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成為山的侍者》
*看見另一座山
七卡山莊的晚上,孩子們在通鋪間爬上爬下,跑來跑去,玩著屬於他們自己的遊戲,童稚的笑聲包圍了山屋,頭燈的光源是他們手上最大的武器。廚房裡,我們料理晚餐,大人們圍成一桌一邊挑菜一邊閒聊,小孩繞著圓桌奔跑。
吃飽喝足,還有鹹湯圓,泡著熱茶,龍珠不知怎麼講起了從西藏逃亡到印度的故事,緊張刺激之餘,農場主人吳大哥憶起過去在尼泊爾出家十多年的經歷;瓜瓜環胸奚落著小飽,我和巧巧不停鬥嘴;另一邊則有女人們群聚,聊著細碎的心緒。看似明明區分成不同幾個熱絡的區塊,卻能互通流動,我們交互替換、補位,有人離開去上廁所、有人加了一件衣服又坐下來,孩子們玩得累了就抱起來,一會兒又跑開了去。「啊,舒服!」吳大哥喝了一口鹹湯圓說。他的臉紅通通的,如酒酣耳熱。
小女孩啼哭的漫長黑夜裡,沒有人起身埋怨,大家躺著,靜默不動,我睜開眼睛,看見一盞小小的頭燈亮著。農場女主人抱著一歲半的女兒坐起,側倚著牆,輕輕搖著哄著。那是一個母親,抱著孩子坐著睡的側影。三歲的小男孩也醒了,他問媽媽:小妹妹怎麼哭了?媽媽說因為妹妹害怕,小男孩於是一邊念藏文咒語祈禱一邊又睡著了。
沒有人抱怨,我沒聽見,包含雨露、包含風,包含深夜阻斷睡眠的啼哭聲……包含疲憊與狼狽,沒有陽光,難免的辛苦黑暗,似乎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與孩子同行,我們失去行進速度的標準,小男孩拉著我們要去尋找黃鼠狼,小女孩歪歪倒倒要學哥哥們行走……我們研發出各種各樣鼓舞孩子前行的方法,在孩子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說「我要抱抱」時忍抑著無奈與不耐,然後一次次學習,溫柔蹲下,與孩子齊平,說:「自己走好嗎?」在小孩的耍賴和大人的堅持間,尋求平衡點。漸漸也就熟悉了,在一片混亂中找到與孩子同行的頻率。
這是登山十幾年不曾被賦予的經驗。孩子的眼睛帶我們看見另一座山。
松針柔軟地鋪地,迷霧的雪山山區朦朧又充滿詩意,松蘿披垂在森林裡,地衣攀附著樹,二葉松正長新葉。蹲下來,你看,樹雖然倒了,可是樹幹上卻又生出一片苔蘚。摸摸看,柔軟有彈性的綠,深深淺淺的綠,像毛茸茸的地毯一樣舒服,還可以長出新芽,充滿魔法的小世界,森林就是這麼厲害。潤溼的水氣充斥著,空氣清醒又乾淨,浸在裡頭走著呼吸著,不知不覺就充滿能量。
走一走,農場女主人忍不住吐了,她擦擦嘴,又繼續走;走一走,詠晴在斜坡上扶著大肚子喘氣,一邊說昨夜小男孩念的藏文是綠度母心咒(註:綠度母為觀世音菩薩眼淚的化身 );你往下看,哲和小佾帶著一群娃娃兵,謹遵守與大人的約定,不超過帶頭的小飽;你回頭,助產師正用她一貫的步伐認真下坡,走出一種篤實的節奏。
*山裡的吟唱
走著走著,聽見藏人龍珠在山裡悠然的吟唱,那頭藏歌嘹亮地響徹在山裡,歌聲沿山路蜿蜒,拉緊每一根神經,撼動行者的心。這頭農場主人吳大哥高呼回應,悠長的呼叫扶搖直上,像跳舞的喇嘛。我們都聽見了,這一來一往,烙印在每個人的耳裡,濕濕的森林裡,如夢似幻。
那真是一趟舒服的路,歌聲有療癒的能量,遠遠傳送,勾起某種難言的動能,這是會相互牽引的。沒多久,我們聽見後方傳來了另一種歌聲,是女聲,張大耳朵仔細聽……好熟悉的調子,反覆緩慢地唱著,一圈高過一圈—這是台灣阿美族的︿太巴塱之歌﹀,與部落相熟的朋友們都知曉,是不陌生的古調。誰在領唱啊?我捨不得離歌聲太遠,腳步放慢,只聽到歌聲愈來愈鬆、愈來愈清亮,有領唱、有答唱,分辨不出是誰唱的……有什麼關係呢?就跟著答唱吧,行進間的我們看不見彼此,只用聲音相應,伴隨我們走山。
「ho ai yan─he yo i ya o hai—」一開始,只有她細聲地唱,如小河流淌。後來,第二個人跟著答唱起來,然後是第三個人、第四個人……小河就流進大海了。
連走在前方的龍珠都有模有樣學起來跟著唱。三歲的兒子起初覺得龍珠吵,嘗試摀住爸爸的嘴,後來卻也跟著,咿咿歐歐地唱起來。有那麼一小段時間,前前後後都泡在太巴塱之歌的旋律裡,我們走在彎曲的山路上,誰也看不見誰唱,只知道後方的調子反覆持續傳入耳裡,旋律愈來愈高、愈來愈高,我彷彿看見藍天下閃閃發光的太平洋,海浪打來,在灘上的石礫間嘩啦啦啦又退了回去,迴身是廣褒無垠的花東縱谷。儘管我很清楚我是在朦朧婉約的迷霧森林裡,這裡是雪山山區,我們正在下山,就快到登山口了,但我確實看到了海洋,海洋餵養出來的島嶼,放眼所見的雨滴和露水,都是島嶼的乳汁。
子民豎起耳朵,放聲高歌,一股奇妙的靜謐與韻律感融合在潮濕的山林間,我輕輕地舉腳又落下,松坡柔軟如心,豐繁富饒的高山上,蘊藏有大藍海洋。這是生養我們的地方,這是孕育我們的地方,祂啟動了遠古的記憶,喚醒了更深層的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的根源。入山是對身體的放生。
綿綿細雨飄著,大手牽小手,一步一步慢慢走。明明是雨天,怎麼會走得這麼安靜、這麼開心?
*謝謝祢,二葉松爺爺
登山口前,我們再度經過那棵高大蒼勁的二葉松,協力夥伴咕咕說:「二葉松爺爺,謝謝祢給我們能量,謝謝祢保佑我們平安;謝謝山神允許我們踏進神聖的土地;謝謝祢讓樹、花、動物和鳥提醒我們山的美好;謝謝祢賜與雨水和陽光,薄霧和輕風;謝謝祢讓我們輕輕靠著,慢慢長大。」我彷彿看到入山時,大人小孩輪番上前撫觸、擁抱樹爺爺的畫面。
漸漸明白,憂慮未來其實是多餘的負擔。與其不停推演敲算再自我懷疑,不如鼓起勇氣全力安撫每一個當下。很久很久以後,我都還會想起,那個細雨大霧的時刻,我徬徨不已站在車門邊,怯怯拋出那個疑問:「你們真的想上去?」他們在迷濛大霧裡堅定點頭的神情,一種深刻的期待與堅信,只要走進去,就可能遇見不可思議的風景。
是的,我們沒有走到雪山東峰,連哭坡(自七卡山莊出發成人腳程約兩小時)也沒到;我們不可能睡好,唯恐孩子深夜哪一刻響亮啼哭;我們手忙腳亂,一會兒有人頭痛一會兒有人嘔吐;我們無處走避,孩子穿著雨衣撐著傘蹲在那裡等我們把雨布搭好……但那又怎麼樣呢?
因為這些困難這些麻煩,平靜和快樂才得以切割得那樣深。這確實是一個辛苦爬升的過程,包含那些上山前的不順遂與忙亂、那些繁瑣的行前準備與裝備調借,曾一度我以為自己將不停付出付出直到被徹底掏空—都被一場不可思議的雨填滿了。
雨裡有歌,歌裡有超乎想像的故事,交錯攀附,一圈一圈,扶搖直上,峰迴路轉,如此不可預期。它讓我理解了,就算颳風下雨、就算全世界與你為敵,只要清楚自己想做的事,堅定前行,就會出現溫柔的戰友—那絕不是你料想得到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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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帶著麵包師、農夫、紀錄片工作者、咖啡館老闆、雜誌主編、剪紙藝術家、流亡藏人,以及只有女性與孩子的隊伍爬山,他們少有登山經驗,走得不快也不遠,卻很深刻~
本文摘自《我願成為山的侍者》
出版社:果力文化
作者:劉崇鳳