遠得像是別人的人生的一切。我笑著說,那時候最小的妹妹十歲,我記得她一直好安靜,直到過年那一天,我的父母在爺爺家的廚房大吵了一架,我帶著妹妹們到爺爺家的後院,最大的妹妹和第二個妹妹只是無奈又沉默,只有最小的妹妹面無表情地發著抖,一到後院,她就跌坐在地上開始大哭,沒有人能遏止和撫平的那種大哭。而我們三個姊姊始終是沉默的,我們沒人開口告訴她,不要哭。儘管我們都沒有哭。
「每個人面對失去的方式都不一樣,但我相信一定會好起來的吧。可是,也許有些人,一直到死亡,都沒有好起來,他們只是沒有等到好起來的那一天。」我說,然後她面帶困惑地看著我。好像在跟我說,妳太年輕。
後來,我和她在她家三樓的陽台聊起小時候我跟我妹的相處。她點了一支菸,和我們剛剛喝到一半的梅子酒,我們笑笑鬧鬧的。她說:「妳跟我想像中差好多好多,妳跟妳的文字好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如果要一直像文字裡的自己那樣活著,就太累了。」我說,然後我們繼續笑笑鬧鬧,好像今晚是一場夢境,每一句話都能帶我們回到過去的某一個場景,那些有哭有笑的曾經,在此刻自己的心裡,都是有重量的雲淡風輕。
我記得她點菸和大笑的樣子,她說,懷孕前她本來要出國念書了,家裡都把錢準備好了,學校也都申請上了,但因為懷孕,所以人生大大地轉了彎。
「可是如果再選一次,我仍會做這樣的選擇。因為我的每一個選擇,無論是什麼,我都知道自己要去全然地承受,這一路走來,我覺得我活得很認真,很認真為我的每一個選擇負責,所以我不後悔。」
看著她,我才發現所有在年輕裡因為害怕受傷而有的迷惘和徬徨,都那麼可愛又那麼虛無縹緲,原來,在篤定的人生,也會有傷痛,原來長大的情感關係裡,愛是基底,不是追尋。
我看著陽台外的天空,整片都是橘色的。她說埔里的天空橘橘的,是因為全台灣百分之九十的筊白筍都產自埔里,務農的人為了因應需求,晚上也會使用照明,讓筊白筍以為現在是白天,不要忘了繼續生長,所以埔里的光害特別嚴重,沒有星空。
「我覺得筊白筍很辛苦,白天要長大,晚上還要繼續長大,好像都不能停下來。」她邊說邊笑,那一刻,我覺得我們都像是筊白筍,只差在不是世界需要我們,而是我們的未來需要更好的自己去擔起。
隔天她一早就去上班了,留下一份早餐給我,我在她的小餐桌前,從冰箱拿出牛奶時,看見冰箱門上她和女兒的合照,她看起來像姊姊,還有一些食譜。她真的如她所說的,在這些坎坷的日子裡,始終如一地認真迷惘,認真篤定,認真活著。走出她家時,她男朋友在一樓做蛋捲,麵粉的香味烘得整個房子都是,很暖和。我跟他說了聲再見,然後拉著行李箱從小巷子離開。我回過頭又看了一次她的家。這個地方,我只用幾個小時前來,而她卻走了三十五年才走到這裡。
埔里的陽光熱熱地曬在我的肩膀上,我忽然覺得自己普通的好富有,忽然很開心自己寫的不是名人的成功故事和偉大,而是普通人的煩惱、普通人的嚮往、普通人的人生,那讓我也感覺到自己的普通,這樣的普通,因彼此相遇而富有。
經過一個黃色鐵門的小屋子時,我停下來拍了那間房子。傳給她的時候她說,這裡面住的是她的朋友,一個可以跟宇宙對話的六十歲的女人,非常可愛。我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搭上離開埔里的客運。我想起昨天晚上的一切,橘色的天空和她爽朗的笑容,她也是個可以跟宇宙對話的女人哪,我捧著手機淡淡地笑了。
二O一六年十月二十六日,我遇見了一個大我十一歲的母親,離了婚,有兩個孩子。她說她在離婚時,朋友說,結婚這件事,其實嫁給誰都一樣,十年後,一樣沒話說。
「她覺得我要的太多了,可是我要的只是快樂,我願意背負生活裡所有的沉重和傷痛,但我也想要快樂,哪怕一點點也好。」看著現在的她,我好像明白了長大的快樂,不是沒有傷痕,而是負著千瘡百孔的靈魂,把自己釋懷。
謝謝這趟旅程裡,遇見了她。她說,妳真的是女孩,妳還是個女孩。我笑著看完她寫的關於我的段落,是啊,我還是個女孩,如果有一天我也成了家、有了孩子(我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當她說著孩子如何地改變了她的人生觀,我想起了湊佳苗在《絕唱》裡寫的〈太陽〉),如果有一天,那一天,我三十五歲,希望當我回過頭看著自己有失有得的人生,會感到踏實和飽滿。
〈後來〉
/關於旅行/
這是旅行結束後的三個月。
旅行後,我很少頻繁地向旁人提及這一個月發生的故事,我不想要好像去了一趟旅行,自己就變得偉大了。旅行不會讓人變得偉大。
回到台北後,我恢復和旅行前一樣的生活,接案、寫作、演講。一定有東西改變了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趟旅行,並不如我所想像的,一定得捧著一本書待在咖啡廳裡寫幾本筆記,又或是要看似狼狽、曬成小麥色的肌膚去與路人搭話。
那些旅行部落客與小清新電影裡所呈現的旅行,都沒有在我身上發生。大概是在最後的幾天裡,我才緩緩地意識到,以旅行本身而言,我們如何的性格、如何的目的,才決定著旅行的樣貌。旅行沒有範本。沒有應該的收穫,或應該的心得,應該的樣子。
/關於台北/
一直到現在,要我說出一個當時出走的理由,仍會是同一個:我覺得我的人生卡住了。卡在台北兩個字裡。台北原來,好小好小。
其實日常是沒有情緒的,那是一種帶著幸福也帶著傷痕安穩地活著的狀態,侵擾日常的事情才讓情緒跑了出來,比如談戀愛、失戀,比如寵物去世,比如工作不順利,比如意外。而在太久的沒有意外的日常裡,旅行完後的那些情緒起伏,也逐漸被稀釋了。很強烈的悸動,幾個月後,不諱言它們確實變淡了。然後台北,對我而言從很近,到很遠,現在又近了起來。
其實在整理書稿的時候才逐漸感謝S的提議,把它們集結成冊,也許哪一天,我又在這樣的日常裡快要溺斃,我可以打開這本書,提醒自己,這些情緒都是存在的。
台北台北,我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屬於這裡,這裡讓我感到熟悉,但心底始終知道,它或許養成了後來的我,卻不是我的根。我們是布,會被浸濕、曬乾、染色,怕的是我們以為自己是染料,終生只有一種樣子,但其實我們是布,可能被撕扯、可能被拾獲,可能擁抱別人,可能遞出溫熱。大概是這樣吧。在這個城市,這樣認知自己,這樣的生活,無論走進了哪個城市裡,都足以把自己好好地包覆著。
/關於陌生人/
旅行中有一晚是很特別的,十月二十八日。二十七日晚上我收到二十八日晚上原本要去留宿的小房東的訊息,他是個男生,他說,他的母親認為一個陌生女子來到自己的家裡過夜,是很危險的事情,於是拒絕了我的來訪。在活動一開始我有向每個小房東確認家人的意願,因為,就和S說的一樣,這是私領域,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打開那扇門的。而當幾個人組成了一個家,那扇門後就是那一群人的私領域了,每個人都有那個私領域對陌生人的許可權,可能有比例的高低之分,但都有權表達與反對。
想想這是件很有趣的事,好像整個旅行中,他的母親是最真實的人。確實啊,怎麼就讓一個陌生人去過夜了呢,發生了什麼事情誰負責呢。整趟旅行結束後,我把那天的故事告訴一個朋友,他說,咦,不對啊,這明明是兩個人都同時承擔著意外的風險啊。我聽著聽著笑了出來。是啊,每一場相遇不都是這樣嗎。我們都是帶著對方也許會就這麼改變了自己的可能而開始對話,開始後來的交集或沒有交集。只是人們對於陌生的人,仍不免地會帶著恐懼,就像是故事貿易公司在一開始,以「一份甜點和陌生人交換一個故事」進行故事貿易時並不如想像中容易一樣。
事實上我面對陌生人時也會帶著害怕,回到家後,我才驚覺自己是不是太過魯莽和衝動,同時我也感謝,在這些魯莽和衝動裡我所遇見的每一個人,都是單純地只想對我好的人,無論是故事貿易公司一開始的甜點換故事,還是這一次的沙發換情書。
/關於被我刪去的那些/
這趟旅行有三十天,我並沒有把每一天的故事都如實收錄,在旅行後也把每一篇故事都重新做了調整,有的微調,有的大幅度更改。
其實這一、兩年間,我在學習一件自己不曾學過的事──做一個優雅的人。我知道自己並沒有做得很好,常常還是個「打混的年輕人。可是「當妳有了一定的影響力之後,妳就要知道,妳說的每一句話都要更加謹慎小心。可能說社會責任太沉重,但妳得學著去收起部分意識的自己,是不是真的適合那麼直白而赤裸地被公開。在不改變妳書寫初心的前提下,妳要學著適應這個新的社會角色,但永遠不要因此覺得自己比別人重要。妳可能比較不普通了,但也仍是個平凡人。妳只是熱愛書寫,記得這件事情就好,妳要一直寫下去。」一個朋友在聽完我對於自己身分的轉換而有的徬徨後,這麼說。
後來,我想到張小燕說過的這句話:「不要把自己看得太大,無論是你的沮喪或者是你的驕傲,其實都沒有那麼大。你以為全世界都看到了,但其實沒有。」我一直很喜歡這句話,因為我從小並沒有想要成為一個有影響力的人的夢想,我相信影響力不等於一個人存在的大或小,也不等於自己的所有都有被接受的義務。在平凡的生活裡,在張西這兩個字裡,在讀者面前,我仍只是個普通的女子。
那些被刪去的故事,不是不好,就像這些被看見的故事裡,也不全是幸福快樂,我把它們藏在很多生活的小短篇裡,可能某一天,又會被收錄進其他的作品。其實多數時候只是,我怕它們的赤裸,會再次傷害了我。
「寫字的人有時候會太過誠實,以致於太過懦弱,努力地把所有情感都留在字裡,然後允許自己逃跑。」
這是後來,我把它們刪掉後,寫在日記裡的句子。
/關於後來的我和他們/
後來,我與他們每個人幾乎都沒有特別聯絡了。就和故事貿易公司一開始遇見的那些陌生人一樣。在旅行開始時,我就告訴自己,也告訴他們,我們會回到幾近陌生人的關係,那一晚(或是那一個下午),我們才有辦法把最多的自己掏出來,因為知道此生可能只見這一次面,所以能忘卻時間,把靈魂攤開。也許是這樣,打開那些門,總覺得那些房間裡不存在時間。
曾有一個男生在以甜點換故事的時候成為我的貿易人,他在故事貿易結束後哭了,他說,怎麼會呢,我們剛剛明明靠得那麼那麼近,為什麼一轉身就是陌生人了。當時我不懂為什麼這值得流下眼淚,旅行後我才懂。這些人們,那麼善良可愛的人們,以他們的靈魂做我生活的胎記,我們成為彼此某個時空的關鍵字,我們在二O一六年的秋天,因為網路、因為文字、因為故事貿易公司、因為張西兩個字,遇見,然後道別。
昨天的路總是特別長,因為看得見自己是如何走來。明天的路總是特別短,因為未知的每一步都可能是變數,都可能一個轉彎就是另一個人生。
謝謝在紛擾的生活裡,在嘈雜的人海中,在偶爾荒蕪的記憶裡,我們的平凡因為相遇而那麼、那麼那麼富足。謝謝那些晚上,你讓我走進了那扇門,你用那麼剛好的姿態,把我的時間走慢了,慢的當我再次想起你,你都仍那麼耀眼。
平凡的日子只要記得了就會發光。所以真的,真的,謝謝,謝謝。
〈從台北開始〉
──十年, 在我以為的最多的可能性裡,我卻逐漸地失去了尋找可能性的動力。
「妳為什麼一定要當台北人呢?」
我拿著電話,感覺得到她很努力地忍住情緒,但仍咬牙切齒,像是一種看見自己被背叛的憤怒。
「我沒有一定要當台北人。」我說,用很平靜很平靜的口吻。眼淚卻掉了下來。
台北,好複雜的兩個字。一切的混亂就是從這裡開始的,甚至是直到最後都沒有被撫平。
「妳離不開台北,妳沒有辦法去別的城市生活。」她繼續說。雖然語氣緩和了一點,但在我的情緒裡,聽起來仍然尖銳。
「我不是沒有辦法,而是我現階段還不想。」我的語氣沒有起伏。
「妳的父母把妳送到台北去,不是為了讓妳成為一個台北人。」
台北人又怎麼了。我忍不住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低喃了一聲。雖然我知道自己不算是個台北人。對,我應該不算,吧?
我家在新竹。
這是小時候我的自我介紹中一定會有的一句話,然後我會接著說,我從小學到國中三年級都是通勤,每天來回台北和新竹兩地,可是我對新竹和台北都不算熟悉,因為放學後我就要回新竹了,沒有太多時間在任何一地閒晃。國三時因為課業壓力變大,父親才在台北租了房子,我才正式開始了在台北的生活。這一住,到現在十年了,我未曾離開。在台北唸高中、上大學,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這十年間,不只是我回新竹的頻率不斷地遞減,改變的還有很多,那些與家有關的,比如父母離婚,比如父親再婚,比如新竹的家因為父母分開的關係,從兩間打通的大房子,變成一間簡單的公寓。又比如妹妹們陸續離開了台北,而我始終還在這裡,我自己也找不到原因地停在這裡了。
母親曾說,小時候決定把我們送到台北的原因,是因為台北有比較豐富的資源、競爭力比較大、可能性比較多。這些話我一直是放在心裡的,我看似很努力地在台北尋找一個自己的位置,好像台北就是我的全世界了(或者是說我以為的最好的世界了)。然後,在某幾年的時間裡,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台北丟掉的小孩,可是我好像離不開了。太依賴對於捷運與公車的強烈慣性,太容易把文山區、大安區、信義區、中山區這些鬧區當作是自己的地域,太偏執地想要在台北兩個字裡,找到一個自己喜歡的生活。
就這樣,十年,我在我以為的最多的可能性裡,逐漸地失去了尋找可能性的動力。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
很多時候是這樣的,在某一個時間點上,會特別覺得自己的人生死死地卡住了,然後那些曾經讓自己不舒服的對話都會用一種很輕藐的姿態重新再來一次,日子好像變成一條細細的繩,緩緩地,把自己勒緊,甚至就要窒息。
真的拉起行李箱離開台北,擁有一趟旅行,大概就是因為在那樣的感受裡,我已經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去了。平常能想得到的讓自己開心的方式,這個時候偏偏都起不了作用,某一些鬆散的生活喘息像是一種藥,太頻繁的煩躁其實對於這樣的喘息是有抗藥性的。大概是因為這樣吧,所以我離開了。離開台北,像是一種逃避,但就是去了,沒有任何後路地去了。
我幫自己規劃了為期三十天的環島小旅行,並在網路上公開地尋找可以讓我留宿的小房東們。我想遇見的不是每一個城市的景點或小吃特色,而是讓我走進他們的門,參與他們的生活,可能只是把生活切片成一夜一夜,可能有煩惱也有快樂,也可能有意外,無論有著什麼,我都不想阻止自己去做這件事,也不允許任何人阻止我。然後,在二O一六年秋天,我終於離開了台北,有了一趟我人生中目前為止最長的一段旅行。
其實我想了很多種關於開始的書寫方式,又或者更精確地說,去書寫為什麼要開始。說實話,挺難的。我改了又改,刪了又刪。好像怎麼說都沒有辦法把這一個開始整理清楚。我一直在想,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存在,是不是都一定要有一個清楚的信念或價值,才能去掂量自己的名字,其實在這個世界上都有著重量。也許這是一個極端的想法,但我在思考如何下筆記錄這一趟旅行時,我確實一直如此的困惑著。
我不想用城市的名字去區分生活的可能性,但在離開台北以後,我確實看見了台北的渺小,又或者是說,自己的渺小──自己期待在一個城市裡所能追求的生活方式,竟如此局限。
出走像是拿著自己喜歡顏色的蠟筆,離開白紙,試著在石子上、廢墟的水泥牆上、巷口的磚頭上,在那些自己未曾想過其實也可以作畫的地方,只是畫著熟悉的形狀,就能意外地遇上不同的風景。
這是在開始前,我從沒有想過的事。
2016.10.20
台中
第一天就像回家
願我們有一天,
能深深愛上被年輕修修改改的自己。
二○一六年十月二十日,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
我從台北出發,她說她會在台中朝馬轉運站接我。搭上客運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四十五分,其實一早起床的時候就特別期待,可是卻又有一種好像什麼都還沒準備好的緊張,沒有我想像中的,啊,拉著行李箱,陽光溫暖,世界在等我的像在拍MV一樣的濾鏡氛圍。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忘了什麼。走出門的時候,這個念頭根本也就一起忘了。
記得出門前,室友先出門,她在客廳大喊了我的名字,然後說,路上小心。我打開房門,我說,一個月後見,她露出「真的要小心」的表情,我說,不要擔心,我們相視一笑,然後她出門後不到十分鐘,我也出門了。
我坐在客運上的十八號,獨立靠窗的位置,窗戶上掛著米色的小窗簾。我喜歡這個位置。從我的位置往左邊空位看去,那邊的窗簾被拉開了,陽光灑在沒有人的椅子上,隨著車子的移動陽光好像在跳舞,我看著最前面的時鐘顯示三點五十七分。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才覺得一切要開始了。我輕輕地拉開右手邊的窗簾,陽光刺眼地直接穿過無數雲層,辣辣地打在我臉上,我忍不住頻頻往外頭看,在這樣的天氣裡,會覺得自己擁有的特別多、特別珍貴,彷彿所有失去的,都不可惜。
那一路我想起瑣碎的很多事,想起很多人,他們零散地再也串不成一股濃烈的感受,只是輕輕地撫過某一個秋天的午後,讓那個時刻裡的自己,因為有著回憶而不寂寞。
到台中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遠遠地我就看見她,我知道是她,儘管只是小小的影子。我想起自己在兩年前交換故事時的樣子(當時是以「我給你一份甜點,你給我一個故事」進行故事貿易),我也喜歡遠遠就辨認對方是不是那個要和我交換故事的人。而她也一眼就認出了我。真好。
留宿一個晚上,與之前的故事貿易,相約一個下午,大大地不相同。我喜歡她們家溫暖的色調,木頭色的地板、沙發、書櫃和其他。一走進去的時候,有一種回家的感覺。我想起小時候住在新竹的家,也是這樣木頭色的地板。我們站在小小的走廊聊了好多我的小時候,比如我曾和妹妹們在家裡的走廊學模特兒走秀,比如我們的家是如何地變大,然後又變小,甚至,好像變不見了。泛黃的記憶,在說出口的時候,好像就不那麼舊了,反而有了另一種恆溫的樣貌,好像那是夾在現實裡的扉頁,輕輕一翻就在眼前,未曾消失。
走進這個家的時候,我其實並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一趟旅行裡,把家的故事想起的那麼深,那麼仔細。
坐在咖啡廳裡打著這些字,我才發現,一個晚上我們竟然能說這麼多的話,而我該如何組織,如何重新整理,並不容易。我傳了一個訊息給她,我說,我們說了好多的故事,但我決定選一個寫,不然,我怕,這就變成流水帳了。或是其實流水帳也沒關係呢?如果這趟旅行沒有目的。如果一切都只是過場。想了想,我決定寫下她進入營養系的原因。
「我會念營養系其實是有原因的,但是,也不完全是直接的原因。」她露出有點害羞的表情,好像怕這樣的原因不夠隆重。「沒關係呀,妳說說看吧。」我笑得淺淺地看著她。我們一生做了多少決定,都是命運輾轉過後的念頭。無關乎隆重與否,都讓自己華麗又斑駁。
「小時候的週末,我常常去我姑姑家玩。我姑姑沒有小孩,應該說,她不能生小孩,所以她很疼我。每次去她家,姑姑都會帶著我一起做甜點,我們會在前一天討論明天要做什麼,然後隔天花一整天就為了做那一道甜點。後來,我姑姑生病離開了,她把所有做甜點的器具都留給我,國、高中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未來我一定要成為一個甜點師傅。真的,我那時候真的好認真相信,自己會成為甜點師傅,還會去法國留學學甜點,這都是很認真思考過的。當時都不覺得這樣的想法很愚蠢,不覺得這是空泛的夢想。」
看著說這些話的她,其實我現在也不覺得這是空泛的夢想。可是,我也感覺到自己對這樣的念頭沒有以前那麼篤定了,我同時感覺到,我們越來越不敢把小時候的認真當真,我們的眼光看得越來越近,比如從立志要當導演,然後到覺得要找一份高薪的工作,然後再變成只要能溫飽即可。什麼幸福快樂,都變成窗外的風景,生活的底線剩下明天。可是我不敢說出來。我怕說出來後,自己也就這麼相信了。我不願這樣相信。
「為什麼現在會覺得空泛呢?」我問她。也在問我自己。
「妳小時候就立志要當作家了嗎?」她反問我。
「我不知道算不算。」我抿了抿唇:「可是我小時候就知道自己喜歡書寫,然後就寫到現在了。」
然後,在自己意料之外地,我告訴她,我也是在這幾個月來,才默默地變得勇敢去承認自己是一個作家。在那一個當下,在當她以「我是一個作家」的前提在問我的時候,至少,我想篤定自己的其中一個身分。有很長一段時間,在向別人介紹自己時,我沒有辦法自然地稱自己是作家,作家這兩個字,好像只適合放在張愛玲、簡媜那些我心目中真正是作家的人身上。我怕自己成為那種很容易被諷刺的作者:「喔,她也能算是一個作家喔?」後來,某一天我與出版社開完會,回家路上我看著身邊的人,也從捷運車廂的玻璃窗上看見自己的樣子,我忽然覺得自己好渺小,我想到,無論我是不是一個作家,我都會想要繼續書寫,終生書寫吧。如果我能活到八十歲,那麼距離我的死亡還有五十五年,所以其實,我的作家生涯正要開始而已,也許我寫到第二十年(還沒過完五十五年的一半),才
覺得自己是個稱職、專業的作家,也不遲。想想,這是多好的一個開始,在與帶著其他身分的陌生人相遇時,先認識、認清了自己的身分。
「很現實吧,因為這個工作一出社會恐怕不會有很好的薪水。」她的室友說。
她點點頭:「父母會擔心啊。」她說。
「我覺得父母只是希望我們能好好照顧自己。他們永遠會擔心我們的。」我說。
然後我說起了自己想寫動畫故事的夢想。可是,一樣沒來由地,跟她們說的時候已經沒有以前那麼篤定,有幾句話還忍不住心虛了起來,不知道她們有沒有發現。我很努力想要想起自己以前說起這個夢想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口吻、什麼樣的表情,但我想到的都很模糊。只記得自己以前,會很想要說服對方,一定要堅持夢想,怎麼可以因為誰覺得不可能,誰覺得那很辛苦、錢很少,就改變自己的步調,甚至自己的方向。可是現在,我在說服的人好像變成了自己,不再是別人。好像把自己從世界裡退回來,卻又退不回最初盼望世界的眼光。這種變化使我有點羞愧。如果我都沒有辦法堅持,甚至保護自己最初想要去的地方,憑什麼對別人的
放棄感到可惜。
「在通往夢想這條路上,如果累了,調整腳步,而不是調整初衷。」我想起自己曾經在手機備忘錄裡寫下的這句話,忽然感到一陣羞赧。這樣的自己是如此單純和狂妄。可是,這樣的狂妄在長大後的自己心裡,真的應該羞赧嗎?我羞赧的原因是因為我已經放棄了嗎?
我打開手機,點開手機備忘錄裡的其中一段話:「曾經擁有過一種年紀,在那個年紀裡,覺得自己在世界的中心,所有可見的都是美好的,不可見的都無須害怕。後來,來到了另一個年紀,發現世界沒有中心,可見的都掌握不了,不可見的都不敢擁有。」
也許這一趟出走,就是為了讓困惑更明顯,進而給自己另一種可能。坐在咖啡廳的小角落,我已經從頭打了無數次,開了無數空白的檔案,都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好好地把這個旅程的第一天完好地記錄起來。有一種過分的焦慮,好像這趟旅行必得完美。可是沒有目的,又何嘗需要完美。逃避從來無須追求完美。
但是,怎麼說,我還是想找到一個方法把這一夜牢牢地刻在心裡,但又矛盾地不想要像流水帳那樣地寫。跟她道別後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們是十年前相遇,我們整晚會做什麼,我們會聊什麼呢?網路讓世界變得很大,讓人們的聯繫變得很容易,卻不一定變得更親近。
「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回覆了好多訊息,可是我沒有在跟任何人對話。」我想起她的室友在走廊上講的這句話。
我忽然很慶幸,我不知道我們的那一晚,還有她可愛的室友們,是不是對話,是不是那種我們小時候跟家人坐在客廳,或是跟朋友坐在餐廳,好好面對面的那種對話,因為我已經幾乎要忘記那種感覺,我忘了我們怎麼開始有了滑手機的習慣,好像一晃眼,手機已經變成一種器官,不能被割捨或忽視。可是,那一晚的每一句話,笑笑鬧鬧的,或是想法的分享,都讓我覺得自己的某一塊被悄悄地填滿。
離開她家的時候,我看到了陽光從她的窗戶灑進來,粉紅色的巧拼反光在白色的牆上,牆壁變成淡粉紅的樣子,她們說,那是這個房間最幸福的光景。我留了一封信在她的桌上。回過頭再看一眼那面牆和亮晃晃的陽光,我的腦海忽然冒出一段話。
「感到幸福的程度,取決於我們把自己投遞到這個世界的程度。也許那也是受傷、痛苦的程度。但願每一道傷痕,成為通往更好的未來的路。願我們有一天,能深深愛上被年輕修修改改的自己。」
謝謝第一天是她,謝謝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準備好了的第一天,是那麼善良美好的她接住了我。謝謝她們的開朗和單純,走出她們的社區的時候,我又往回看了一眼,也許,我再也不會來到這裡,也許這樣的組合再也不會出現,可是那一天,溫和的台中,有她們的笑聲,有她的簡單。似乎沒有比這更好的開始了。
2016.11.11
花蓮
黑暗面
生命是一席沉默的晚宴,
痛苦和幸福的喧鬧, 都仍不夠大聲,
不夠讓我們的傷口真正的癒合。
矛盾和掙扎也是一種釐清的方式,可能比較慢,比較讓人害怕讓人忍不住看見自己赤裸的懦弱。
「可是,你要看見自己的黑暗,你要和自己的黑暗共存,你才能繼續生活。只是人們好像被所謂的正能量弄怕了,怕所有的負面都會帶來負面的影響。」她邊說邊露出很好看的笑容,像是從一個很遠的黑點裡走來,仍帶著自己的光。
在心理劇裡,她演了別人的黑暗面,她只問那個人一個問題:「你會回來看我嗎?」她說,那個人哭了,她也哭了。然後那個人說:「會,我會回來看你,但是用不同的我回來。」那一刻,她覺得母親的離開其實並不可怕,其實她只是忘了可以用另外一種眼光看待自己。
這是在花蓮的第三天。她是一個諮商心理師,養了一隻狗,現在正在唸諮商研究所。
「我覺得旅行到這裡,我看見了人們的相同,就是生命從來都不完滿,每個人都帶著傷口生活,可是還是活下去了。老天爺給我們一樣的生命元素,比如快樂,比如痛苦,我們的個性支配著這些元素,鑄造出我們的命運。我覺得很有趣,人們用經驗活著會感到比較安心,用想像活著比較隨心所欲。生命明明沒有通則,我們會從很多的相遇和離別裡揀選自己願意相信的信念,拼貼成自己的樣子,卻仍忍不住想,我是不是能有更好的人生,我是不是能有更好的未來,我是不是應該像誰一樣,做像誰一樣的事。但不存在吧。不存在,可是仍要找尋。因為一個人的樣子,是要走得夠遠了,回頭看,才看得見。」
後來的我和他們,談越來越少的自己,談越來越多的觀察和發現,好像故事只是一種價值觀或生活方式的裝飾,我們穿不同的衣服,說不同的話,卻可能是同一種人,相信著同一件事。
在花蓮遇到張凱後,才很真實地感覺到,三十天對這趟旅行而言似乎太長了,可是這種感到冗長的步伐也是旅行的一部分吧。她說,旅行也會累啊,妳會看見在時間裡被拉長的自己。我看著她笑了笑。我本來想跟張凱說,這個小房東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但我發現這趟旅程裡,好像每個人都是簡單的人哪。忍不住想到前幾天收到一個小房東的訊息,她用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形容了我的旅程。
「在台灣不同城市的我們因為你的這場旅行而有所關聯,就好像小時候在玩繩結,一個一個被串起來,有了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妳。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提到,當物體在真空中以光速前進時,距離會縮短,時間會變慢。妳在這將近一千公里的旅程裡,放慢了我們的時間。不同的故事在一個晚上壓縮成了銀河裡的星星,有了自己的時代與狀態,卻一樣閃爍明亮在此刻。」
我好喜歡好喜歡這個說法。
「你走慢了我的時間。」這樣說起來,怎麼看都覺得好浪漫。
【延伸閱讀】
本文摘自《你走慢了我的時間》
出版社:三采文化
作者:張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