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療紀錄(食慾與落髮)2016.11.18
11 月18 日早上,照例測量體溫、血壓與脈搏。副作用沒再出現,唯獨頭部的沉重感遲遲未消。用過午餐後,修一前來接我返家,為療養生活正式掀開了序幕。
化療期間,我暫辭堂區職務與大部分例行創作工作。每日按照醫師指示測量體溫,並忠實紀錄身體反應。作息規律,按表操課。生活中的大事不多,唯獨身體內外變化萬千。如今回頭檢視當時紀錄,仍覺生動。
‧EC+CEF 化療開始第1 ~ 11 日
前幾天經常於半夜醒來,輾轉反側,再無法入眠。體力下降,易感疲累。
關於食慾,時有時無。飢餓感來時猛烈,空虛嘶嚎;等到真正開始進食,卻又於頃刻轉變為飽脹感,真是難以伺候。這段期間,「吃」對我而言並不止於想要,而是需要。強烈感受到「吃」與「生命」的直接連結,純粹而無雜質。「吃」成了生活中最重要的工作,不為滿足欲求,而是直接通往生命。食慾來時,我感覺好似在體內養了一群困守圍城的飢餓士兵;食物一入口,馬上被生吞活剝似地瓜分殆盡,養分一點兒不留。我專心盡供養之職,食糧卻總顯得不足。
每天早上量體重,總發現數字又比前天降了一些。那是多麼詭異的現象,明明天天吃食,又沒出門運動,怎的體重直線下降?
看來,體內的細胞真是拚了命。
化療常見的副作用「食慾不振」,在我身上並不怎麼出現。
我不停地吃,一天之內要做好多次飯前禱,感謝天主,又一次賞賜給我今天的日用糧。
河野醫師交代,注射第一劑化療後十天至兩週內,是白血球減少、免疫力降到最低的期間,要盡可能避開人潮擁擠之處。因此,我蟄伏於家,沒能參加蘆屋天主堂的主日彌撒與將臨期避靜。
啊,至聖聖體!至聖聖體!我切切思念著祢的甘飴……
source: visualhunt
‧EC+CEF 化療開始第12 ~ 21 日
第十二天,從大清早起,頭皮異常發癢。
第十三天,中午,略感暈眩,開始掉髮。
自從知道化療的副作用後,我經常暗自忖度落髮的戲劇性「畫面」:想像哪天頭髮會「轟地一聲!」如同雪崩般於瞬間掉落;或是走在路上時,一陣狂風掃過,頭頂遂一根不剩。我總是一面想像,一面被那卡通般的畫面取悅得前俯後仰。等到真正開始掉髮,才明白自己想像力的荒唐。
掉頭髮,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隨手一抓,就是一把。
那些纏繞於指間的頭髮看起來又粗又黑,極為健康,完全不同於平常梳頭時自然掉落的細髮。我站在鏡前,輕輕撥落脫離毛孔的髮絲,不多久已在垃圾桶裡覆蓋了薄薄一層,看起來好似兒時常吃的「髮菜」。忍不住讚嘆,我何時長了這麼多頭髮呀?直至今日從未意識過。
忽然憶起聖經中幾處關於頭髮的章節。舊約中有三松的故事,福音裡則提及耶穌的教導「就是你們的頭髮,也都一一數過了」。且說,自古而來,頭髮一向與信仰有著神秘的連結:佛教剃髮為僧尼、亞西西的聖佳蘭於寶尊堂剪去頭髮、藉著剃頂表達順服的中古世紀僧侶們……倘若,我能將落髮視為小小的奉獻,那麼,化療結束後再長出的新髮就該教導我更清楚知道,一切原來自天主的賞賜,而非理所當然。
第十四天,持續掉髮。
剩餘的頭髮略顯稀薄,昨晚第一次戴軟帽睡覺,倒也不覺有何不便之處。今後,這頂帽子將代替我的頭髮,保護頭皮,維持溫度。感謝!感謝!
頭髮掉個不停,沒完沒了。猶記妹妹小時候留著兩條光滑油亮、人人稱羨的辮子,上中學前為了髮禁忍痛剪了,很是不捨。外婆遂將它們分別用布包裹了,縫製成幾個圓滾滾的巫婆針插;因為頭髮上的油脂能夠保養針尖,防止生鏽。那些巫婆針插後來去了哪裡?我一邊想著,一邊將撥落於字紙簍中的落髮蒐集成球,搓揉玩耍。只可惜自己對裁縫一竅不通,沒能學成外婆的巧手藝;否則,真想將自己的落髮也縫成針插做紀念。
第十六天,掉髮完成。
沖澡時,頭髮大把大把地掉,以至於清理排水口費了不少時間。出了浴室,拿吹風機吹淨頭上剩餘的。只見地板上落得一片黑壓壓,好似光滑的毛氈。清掃時,落髮整個卡在吸塵器口,機器變得有氣無力。趕緊挖出糾結成團的髮絲,再吸了兩回地板,才告結束。
凝視鏡中的自己,頭型出現了。僅存的一點點兒髮絲很是固執,堅持留在頭皮上不肯掉落。真奇怪,會掉的頭髮與不掉的頭髮,構造上究竟有何不同?
很得意地通知家人已完成掉髮的消息。妹妹急問,小寧,妳的後腦杓形狀是圓是扁?我攬鏡自顧,又舉手探了探,回答說是圓的。妹妹聽了很是滿意:「我就知道!ㄇㄧㄚ ˋ(外婆)總說她很注意,經常給我們翻身,免得將頭給睡扁了。」
北港老鎮西勢街的外婆家,可說是我們三姊妹的「搖籃」。
外婆在小孫女身上灌注了全副心神與不能再滿的愛,為我們餵奶拍嗝換尿布、削蘋果泥雕水果籃子、縫衣縫帽縫娃娃、煮飯洗衣洗澡說故事……不僅如此,就連睡覺時不時給嬰孩翻身以塑造頭型的小細節也顧慮周全!想到這裡,我不覺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心中湧上一陣熱騰騰的感動。這可是外婆的「作品」哪!
第十八天,第一次戴假髮上教堂,望彌撒,領受和好聖事。頭髮掉淨了的現在,清爽萬分,無論戴帽子或假髮都很方便,唰地一下就套上,沒有之前真假頭髮糾纏的問題。
感謝天主。至此,一個階段完成了。
本文摘自《病床日記》
歡喜與感謝的記憶卻常保新鮮。
這本病床日記,是作者許書寧花了很長的時間,回顧十七個多月來的乳癌療養生活。
「怎麼個痛法?」「疼到什麼程度?」是她最常被問起的問題。但有趣的是,若非化療期間的殷勤紀錄,她幾乎回想不起當初實際受過的苦楚,只記得「末梢神經受損時手腳刺痛」「水腫時很疼很疼」。
然而,那些住院時的有趣體驗,以及藉著觀察得來的新發現,卻歷歷在目:她記得病床對面有一位每天零食吃得喀滋作響、讓營養師頭疼的N妹妹;也記得一位T太太的先生,每天來病房請示衣服收在哪裡、哪道菜如何加熱;還有,那些與她朝夕相處的醫師與護理人員,如何讓她的手術過程意外的令人難忘……
「原來,辛苦容易被遺忘,歡喜與感謝的記憶卻常保新鮮。」
書寧自認療養生活平凡且尋常,稱得上是「一個極普通的小女孩的故事」,但她這樣比喻病床回憶:「就像盛開於翠綠小川畔的野草莓。」藉著書寫,她將一顆顆幸福採摘下來,灑上砂糖,獻給過去、現在、未來的病友。
出版社:玉山社出版公司
作者:許書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